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主春秋之美人相》若水多情

289、文心野心共图强 霸业殊途亦同归

　　翌日，洛京城内又是热闹非凡。

　　卫鸾司一举擒获黑曜细作的传闻早就在昨夜传开，之后卫鸾司夜半遭火紧急戒严，今日天一亮便听闻有官员牺牲，更是惹得城民百姓四处攀谈、不住打听，总算窥得了事件全貌。

　　原来卫鸾司抓到的不只有黑曜细作，还有一直藏身于赫鸾的同伙 - 裕顺客栈的伙计柴工。柴工蛰伏多年，武艺高强，趁卫鸾司不备偷袭国君，幸得卢刚以身护主方未得逞。暗杀失败后，柴工纵火逃跑，未遂而亡。黑曜细作经不住严刑拷打猝死狱中，死前虽没供出的真正的接头人，但也有线索证明，朝内有臣子和黑曜共谋，欲在封禅大典上对国君不利。

　　黑曜卑劣行径不断，自然惹得朝臣震怒、国民愤慨，更为依旧以使臣之礼对待黑曜的国君打抱不平，亦对勾结黑曜的叛臣恨之入骨。

　　至于要如何揪出这叛臣，便得从那裕顺客栈查起。

　　故而，晌午未到，卫鸾司就将客栈彻底查封，还抓了老板伙计、常客四邻一一审问排查。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不少宁理司的人也被抓了。

　　抓人时，官兵们铠甲鲜明、大张旗鼓，惹得围观者争先恐后、伸脖探脑，连看带唠、好不尽兴。

　　人们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宁理司也可以被当作怀疑的对象。再想想平素客栈接待最多的就是宁理司，他们人多混杂、嚣张跋扈，若想袒护什么细作或是暗传什么消息，实在比平民百姓容易地多。再想想他们若是滥用职权还贼喊捉贼，岂不危害更大，也更加可恶？！

　　如此一来，不少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宁理司，还有不少平日就对宁理司颇有怨言的百姓开始自发寻找线索，主动向卫鸾司上报。

　　之后，洛京城内便开始流传起关于宁理司的种种丑闻，什么令人发指的十大冤假错案，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七大审讯酷刑，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替身代罪，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囚“斗兽场”……其中对于“宁理司内到底有没有叛贼”的议论，更是超过了对相府的讨论。

　　与此同时，卢刚以死护主的忠义正气，也在被朝臣百姓津津乐道。

　　不论是国君对其忠肝义胆的盛誉封号，还是对其整个家族的极尽封赏，都让人们既艳羡又感佩。

　　朝堂之上，不管是弹劾过他的，还是冷眼过他的，一时都对他歌功颂德、赞赏有加，不是为他攥写诗文，就是追念他生平轶事，还有对其过往政绩大肆宣扬，在他曾担任郡守的地方，更是将其过去举措皆追为功德，为其立碑铸像召万民拜仰……可谓是褒奖如潮、追捧者众。

　　他急于求成导致的百姓饥苦、刻薄固守导致的逼良而亡，也成了忍辱负重的高瞻远瞩、刚正不阿的铁面无私，几乎所有人们能想象到的优秀品格都被赋予在他的身上，以至于有人说上一句半句中肯或是否定的言论，便要被群起而攻之，仿佛不夸耀其正心高德，就是自己其心可诛。

　　沈离凌知道，这里面多少都有赫炎的推波助澜。

　　如今，人们对卢刚越尊崇，日后，对导致他惨死的叛贼就会越痛恨。

　　痛恨自然是应该的，可眼下这一味推崇、不容置喙的狂潮，却也让人叹息。

　　从邦国发展来说，对臣子的功过得失只能全盘否定或一味追捧，都是有害无利的。朝堂会在这样的狂潮下失去公允，固步自封，百姓会在这样的狂潮下失去判断，习惯跟风。

　　没有谁比他更珍惜卢刚的才能与品格，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卢刚的缺陷和不足。他更清楚的是，以卢刚正直倨傲的性子，看到自己当年的失误和偏激亦被世人追捧歌颂，也不会开心。

　　卢刚之荣，是将忠义思想深入人心。卢刚之死，则引得朝堂内外关注他生前不被正视的政绩和品德，从而使人人学其优避其短，近可修身养性，远可建邦兴国，也算实现了他生前以死报国的宏志。可如今，却是过分追捧代替了正确认识、盲目歌颂代替了理智学习。

　　真正的卢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思想优劣、政策好坏、如何推行与取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符合当下人们对一个忠义能臣的所有想象和渴望 - 为民除害、惨遭排挤、抑郁不得志却壮志不可夺，毫无怨言、兢兢业业，最终以死殉国、正气永存。

