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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


  •   洛京城内,有数十家大小不一的染坊,而裳锦坊,正是城中近郊处的其中一家。

      此时夜深,坊中寂静。院落内,排排晾架高耸直立,尺尺丝帛垂落如瀑,明月皎皎,秋风阵阵,布浪翻卷,如波涛云涌,颇为壮观。

      一年轻男子身姿卓绝,立于其中,白肤胜雪,墨发束簪,腰悬宝剑,宛若踩云踏浪的仙人,又似绝世独立的松梅。

      此人正是前来赴约的国相大人,沈离凌。

      空气微凉,散发着草染花植的天然清香,沁人心脾。

      他闭目沉息,从容静候。

      不多时,睁开双眼,便看到有人自夜色中渐渐走出。

      来人一袭暗红华服,面白如玉,勾唇如血,一双细长眼眸暗夜流光,灼灼生辉。他一手在前把玩着什么,一手负背端姿文雅,悠然迈步间缓缓吟诵,“月下云瀑升白烟,花前凌梅落锦绣。你我不过人间客,不知染者不知衣。”

      那嗓音低柔,似是透着深情,内容听来,也是耐人寻味。

      前一句写的是月下丝帛垂挂,如云如瀑,升起白烟雾缭绕,花前有梅傲然,却落成锦绣花纹,看似写眼前之景,却因那花前月下、落绣贴身的暗喻,多了丝亵玩之味。

      后一句感慨自己与他人不过是人间过客,不知道染布者是谁,也不知穿衣者是谁,正如人生在世,不知谁在操控命运,也不知自己命运几何。

      如此一番人生感慨,透着坦荡豁达,也透着无奈悲凉。

      沈离凌心下动容,再看段瑞身无利器,翩然似佳公子,仿佛赴的不过是场文人雅约,不由叹息。

      若单凭这最后一句,他倒是愿意和此人来个月下饮酒、谈诗论道。

      可惜……如今两人,断难成友。

      他收敛心神,安然若素,一身相国气度,不怒自威。

      段瑞对他的毫不意外,似也早有所料,走至仅隔一步之遥,方才作揖站定,含笑轻语,“沈大人。”

      沈离凌微微蹙眉,颔首回礼,“段大人。”

      段瑞站直身子,身形比他略显高大,虽然换了身艳色红装掩去了不少平素那种阴森诡谲的气息,但始终让人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湿冷缚感。而最让他不舒服的,依旧是段瑞那一双直直盯他的眼睛,幽深阴鸷,眸色肆意,不禁让他想起上次两人独处时对方那过分轻佻的冒犯。

      沈离凌自认养气功底不弱,在段瑞面前,却难得出现些波动。他稳住气息,疏冷回视,仍是默不作声。

      博弈时,劣势者往往最耐不住气,所以最先开口的,便会让气势落成下风。

      他向来君子坦荡、从心而为,本不会以此来规范自己行为,但面对段瑞,却不由提起了十二分谨慎。

      “哎,沈大人不愧是沈大人,无论何时都沉得住气。只是……” 段瑞认输一般叹了口气,却眉开眼笑,如遇大喜,“看沈大人如此戒备,是不是说明,沈大人如今终是能真正将我段瑞看进眼里了。”

      沈离凌眼波微动,泄出一丝困惑。

      “沈大人君子有道,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冷落我的了。”

      段瑞语态轻松,幽暗的眼眸子却愈加诡谲阴沉。

      只是那眼底涌动的挣扎与撕裂,却让沈离凌觉得莫名熟悉。

      他不由垂眼,这才看清段瑞手中把玩的是块玉石,微一愣神,轻轻叹息,“我沈离凌不擅交友,对不熟之人难免疏离,但对无仇无怨、品性良善之人,也绝不会随意轻视。”

      一番卸去威严的缓和语调,换来的却是段瑞恼怒似的急促呼吸。

      沈离凌沉静抬眸,面上依旧冷淡无波,“我今夜前来,不是为了叙旧。段大人若想深谈,不妨先告诉我那位褚楚姑娘如今在哪。”

      段瑞一怔,幽暗眸底似有恨意涌动,很快,又淡化成一抹自嘲的冷笑。

      “沈大人如此恩怨分明,于段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沈大人放心,我段某做事最讲原则。我和她不过是场交易,我帮她完成心愿,她回报我一件小事,之后,互不相欠、各行其路。如今她不过一孤苦伶仃弱女子,出不了洛京,沈大人愿意的话,自然还能找到。”

      沈离凌暗自松了口气,冷声质问,“心愿?难道杀她全家便是她的心愿?”

