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清风朗月 高山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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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鸾司。
赫炎端坐如常，只是冷峻的脸上隐隐藏着一丝烦躁。
卢刚在他身旁傲然挺立，正自滔滔不绝，“……我就猜这个柴工知道不少，果然，严刑之下必有所获……这蜡丸藏文的方法最是狡猾，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过，陛下可知这法子最早是如何出现的？臣博览群书，略有见闻，据说当年……”
他引经据典，说地投入，眼睛倒也没忘记盯着那处理蜡丸的狱吏，目中时不时闪出挑剔的光，似乎恨得不亲自上手。
狱吏旁若无人，凝神干活，将蜡丸上沾染的脏秽冲洗干净，又特意洁手擦干，方用烫过的尖刃小心翼翼割开了蜡丸外衣，最后用精细铁镊在其中取出一块揉紧为小团的帛片，放在早已备好的木纹御盘上，便退到一边低头垂手而立。何叶辰继续用铁镊将其细细摊开，整齐平铺好方呈给赫炎。全程视线都在尽力避开，一字未看。
卢刚却是不同，见那御盘靠近便伸长脖子去盯那上面文字，盯着盯着眉头猛地一皱，竟是一把手就伸了上去。
赫炎脸色一沉，已有愠意。
卢刚则看着那帛片，一脸见了鬼的惊愕表情，颤道，“这……这是……？！”
何叶辰放下御盘，将帛片从卢刚手中取回，动作恭敬，力度十足，卢刚慌乱松手，看着他双手将帛片递呈给赫炎。
赫炎瞥那字迹已觉不对，拿起细看，顿时骇然失色，惊地站起了身。
帛片从他手中滑下，如秋日枯叶，飘落于地。
枯叶落在地上，为成堆的残叶又添新色。阵风一卷，残叶如枯黄的蝶互相追逐，将染坊院落勾勒出几许悲凉萧瑟。
段瑞死死咬牙，挤出一抹阴暗的嘲笑，“是说大人就算明白忠臣终逃不过被弃，也还要继续当下去？”
沈离凌直视着他的眼，眸中坦荡无波，“段大人看来是听不明白。陛下乃天命所选，王之征途，自有其道，我为臣子尽忠，自司其职，自应问心无愧。至于终局如何，也有我自己的双脚来踏。若只因担忧或胆怯，便择权佞之路，就算天不诛我，我也断难自处！若我等臣子谋权而动，那又何以安天下？若人人皆为一己生死荣辱就背信弃义、争权夺势，又何来人之立身之家国？”
段瑞眼神凶狠，似在掀动怒涛，又似在压抑猛兽。半晌，他轻笑起来，“家国？哼，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用来桎梏人的老生常谈？大人可别忘了，你与陛下的关系……不就是最好的反例？大人如此违背三纲五常，怕是很难不受世人唾骂啊？”
沈离凌呼吸一滞，攥紧了五指，面上已是血色全无。
“眼下世人看你君臣相得，赞许佳话，他日知你君臣有染，就只会骂你不知廉耻！到时怕算是人人都要笑沈国相自诩君子贤臣，却也不过是个为人不齿的宠娈佞幸！还要笑沈氏自以门楣高贵，却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的奸佞之族！若陛下对你只是一时宠幸便也罢了，若真对你矢志不渝，哼，这般惊世骇俗，能为世人所容？！沈大人到时若不小心成了断绝赫氏子嗣的罪魁祸首，又能为朝臣、百姓所容？！这般遭天下所不齿，就是沈大人身受富贵栽培、蒙受祖上荫蔽，一路操劳所能带给沈氏的回报？！”
如此诛心之问，振聋发聩，如刀似剑，锥心刺骨。
沈离凌胸口如遭落石，窒息般闷痛，又无可辩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竭力压下心底涌动的羞愧与苦灼。
但……此时断不是自惭自愧之时！