　　赫鸾需要这样的臣民，百姓也需要这样的官员，被战争阴影和敌国阴谋笼罩下的整个赫鸾，都需要一个可以这样肆意表达立场和情感的出口。尤其是在随时可能被当作细作举报抓捕的不安中，对卢刚的一味尊崇，便可以看作是自己思想正当、忠君护国的充分展现。而眼下，没有什么比思想正当、忠君护国更能让人们感到心安理得、占据高位。

　　卢刚的悲喜困惑、心境曲折，以及被迫回京后的愤慨怨念、消极无为，还有那些在他不当举措下而遭殃受苦的鲜活百姓……都因眼下的不合时宜，只能被无情抹掉。

　　人的真实血肉、功过得失，人性的复杂幽微、美丑博弈，就这样被消泯在毫无瑕疵的忠义形象中，化作了人人追逐的楷模图腾。而这样的故事，往往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 图腾上出现了不符合世人想象的瑕玷，瑕玷带来的缝隙在人们的审视中日益扩大，直至虚空的图腾轰然崩塌，连原本受到珍视的泥胚也会惨遭唾弃。

　　沈离凌了解这样的故事，更看出了眼前这过度尊崇的狂热，和曾经对卢刚人人喊打的凶狠，几乎如出一辙。

　　对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栗，并清晰地记起父亲在弥留之际对他的谆谆教诲。

　　“凌儿，你若为官，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有丝毫过失。你要明白，身处高位，便会受世人追捧，可他们追捧的也许只是想象中的你，一旦你不符合他们的想象或期待，便会招来痛恨。世人会接受你的高高在上，却不会接受你的软弱无能、缺陷与矛盾、迷茫与私欲……你若得势，尚可安然，一旦失势，你的任何瑕疵，那些你有意无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旧日懵懂写下的策论诗文……都会成为攻击你的利刃。沈氏虽为世贵，却也不是什么世卿大族，像为父这般一旦受诬，也不过是王权弃子。然而忠义不可违，我此生亦无悔。唯一不忍的是……看你走上为父的老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要修身养性、严于律己，绝不可有任何私心现于人前……”

　　可是……人真的能像世人追捧的一般毫无瑕疵吗？又是否……应该像世人追捧的一般毫无瑕疵？

　　他是信奉人不可德不配位的，但人若配位，是不是就代表一点瑕疵私心都不可有？是不是就只能做一个一尘不染的无暇圣人？

　　私心……他……不可以有私心吗？

　　想起那日回府后，叶方习惯问他是否要单独再查一下卢刚之死，他默默摇头，沉吟许久，却突然问道，“叶方，你觉得大人我……是个自私之人吗？”

　　纯然明朗的青年立刻露出愤愤不平的急切神色，“大人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大人一心为国，日夜操劳，还一直仁爱施救，明明就是最无私的圣人！”

　　见他说地笃定，沈离凌不禁苦笑，安抚了青年几句，方用公事将话题岔开。

　　心底却隐隐约约多了个声音。

　　原来……比起当个毫无瑕疵的无暇圣人，他更想当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优点也有缺陷，会软弱迷茫、也会明知故犯的完整愚人啊……

　　不过，这样的思绪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因为不管他是怎样的人，都不会改变他想要做的事 - 成为贤臣，辅佐明君。

　　至于他的明君……似乎看起来也不是很明的样子……

　　想到赫炎今日在朝堂上那种难掩受伤、疲倦无奈的黯淡神色，沈离凌的唇角不禁有了笑意。

　　这样的赫炎，足以让那些心怀不轨的臣子，以为他是勤政过度又在接连不断的阴谋暗算下开始心力交瘁有了颓态，从而狂妄大意而行多必失。

　　若封禅大典一切顺利，就可将毒害已久的叛贼乱党一网打尽，将世卿贵族的恃傲不尊彻底摧毁，将随风摇摆的乌合之臣彻底慑服……日后，更多的利民之政，便可畅通无阻地推行了。

　　由此，国让利以养民，民自强带动国强。待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之时，便能以文治教化国民，知礼节崇学术，用人唯贤、开化民智，让贫家小儿亦可读书学识以文载道，国民百姓皆可明辨是非通达包容……如此一步步将赫鸾打造成一个文明兼容、奉行仁道的强国，也必然能吸引更多商贾能匠、才子游士来壮大赫鸾。再之后，赫鸾便以强国之尊，以霸止战，让互助互惠代替侵略抢占，让诸国相安，让天下太平，让世人无须再受战争之苦……！