      “杀她全家自然不是,那只是能达成她心愿的手段。我给她机会选择心愿,却不代表也给她机会选择如何达成。”

      沈离凌微微吸了口凉气,他看过褚楚卷宗,猜想那样一位身世可怜的女子,有的也不过是个获得安稳自由的心愿,可是段瑞,显然是用了最极端的手段。

      段瑞却满不在乎,对着他一脸轻笑,“怎么?难道我这种卑劣小人做事不折手段,还会让大人觉得意外?”

      “我……从未断定你是小人,而判定你行为卑劣,我只是看到你行为卑劣,才知道你非君子。何况,你做都做了,又何必把过错推给一位弱女子?”

      段瑞眸光闪动,又即刻有些恼羞成怒,“哼,手段是手段,目的是目的。我的目的和你一样,为何你就是君子仁善良,而我是小人卑劣?”

      “你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也想要个仁山名声?”

      “名声那东西我自是毫不在意,不过,沈大人非要把我和你区别开来,就让我太过伤心了……”

      看着段瑞毫无愧疚的神色,沈离凌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怎么可能通过罪恶的手段,来完成所谓的仁善。就像这染坊染布,手段是染料,目的是成色。而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颜色,只要你放入的是茜草,染出的便是红色,放入的是紫草,染出的便是紫色。不是不可以有杂质,但是,你一心要用黑色染料,又怎能指望我看到黑色之外的东西?”

      段瑞下颚紧绷,微微颤动,半晌,又是一笑,“可是……这世上的染缸本就是污浊不堪的,我加入黑色以毒攻毒,有何不可?”

      “以毒攻毒?那秦阳之死呢?” 沈离凌面沉如水,已是隐隐动怒,“一开始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他又怎会陷入死局?你难道想说你是在帮他?!”

      “嗯?” 段瑞一脸无辜,含笑如常,“大人在说什么?段某听不懂啊。”

      “……”

      沈离凌很快稳住波动的情绪,审着他眉眼,默了片刻,淡淡一笑,“段大人如今,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段瑞倏地一顿,定定盯着沈离凌嘴角还未褪尽的清浅笑意,眸光剧烈闪动。

      沈离凌从容漫步,缓缓沉吟,“从利用黑曜纹印的调查让我自乱阵脚,到处心积虑寻找雅子下落,从制造刺杀事件逼着秦阳谋逆,到制造北军内乱破坏军政人心,从利用雅子秦阳离间我与陛下君臣关系,到利用黑曜细作扰乱赫鸾局势,你招招隐蔽、步步设陷,委实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若不是李飞那案你心急暴露了对我的……陷害之意,很多事我还真未必会想到你头上。”

      他在离段瑞几步之外的距离站定身姿,转身望向他,温声道,“如此静水深流,从容变局,却仍片叶不沾身,段大人的智谋可见一斑。如此能臣,却未得更高的器重,是本相失职。而就我个人来讲,我对段大人在这其中展示出的人心拿捏、旷达沉着,更是敬佩难忘。只是不知……今夜可否有幸,听一听段大人这以毒攻毒的行事之道。”

      段瑞视线一直紧紧追随着他,脸上神情在暗夜中变幻不定,沉默有顷,哈哈大笑,仿佛多年郁结在一瞬间豁然消散,语气也愈加欢愉,“沈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温柔体贴,让段某受宠若惊了。你我今夜相聚,本就是为深入了解,自是该无所遮拦、坦诚相待。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对,我是安排人送给秦阳几句话,但那,确是为了帮他。”

      “帮他?” 沈离凌暗自攥了攥五指。

      “是啊,他想恢复将军荣耀,又想死得其所,免受愧疚,我便让他在最合适的时机,提醒他该如何去做,难道还不是在帮他?”