勉力咽下心中苦涩，他冷冷开口，“段大人说话莫要忘记分寸！陛下与我关系如何，岂容尔信口雌黄？！至于我沈离凌要如何抉择自己的后路，段大人更无须费心！你只须知道，陛下不会辜负本相，本相也不会背叛陛下，我们君臣同心，合力为政，便不会受你这等佞臣贼子的蒙蔽算计！段大人也趁早死心，莫要自取其辱了！”
一番不容他人置喙的凛然正气，终于逼出了段瑞的滔天恨意，“好……好！我段瑞诚心要送大人无暇声威大人不要！大人却非要做他的榻上之宾受尽耻笑！那我就看看，你和他是不是真的会君臣情深、永不背叛！我更要看看，眼下他要是杀了你重视之人，你还会不会如此信他！”
沈离凌心下一沉，不可置信地看向段瑞。
段瑞毫不避讳，嫉恨扭曲的脸上露出阴森笑意，“陛下不是最重视沈大人的名节了吗？沈大人若真是染上通敌丑闻，就算不会沦为宁理司的阶下囚，又怎能逃出赫鸾上下的猜忌辱骂？大人也是懂人心的，你付出再多，对很多人来说，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端居于他们之上的人堕下神坛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贼人更令人兴奋的了！到那时，你做没做又有何重要？谣言不过虚虚实实，大人和黑曜的关联又何尝不是真真假假，如此有真假交错，又何愁无人会信？势头一起，朝臣又怎会任由陛下袒护逆贼？！风口浪尖之上，他再怎么护你，又护得住吗？！哼……以我们陛下那自大自傲的性子，又怎会不做些什么避免自己陷入无法掌控的局面呢？哈哈哈，想想也会有意思啊！”
看着段瑞兀自仰头大笑，沈离凌眼神一震，已是明白他今夜计划。
他再不迟疑，转身便走。
段瑞一怔，神色顿时阴沉可怖，迈步上前就要抓他。
这一次，沈离凌甩袖而避，毫不犹豫。段瑞眸色一寒，再出手时已是带了十足功力。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要碰到沈离凌的手腕时，一股强大掌风将他猛地弹开。
他踉跄后退，被从阴影中闪出的暗七及时扶住，定睛再看，沈离凌正由两名黑衣男子护在身后从容迈步。
“沈离凌你站住！”
段瑞嘶声怒吼，却也不知到底要留住什么……又能留住什么。
他只知，这一夜后，两人便是真正的针锋相对，咫尺也作天涯。
沈离凌站定转身，望向他的眼中平静无波。
秋风飒飒，他依旧身姿挺拔，衣袂翻飞，如清风朗月，引人神往，又似高山白雪，拒人于无形。
“段瑞，也许你我确有相同之处，也皆知这世上难有正确之选，便都愿意用努力让自己的选择变得正确。但你我也完全不同。我以本心为首，做事不是为了一定要得到什么，而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想要成为的人。你的本心，却早已迷失在你苦心经营、不惜自毁前程的仇恨和欲望之中。”
沈离凌眸光坚定，眼底似蕴着点点星光，“你并不了解我。无论是陛下还是世人，我虽不能做到遗世独立，但至少会坚持让我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所要面对的结果，我也会坦然承担。我并不后悔今夜见你，也不后悔当初救过你。你做那么多，若只是为了针对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最后送你一句，迷途知返，时未晚矣，你……好自为之。”
段瑞身子一震，瞳孔紧缩，如幽深寒潭。
沈离凌坦然对视，一声长叹，冷冷高声，“至此，玉选玉道，石择石路，你我再不相干！他日若抓出你谋逆之据，我沈离凌定按律法对你严惩不贷！”
言毕，迈步而去，白衣如烟，随风消融于夜色。
段瑞死死盯着那消失的背影，目眦欲裂，唇角渗血，像是痛难自胜，渐渐佝下了腰。片刻间，他猛地狂笑，又声嘶如哀嚎，最终缓缓死寂，断成沉重的粗喘。
暗七守在他身侧，高大沉默的身躯如遮风挡雨的山峦，又似无声祭奠的碑文。
许久。
段瑞缓缓挺直了身子，脸色惨白，神情淡淡，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淬了层新毒。
