《与君主春秋之美人相》若水多情

291、笼中鸟天上雀 以柔克刚乱世道

　　空气一时静默。

　　商君望着罗素素，神情温和，“所以……你愿为了平儿，再回那个宫城牢笼？”

　　罗素素垂下眼脸，不由苦笑，“牢笼啊……人生何处不是呢？”下一刻又似想到什么，现出些不安，“我这样……是不是不对……我知你向来厌弃那些压迫女子的尊卑礼法，可如今我却在想要不要回到那规训压迫的宫城……

　　“怎么会？” 商君温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走的路，境遇不同，承担不同，所求不同，道路自也不同。我只是希望你不是一时冲动，希望……”

　　她轻轻叹息，水盈盈的眸光闪着怜惜，“你能为自己而选，而不只是为了平儿。像你说的，人生何处不牢笼？很多事我们生来就没得选，但至少……我们不要自己为自己主动加上那牢笼……”

　　罗素素心中一热，眼底湿润。她看向商君，微微一笑，认真道，“商姐姐，你放心，我不只是在为平儿考虑，我也在为自己考虑。其实我……并不甘心一辈子躲在商栈……当年我逃避了一次，这一次，我想……像你一样，去闯闯不同的天空，去看看不同的风景……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在贪图权力，是不是……太有野心了？”

　　商君立刻笑了，“傻妹妹，你不过是选了一条你想尝试的路，一条更艰难却也更精彩的路，何来贪图一说？你既然有此身份，那这身份背后的权力，你就理应享有。再说了，就算这是野心又怎样？”

　　她眉眼轻挑，明媚如春，又寒意料峭，“你看这世上男子，谁无野心？只是有人没有机会，有人做了取舍，有人心好不同。放眼朝堂市井，皆不过是野心之下的争权夺利，他们男子能正大光明去做的，我们女子为何不可？何况你所谓的野心，不过是不甘现状、自强不息，一没害人，二没求人，放在男子身上，不正是深受赞扬的雄心壮志？若说是雄心壮志，凭什么你我就不能有呢？说起来……”

　　商君语气一转，笑语似嗔，“我还是想要成为能将商栈开满列国，影响列国商势的天下第一大商圣呢。这般心思，算不算是野心勃勃？那可会让你觉得我不好？”

　　罗素素早已听地目不转睛，此时立刻不假思索，“当然不会！”

　　“嗯，这还差不多。”商君微微颔首，笑地俏皮，“那待我成了天下第一，也封你做个天下第二随便玩玩！”

　　罗素素低头赧笑，心下一松，道，“我还有点担心沈大人若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会不会……有些失望？毕竟，他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帮我逃离出来……”

　　商君笑意加深，“沈大人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虽向往宁静淡泊，却也不是迂腐顽固之人。他若介意女子野心，又怎会对我一路栽培？没有他的用心栽培，想我一介平民弱女，又怎能走到今日？”

　　“那也是因你勤奋好学！” 罗素素急急抬眼，一脸认真。

　　商君莞尔一笑，“妹妹说地对。想来，大人在朝堂之上无法做到真正的任人唯贤，在这商栈之内便坚持不拘一格，让我替他掌管下了这一切。大人生性温良，也曾经商游历，最是体察世间疾苦，又怎会不懂你的慈母图强之心？”

　　看罗素素若有所思，她又缓缓言道，“像大人那般的温润君子，看起来似乎和野心并无关系，可他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也需动用手段争权夺利。他在意的不是你是否会有野心，而是你有了野心后，是否能坚守住本心、把控住善恶，不会因私欲作恶，不会因野心而丢弃品德。这一点，我欣赏大人，也愿意一直追随大人。虽然有时也会觉得他过于克制温和，但既然为大人做事，就该遵守大人的原则。如此，方能互相信赖，彼此借力，各有所成。你若能明白这点，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都好应对了。”

　　罗素素豁然开朗，笑道，“怪不得大人如此重用你，你们这般也算是君子相投。”

　　“君子？” 商君苦笑一下，轻叹口气，“可这世道讲究的是成王败寇，谁会在意什么君子？雄心未成，世人便可说他是野心太大。野心若成，他便是受人追捧的雄心之主。有的人看透了这点，便会放纵手段，只以成败定英雄。大人却是看透了这点，也还是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明明擅察人心擅驭人心，却从不玩弄人心滥用人心。这般心性，要应对朝堂诡诈，想来也是煎熬。”

　　“沈大人，一定很辛苦……”

　　想起那张清冷淡雅的熟悉面庞，罗素素便自心底泛起一阵疼惜。

　　商君柔声又道，“大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朝堂之上，我们便无须为他担心。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信任陛下……尤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陛下。可大人信他，我便也不会说什么。但……朝堂之外，必须要让大人有另一安处可以倚靠，以防不测。”