      沈离凌咽下口气,一字一句道,“你传话刺激他,将他逼至绝境,让他以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分明就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明明他不死,也可慢慢达成心愿……”

      “沈大人,这未免是你的一厢情愿了。” 段瑞微微摇头,神色却像是有些同情,“你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给他安排了一种活法,并天真地认为那就是他想要的,也是最合适他的。可是,你怎么确保一定会助他达成心愿?又怎么确保你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况且,一个人想如何去活,难道不应该让他自己去选吗?难道说你因按他人规定而活,成为了一国之相,就觉得这种方式可以,也要强加给别人,让别人也只能按他人安排去活?”

      ……!

      沈离凌心下一震,气血翻涌,竟是瞬间被攻到了痛处。完全按照父亲规定,活成名相该有的样子,是他少年时最痛苦的铁枷,哪怕如今心志已定,听到如此说辞,仍会翻涌起当年一次次打碎重塑过程中的纠结挣扎、撕裂痛惘。而比这更痛的便是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和他父亲当年对他所做的一切相同。

      看来段瑞不只针对他筹谋已久,对他的了解也很深。

      段瑞似乎对他此刻神情中的迷茫痛楚很是享受,细细凝着他幽幽叹道,“大人可知自己当年在学院的风采有多迷人?那时,我就知道你我骨子里都是同类人,你我曲高和寡,心怀悲悯,不屑强权,愿用毕生精力去实践自己的心志。这样的我们,难道不该同心协力,做一对亲密……知己?”

      沈离凌听着,想笑,心底却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伤感。

      好在,他早已不是轻易就被情绪左右的少年人了,很快便也清明起来。他冷冷看着段瑞,笑了,“你我不是同类人。我虽对秦阳有所安排,却并不会为了目的不折手段,也不会一味要求他。他的配合和反抗,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时势之下,我和他都不可能顺心所欲。我们想要一路同行,就必然会有所磨合妥协,这些,只要活下去,都可以慢慢解决。我可以尊重他的选择,却绝不会看着他选择一条以死逃避的错路!倒是你,口口声声所做一切,皆是为他人谋愿,却是牵强附会,乱杀无辜,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谋算。你这种人,凭什么做我沈离凌的知己? ”

      段瑞目光陡然阴沉,刀子般地剜向他,“你根本不了解我!”

      沈离凌抬了抬眼,淡淡道,“原来,你想让我了解你?”

      段瑞神色顿变,仿佛被什么定在了原地,莫名,看上去有些可怜。

      沈离凌叹了口气,看着他那渐渐变得怨毒阴狠的眼神,“好,我们就事论事。你说你所为,不过是以心愿做交易,说明你尚有良知公理。那我问你,宾氏父子本与这一切都无关,你为了伤害秦阳,将他们无辜牵入,也算为了他们的心愿?”

      段瑞深吸口气,似乎恢复了神气,“他们父子那般活着,不就是互相折磨?如今,其父为救子而死,得到了生前再难得到的一份北军敬重,他的儿子也不再恨他,这还不算让他心愿得了?有了此出,他儿子自会奋发图强,日后前途也必是不同,这不比他们之前浑浑噩噩、彼此怨憎的生活更好?”

      沈离凌微微气结,“你怎么知道他们以后会如何?又会不会有别的境遇有新的希望?就算浑浑噩噩,那也是他们真实努力过的生活,你又有什么资格判定更改?你说你不屑强权,却将他们逼至绝境、肆意编排,不正是另一种强权?!”

      “不……我不是!” 段瑞一脸怒色,执拗地咬着牙,“那样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改变!我就是在帮他们……!”

      “那你在大典之上设计射杀的孩子呢!他那么小,有什么心愿需要用死去换?”

      段瑞顿时怒气不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唉,那孩子更可怜,他自小得了重病被父母抛弃,是我救他回来的,而他病入膏肓,只会随着病重痛苦死去。我便让他在生前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大典,体验了从未体验到的乐趣,还让他躺在世上最温柔甜美的怀抱中去痛痛快快死去……这比起一点点在痛苦绝望中孤独死去,难道对他不是更好?”

      沈离凌心间一阵刺痛,想到那小小软软的身子在他怀里一点点冰冷僵硬的感觉,颤声道,“你让他死在利箭之下,就更好了?他不过因为病重,就成为了你随意牺牲的棋子,单靠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你就能心安理得了?”