“那两人……究竟功底如何？” 他嘶声道。
“皆是高手，在我之上。” 暗七面无表情，只深邃目中波光闪动。
段瑞垂首沉吟，细眉微拧，暗七又补上一句，“若为护大人，我必能赢。”
声音很轻，却视死如归。
段瑞眼角一挑，看了看他，勾唇一笑，犒赏似地拍了拍脸，负手踱步。
他的心，早已撕裂成恶鬼争先的深渊，再多阳光也难以填满。
“让他们都撤吧，今夜我们只做……驯顺之臣。” 他垂眸低笑，现出几分苍凉的疲态，“想来能在洛京看戏的机会，也不多了……”
说完，他仰头望天。
明月皎皎，亦如当年。
可依旧难敌，年少时的惊艳一遇。
从此，一眼万年，长思成疾，终成噬骨之殇。
除了融为夜色，他已……再无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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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城的夜晚未到宵禁，依旧一片灯火通明、热闹繁荣。
官道上，三人正自策马扬鞭、疾速前行。马上之人皆是一身黑衣，头戴斗笠遮面看不出容貌。官道外的行人纵是没看到马前那彰显着官驿急报不可阻拦的红棋，也凭借几人不俗的身姿气势推断出其身份非凡，纷纷避而远之不敢多看。
此三人为首者，正是沈离凌。他匆忙赶往的方向，便是卫鸾司。
卫鸾司靠近宫城，林荫遮蔽，闹中取静，是赫炎亲自从抄没的豪门府邸中挑选出来又精心改造而成的。其内部构造布局，就如藏在其中的暗鸾司，具体详情沈离凌也并不十分清楚。
他清楚的是……赫炎的独占欲。这种独占欲不只是对人，也是对自己亲手打造的统治“利刃”。所以除了公务之外，赫炎若不主动征询，他也不会随意干预碰触。只是让叶方在配合何叶辰办事时，适当摸清一些底细，以便暗鸾司和他的商栈能公平合作。
他更清楚，赫炎对如此重视的机构只选取了府邸改造作为据点说明这个据点是暂时的。赫炎还有另一番心思，也许是逐步与宁理司兼并共治，也许是彻底取代宁理司。如今，随着事态一步步的发展，赫炎对宁理司已无信任，那么取代它便会是赫炎的首选。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急着想要揪出段瑞乃至整个宁理司的重大罪证，如此，便也就给了段瑞作饵的机会。
想到何叶辰若逮住什么细作要犯，必然是要囚于卫鸾司，他心下焦躁，更加快了扬鞭的力度。
虽然他已猜出段瑞的目的，但这是不是计划的全部，他能不能赶得急阻止，赫炎又会不会陷入危险……他都没有把握。
疾马快行，却似乎……还是晚了。
远远地，就看见卫鸾司的方向升起一团浓烟，那浓烟不断扩散，渐渐火光冲天。
沈离凌心下一沉，不顾浑身的颠簸酸麻，愈加用力踹向马肚。
将至卫鸾司大门，身边随从便早早取出相府令牌，为他开路，“沈大人到，统统让开！开门放行！”
守门的侍卫们一看是国相大人驾到，各个不敢怠慢，又因里面骚动自知有大事发生，便一边派人通报，一边忙开府门。
沈离凌方才和段瑞对话已是耗损了不少心神，此时一番夜风浸透、快马劳力，已是心气不足、体力难支，便也顾不上礼制，直接骑马而入。
内里守职的侍卫并没受到另一边火势的影响，依旧冷肃而立。看见他骑马出现先是一愣，又看见他身后之人手举的令牌，便也垂首噤声。
着火点是西南位，正是一般府衙设置监狱的位置。内里侍卫们虽忙着救火，场面嘈杂但并不混乱，显然火势完全可控。
沈离凌仍不敢放松，屏着呼吸在火光暗影中细细搜寻，蓦地，勒紧了马缰。
夜色红火下，赫炎神色看不太清，只一双黑眸深情如常，冲着他急切而来。
悬着的心骤然一松，沈离凌呼吸促乱，一阵无力晕眩，便身子一软跌下马去。
突如其来的危险并未让他紧张，因为他知道，赫炎一定会接住他。
作者有话说
第283章 清风朗月 高山白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