　　商君顿了一下，想到大人当年也是如此信任和支持自己的，声音愈加坚定，“商栈就是这样的存在。这一点上，我和金文宇想地一样。我们一直努力经营商栈，便是想让大人能更安心轻松一些。日后，你若成为他的宫中助力，便也是同样的道理。”

　　罗素素眸光闪动，重重点头。

　　“总之，沈大人这般能臣为了实现心志报复，也只得深陷权力漩涡之中难以自拔。像你我这般浮萍弱柳，又怎能幸免于难？既然无法幸免，就不如抓住能抓住的，勇敢而搏！若是能搏出一方天地，影响君心民政，庇护更多弱小百姓，这般雄心，难道不比那些一心想靠战争侵略扩张的君王野心要好？他们可以手握权柄，强取豪夺，不顾苍生兴亡，将这天下搅乱，我们为何就不能顺势而上，以身入局，为自己，为家国，为天下女子、苍生百姓，共谋生道？”

　　一番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的言语，让罗素素呼吸急促，身子发烫，似乎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壮志凌云、热血沸腾。

　　商君却没在说下去，只是闭了闭眼，深长呼吸，平静半晌，望向窗外，转了话题，“我自小颠沛流离，为了谋生吃尽苦头，早已明白，人生来就只能靠自己，若自己不去争不去谋，就只能饿死冻死、任人羞辱践踏。”

　　她眼神随着浮云飘渺，愈加忧伤，“可上苍无眼，即使你去争去谋，也可能一无所有。我命得幸，遇到大人垂怜，有此安身立命之本，可像我当年那般无依无靠、柔弱无力的女子，又该如何？洛京乃太平繁华之城，尚有不少遭受欺辱无力挣扎的女子，待到战乱四起、百姓流亡、万民饥荒，卖妻吃子皆是常事，浮萍弱柳又要如何自保？”

　　罗素素心下痛怜，紧紧握住了商君的手。

　　她很少听到商君谈及在遇到沈大人之前的生活。一贫弱女子四处辗转求生，会是如何地艰难屈辱，她不敢细想，也不敢去问。可商君从未在她面前自哀自怨，就连那个深深伤害了她的男人，也从未被她提起。但她却总是会对自己各种鼓励关爱，而如今乱世将启，她想的也是如何救助更多的人。

　　罗素素再一次深深地明白了，为何沈大人会选她作为商栈之主，又为何两人明明没有男女之情也极少见面，却能彼此信任一路同行。

　　更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男子同女子，也可拥有同袍战友般的知己情谊。

　　商君感觉到手上暖意，一怔回神，淡淡一笑，方才还举目哀伤的女子便似瞬间消失。

　　“哎，看我，也开始学沈大人忧国忧民了。” 她自嘲摇头，神采已是恢复如常，“不知妹妹可还记得，当年你我说过的笼中鸟、天上雀？”

　　“记得。” 罗素素忙止住伤感，也做如常笑态，“那时你我初见不久，我说自己是笼中鸟，姐姐是天上雁，姐姐却执意要说自己是天上雀，最小最小的那种小麻雀。”

　　商君也笑，“是啊，你说羡慕我可以像鸟一样在天空翱翔，我说羡慕你一直有安身之处可以时时温饱。后来我说这天下女子，无非就是笼中鸟、天上雀。笼中鸟要受调教鞭策、侍奉主人，天上雀要受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也许笼中鸟会羡慕天上的自由，天上雀会羡慕笼中的安稳，但是，笼中鸟若真飞到天上，有可能会冻死饿死，天上雀若进入到笼中，有可能会抑郁而亡。所以，不如安心认命，知足常乐，过去就过去了，珍惜当下才是上策。”

　　“我知道那时姐姐是想安慰我。”

　　“安慰你，可能也是在安慰我自己，谁让你我都没得选呢。但眼下不同，你的面前多了一条路，一条也许不能打破牢笼，但却至少能为像我这样的女子，争出多一片天地的路。”

　　“我……吗？”罗素素睁大双眼，目露迷茫。

　　“像我说的，笼中鸟若飞到天上，有可能会冻死饿死。更何况，这世上不是所有人出生都有羽翼，有的可能背着重石，有的可能身负巨山。曾经，我想利用商栈之力，让更多笼中鸟有飞翔之机，可是却慢慢发现……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罗素素看着商君眉宇间的淡淡无奈，心底已是感同身受。

　　她想起在商栈见过的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那女子本是一户士族之家的小妾，整日侍奉夫家却常受打骂虐待，机缘巧合被商君救下。本来她可以领到女工户籍与夫家决裂留在商栈安生，可她的夫君却扬言，若她不回便将她的一双儿女开出族籍，永消士族身份，她便只能选择了回去。后来，商君将她的刺绣字画变成了宫廷贡品，利用宫纺定期聘她做工为由，护她在夫家无恙。