      段瑞神色自若,不置可否。

      “你……” 沈离凌艰难地缓了口气,喃喃道,“你若真想救他,可以寻名医,可以买好药,不管他的病是什么,明明还有很多其他方法……”

      “很多方法?也许吧。可是如果没有我,他就是会在被丢弃的角落默默痛苦地死去。难道大人会平白知道有这么个孩子,然后就能去救?就算你的百草堂,也会有无数照顾不到的人……”

      沈离凌一时哑然,苦涩一笑,不再争辩,“那王忠呢?你利用他,是不是就是为了报复我,当年……没有带你离开?”

      段瑞身子一震,面目顿时扭曲,恶狠狠地盯了他许久,才喘着粗气道,“你……记得我了?”

      沈离凌微微点头,像是不忍又像是追忆,缓缓转身,仰头望向夜空圆月,“你我相遇那夜,月亮也如这般明亮……”

      那时,沈离凌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因父亲受诬丢官抑郁病终而家道中落,他不得不跟随李伯经商谋生重振家势,后遭商贾大户设计陷害,又受世贵之家有心拐捕,便只得选择暂时逃离洛京。

      为避人耳目,他们在夜色降临后,穿过一条条暗巷赶往城门,却在路上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那是一户豪华府邸的后门,几个门院护卫连拖带拽,要将一个少年塞进门外的马车上。那少年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兀自拼命挣扎,似乎死也不想上车。旁边还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不停周旋叮嘱,隐约中,能听见他在叮嘱说什么大人让拉过去就行,尽量别伤到他。

      沈离凌看情形不对,和李伯对了下眼色,便一个则瞅准时机牵住少年的手带着他向街上明亮处跑,一个冲出去拖住那几个护卫。

      那样的门第最怕的就是传出丑闻,见他们向人多的地方跑,便也没追出来。待三人跑到另一街道的隐秘暗处,他们才看清所救之人。那少年似乎比沈离凌还要小一些,白净俊秀的脸上满是泪痕,黑漆漆的眼睛乍一看呆滞空洞,却又流动着悲恸愤恨,整个人像是还未从什么巨大刺激中缓过神来。他身子清瘦,穿得却是锦绣华服,只是破烂脏污,还染了不少血迹。沈离凌看地心惊,仔细检查后,发现那少年并无大碍,而身上血迹也不是他的,才稍稍安心,而后便猜那血迹会不会是少年亲近之人的。

      他心底一阵难过,将少年揽进怀中,轻轻拍起他的后背无声安慰。许久,那少年才缓缓回神,抬头盯了他半晌,突然就流出了泪水。沈离凌看地鼻酸,不由将少年揽地更紧。李伯在他们身旁挺身扶剑,一边提防着周围,一边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两个短暂依偎的少年。

      待少年心绪平静了一些,沈离凌才试探着问他的遭遇和家世。那少年却细眉紧蹙,什么也不愿说。当他问那个府邸是他的家吗,少年立刻愤愤摇头。又问需不需要报案时,他咬牙沉默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再问少年家是否就在附近,他缓缓点头。可再问用不用他们送他回家时,他又踟蹰着,坚决摇头。

      沈离凌叹了口气,隐约猜出这少年多半是在离家出走,想想自身境遇,又觉没法帮他,只得轻声道,“我们不能再此逗留太久,既然你家在附近,那你能否自己走回家?外面终归太过危险,不管怎样,回家……至少你是安全的。这条街道很热闹,可以通往城内多处府邸,你觉得你能一个人走回去吗?”

      少年神情迷茫,仔细看了看他们,用一种干净却带着超出年纪的沉郁嗓音道,“你们……是在逃难?”

      沈离凌一怔,点了点头。

      少年脸上即刻迸发出失望和不舍,却依旧拢着眉心,绷着小嘴,挺了挺腰,极力装出无谓,“我……家就在附近……可以自己回……”

      这般不愿拖累他人的聪慧教养,看来家世果然不同一般。

      沈离凌心下发软,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赌玉时赢回的宝贝,递给了少年。

      “我要走了,这块玉石送给你。希望看到它你会想起,也许你决定不了自己出自哪座石山,但是你可以决定自己被雕刻成什么形状。记住了,刻刀只在你自己手里,没人可以抢走。”

      少年紧紧握住那玉石,看了许久,突然颤了下身子,似乎所有伪装和勇气都在一瞬间被瓦解。他抬起头,颤声道,“你……能带我走吗?”