　　思及壮志，一股凌云之气自心底勃发热胀。

　　沈离凌闭目沉息，感受着胸腔激烈，却又在脑中提醒自己，这些都只是他文人之心的一厢情愿。

　　乱世之中，战争随时爆发，一旦战争开启，不分正邪胜败，受战火侵袭的百姓便难逃流离失所、痛失所爱。若国危战艰，对百姓来说，耕产商贸便不再重要，善恶是非也不再重要，读书学识更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如何在血腥杀戮中取胜，如何在颠沛流离中生存，如何能免遭敌刀屠戮，如何能保护自己的至亲至爱免遭虐杀残害……到那时，礼节民智、以仁治国，不过笑谈，武治暴虐、人皆为兵方得推崇。

　　思及那种战火肆虐、人心空洞的荒芜景象、沈离凌不由浑身冰凉，心痛难忍，闭目半晌，方缓息平复，随即又不免自嘲。

　　前路未定，倒是先被自己的想象给吓坏了。

　　若是赫炎……定不会像他这般悲观胆怯而自减志气。

　　与其思虑远路，不如专注当下。

　　如此想着，他便很快就静下了心思。

　　乱世中，只有强国才能完整存活，也只有强国，才有可能阻止乱世、护佑苍生。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文心霸业，还是为了赫鸾子民免入战争炼狱，他需要完成的都只有一个目标 - 让赫鸾变强。

　　变强，便要除弱。除弱，便是将国之弊端、毒瘤、后患一一除尽。

　　所以，封禅之谋，不管出不出于他的本心，皆势在必行！

　　他兀自坚定着昨夜的谋划，决定勇往直前、势在必行，却不知赫炎正想着如何循序渐进、谨慎为之。

　　赫炎自登基以后，便野心勃勃，定下了自己的霸业宏志。

　　横扫列国，一统天下，建立永传后世的千古帝业……想想便让人血脉偾张、摩拳擦掌。

　　可他却也愈发懂得，雄心霸业不是靠一时热血，而是靠强大稳定的实力。

　　实力，则不是一蹴而就的。

　　如今赫鸾虽有新政使得国力大涨，但离能横扫六国……还远远不够。他必须彻底统揽权力，除尽一切后患，让他的离凌再无顾忌，肆意发挥才干，让两人面前再无阻碍，携手并进将赫鸾变得日益强大。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标，为了确保两人的安全，他便必须要学会深思远虑，以悲观谨慎之心看待前路，提防一切可能发生的不测。

　　好在这一路，不用腾出心力去担心沈离凌会和他有所误会、产生间隙。

　　在他心中，对于沈离凌来说，情定一人，便至死不渝。

　　心志已定，便勇往直前。

　　得此君子佳人、忠义能臣，他的情路归处、雄心霸业便是如花盛开、如虎添翼。

　　如今，他们心意相通又有着共同目标，便没有人能够分开他们，也没有人能够破坏他们的感情。

　　哪怕是段瑞那般心思狡诈又处心积虑的人，不也只能为他们的情如磐石白做嫁衣？

　　想起归朝之初沈离凌对他冷淡疏离的戒备，再到如今对他全然信任的依赖，赫炎便忍不住唇角勾笑，心如灌蜜。

　　“秋天啊……果然是丰收的好季节。”

　　他深吸了一口秋日清冽甘甜的空气，幽幽沉醉。

　　许久，方收敛心神，看向身旁候立的何叶辰，“那些暗卫训练如何了？”

　　“回禀陛下，已成功通过了第七期的试炼。”

　　“好！从里面挑出最优秀的一批，让他们给本王好好保护国相大人！”

　　“是！” 何叶辰躬身回应，沉吟片刻，又道，“陛下上次说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置相府内监控不力的……”

　　赫炎摆摆手，“算了，让他们以后多注意点就是了。”

　　何叶辰松了口气，“谢陛下开恩！”

　　“那批死士和刺客训练如何了？”

　　“听斐安说，皆已可用。”

　　“好……本王正有个给刺客练手的绝佳机会。”

　　赫炎负手含笑，望向天际。

　　此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正是收割好时节。

　　湛蓝的天空下，晴朗的阳光为一座华丽气派的楼阁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辉。楼阁牌匾上的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龙飞凤舞写着“商君阁”三个大字。

　　阁楼雅室，一温婉女子正立于书案旁，捡起从手中滑落的文书，蹙眉轻读，“天凉了……城内该热闹起来了……？”

　　她好奇转眸，望向伏案女子，“沈大人这封密信……只有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