　　同为人母，她理解那种不敢拿儿女前途生路去赌的无助。

　　后来，她见过不少商栈内培养出来的年轻女子一一离开，她们或是受家族威逼，或是自愿嫁人……而那些离开了的女子，她便再也没见过。

　　她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只知道，那一张张年轻脸庞上灵动过的，欢快自在的明媚笑意，怕是连她们自己，也再也见不到了……

　　商君的声音仍在继续，“……后来我明白了，牢笼那么多，天空那么小，羽翼丰满者尚要争夺个你死我活，羽翼受缚者，甚至是身背山石者，又要如何去争？如何求生？若牢笼和天空不变，却只一味责备那些无力去飞、不敢去飞的人，那是不是也在为她们造就另一座牢笼？”

　　罗素素又紧了紧商君的手，却不知从何安慰。

　　商君反握住她的手，凝眸笑道，“但你不同。你若做了太后，便有可能改变那天空，减少那牢笼。哪怕只是改变一点点，减少一点点，至少……也能让水起波纹。涟漪扩散，层层而递，终有一朝，死水可做活水！”

　　“……！”

　　罗素素浑身一震，只觉一股热流自手掌奔涌至心口，灼地发烫。

　　心中雾霭瞬间凝落成滴，“啪”地一声，敲醒了心底沉睡的种子。

　　*

　　“你想学我如何为沈大人做事？”

　　商君正色问道，水盈盈的眸光闪着赞赏的柔波。

　　“嗯。” 罗素素按了按有些发红的鼻尖，赧然一笑，目光坚定。

　　她方才听到动情处，心潮澎湃，斗志昂扬，几乎落下泪来，此时，已是冷静下来，思绪清明。

　　商君显然喜欢她骤然而起的热血，却也不忘为她分析真要回宫便不得不面对的变数和危险。

　　陛下的态度是变数，局势也是变数，若被卷入权斗又会面对什么，同样是变数。太多的变数，便会形成许多未知的危险。

　　但她还是决定留下来，面对这一切。

　　也决定，不管之后的路如何，她都要让自己变得和商君、和沈大人一样强大。哪怕不能和她们一样，也至少……不能成为她们的累赘。

　　商君深深凝着她，笑道，“我就知道，妹妹骨子里也是只天上雀。牢笼可以困住你的身，却不会困住你的心。”

　　罗素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肯定，不觉心中一甜，弯下眉眼，下一刻，又苦涩一笑，“商姐姐莫要高看我了，我一弱女子身处乱世，若无大人和你，怕是早已……”

　　“弱女子？你我皆是弱女子，那又如何？”

　　商君轻轻一叹，语重心长，“妹妹要知道，战场厮杀，讲究血肉碰撞、刀锋相搏，似以刚强定胜负。可厮杀之外，决定胜败的还有心志、智谋、文心等等的强弱对抗。你我身为女子，想在乱世立足，或是像魏氏二小姐一般，力求身强术高，以刚克刚，若他日真有机遇，便可与男子平分英豪。或是，接受身体之弱，力求心志智谋，以柔克刚，也未必就不能平分秋色。”

　　“以柔克刚？” 罗素素心中大动，睁大双眼看着商君。

　　“妹妹虽不练功，想必也听过武功中的以柔克刚。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就如开门做生意，温言笑语、 圆滑通融，往往比针锋相对、锱铢必较更能打败你的对手。”

　　“嗯，我明白了……” 罗素素拧眉沉思，突然眼前一亮，“示弱应该算是一种吧？”

　　“嗯，有时候是该示弱，有时候却一定要强硬。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以自身所长为长矛铠甲，都是以柔克刚。像大人，喜欢以君子文心去对抗强权暴虐，便也是以柔克刚。对你我来说，也可简单理解为对人心、对局势的看透和把握。”

　　“……” 罗素素觉得深奥，眉心更蹙。

　　商君看着她痛苦思索的模样，笑了，“既然妹妹有心入局，那姐姐就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可好？”

　　“哦？姐姐快说！”

　　“永远都要做你野心的主人，不要做你野心的奴隶。”

　　“……怎讲？”

　　“无论是商道，还是官道，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自己的贪欲控制，沦为野心的奴隶。一旦如此，你便会为了满足野心而舍弃一切……”

　　商君说着，眼底闪过一丝痛意，却又稍纵即逝，“那样，只会害了自己，害了身边之人……最终失去一切。富商大贾者，因野心过大而失去一切的，我已见过太多。”

　　罗素素似有所悟，微微颔首。

　　商君含笑起身，缓步走向书案，“你不是想学我怎么为沈大人做事吗？正好大人想让这城中热闹起来，我便借此教你一课，如何？”

　　“好！” 罗素素欢快答道，走近书案。

　　“这第一课，就是一句话。是为大人做事的谋略，也是我想送你的警言。”

　　罗素素认真点头，郑重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

　　贪心不足蛇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