      沈离凌怔愣半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无力照顾好少年,又怎能让他跟着自己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而看这少年家世,应该不会让他再被欺负了去。

      于是,他温柔地看着少年,欠然道,“对不起……不能。我还要赶路,而你也有你自己的路,我相信你能靠自己走好它。”

      少年眸光闪动,似是要哭,却又很快变得深沉幽邃,紧紧盯着他,“那……你……是谁?”

      沈离凌迈步要走,听闻此句,停下脚步,转身笑了笑,“那不重要……”

      再之后,他跟着李伯游历经商,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那个少年便渐渐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直到他不停翻阅和段瑞相关的信报,查看和他有关的卷宗,又顺着可能产生交集的线索让李伯一点点回忆,才终于让他拼凑出完整的记忆。

      他这才明白,当年发生的一切。

      原来,当时那个府邸就是王监的家府。王监为当时的宁理司司蔻,性好娈童,只因注重风名望,家中并不豢养。一次去段府赴宴,他在宴席间流露出了对段家庶子段吉的喜爱。段德为谋升官,便干脆将刚满十岁的段吉趁夜送至王府。段瑞知道后,哭求其父将庶弟带回,其父不肯,关他禁闭。段瑞独自逃出后追至王府,却发现其弟已被王监失手至死。王监忙于想办法掩盖罪行,又知他是段家嫡长子,也不敢贸然除之,便只让护卫抓他送回段府。

      便是那时,他救下了段瑞。

      也是那时,他独自离去,将段瑞留给了那个得知庶子惨死后依然帮忙掩盖罪行以求升官的段德,让他继续困在那样一个所谓安全的“家”中。

      之后,段瑞终于成为了让段德满意的嫡长子,并让爱官如命的父亲早早休官,全力举荐他作为代替自己司吏一职的人选。后来,段瑞检举王监谋逆,将其打入地牢直至惨死。

      这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惨故事,也是一个少年饮恨泣血、静坐囹圄,最后复仇血恨、掌控命运的无奈人生。只是说复仇,却也不全然。他那亲生父亲,虽被他送至外地不能回京,却也依然好好活着。

      不知这样的结局,是否足已让段瑞抚平心伤。

      又不知这样的一路,他对那个决然离去而没能改写他命运的自己,是否有着极深的怨恨。

      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从段瑞如今的种种作为,便足以窥见其残酷的。

      沈离凌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转身望回段瑞,眼神温柔,亦如当年。

      在他心里,无论他对如今的段瑞有何看法,都对当年的少年,欠了一个解释。

      “我当时年幼力薄,尚且无法自保,又觉得以你一身华服的出身,必然能保护好你,所以才那样……一走了之……”

      段瑞的身影融化在月色斜照的阴影里,显得单薄而弱小,一段久久的沉默后,他身形一颤,陡然冲到他面前,嗓音尖刻,“呵……那如果你知道呢?如果我当时什么都告诉你了呢……你会带我走吗?!看看沈大人刚才说的,多么知书达礼,遵规守矩!这样的你,会带走一个跟你毫无血缘关系、尚有家族羁绊的少年?”

      沈离凌愣了愣,看着段瑞的眼睛,在他那充斥着愤怒与渴望的挣扎中,柔声坦诚道,“如今的我,也许会顾虑很多……但是,那时的我,若知你逃离的是什么,一定会不顾一切带你离开。”

      段瑞猛地一震,死死盯住了他,眼里似有星光流淌。慢慢地,又整个人被抽空一般,点点石化成一尊灰败而空洞的泥塑。

      夜色弥漫中,沈离凌仿佛在他脸上同时看到了欢喜和悲伤,却又一瞬而过,只留下了龟裂而冷硬的伤痕。

      一阵风起,布浪云涌,两人在风云变色中无声对望。墨发飞扬,衣袂翩翩,红白交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自两人的眼角、耳畔呼啸而过。

      绚烂的、恣烈的,像是一抹鲜衣怒马的明媚色调,沉痛的、悲恸的,又像是一曲无疾而终的命运挽歌。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年少时的泥沼深陷,无论境遇有何不同,对他们而言,皆是同样的无路可逃。那短暂的相交,也注定只能如流星一般,在冰冷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风势渐平,云布停垂,如道道幽黑的银河。苍莽夜色下,人世沉寂恢弘,一切叹息,都显得渺小如尘。

      沧海一粟,人生须臾,终归,也只能向前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0章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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