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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人世百味 唯留欢愉 ...


  •   是夜,宫城。

      “宁理司!” 赫炎咬牙拍案,将手中信报碾了个粉碎。

      “传信给何叶辰,让他无须那么谨慎了,本王这次要的是速战速决!”

      “是。” 冷言侍候在侧,记录于心。

      赫炎揉着太阳穴,闭目沉思。

      段瑞既然能利用沈离凌的愧疚之心设下命案一局,那不用看调查结果,也是和秦阳之死有关了。

      不得不说,段瑞这次倒是又帮他除掉了一个心头之患。

      他虽愿意为了沈离凌而不记刺杀之仇,留下秦阳一命,但之后要如何用他,如何让他留在沈离凌身边,却也顾虑重重。他虽不愿让沈离凌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秦阳这般,也算死得其所,之后再为他正名厚葬,也算对得起这位英勇大将军了。

      而此事背后透露出的关键信息是,段瑞的爪牙渗透极深,目的也是颇为阴险。秦阳一死,不仅可以扰乱沈离凌,还可让他们君臣与北军三者互相怀疑彼此猜忌,为日后生乱、民心误解留下伏笔。

      这样的敌人为他所用时,却是把不错的利刃。除了利用他的酷吏之名,借刀杀人、铲除异心,还能借着他搅乱局势,筛除忠奸,以便他以乱定安。

      只是段瑞手段诡诈,让人防不胜防,又如狐似蛇,让人难抓把柄。想要斩草除根,就只能耐心渗透,步步为营。而且要除掉他,还不能只除掉他。宁理司和满春阁是他深入赫鸾血肉的两颗毒牙,要清除,不仅要小心翼翼防止毒液溢出,也要谨慎下钳不被其反咬一口。

      眼下,满春阁与朝堂内外之人皆是有染,贸然查封,只会引发怨气成为众矢之的,更会有损赫鸾法制、王室威严。而他亲自严整吏治,已让段瑞原本利用满春阁收集秘密拿捏官员的手段没了用武之地。等到他掌握足够证据,将段瑞正大光明的论罪灭族,便可将其随之抄没,便也不足为惧。

      至于宁理司,本想着那是执掌赫鸾刑典之地,百年传承不可妄动,便只是利用卫鸾司对其分化掌控,又安排了不少眼线监控。可即使这样,宁理司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为段瑞所用。可见,其内部早已烂透,就算段瑞不在,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绝不能留!

      赫炎胸口起伏,不由捏紧拳头。

      宁理司若想掩盖一个命案真相,实在太过容易。而让百姓记住真相而忘记之前的谣言,却是件难事。

      对于细作之乱,他从来不怕。黑曜就算安排再多细作,又能怎样?若要挖他朝臣墙脚,能被他挖走的本来就不该呆在赫鸾!若要偷他军政情报,眼下别说还没开战,就说开战了,敌方无论知道他多少东西,他也能率领军队血战反击,有何可惧!哪怕就算是想要暗杀他或是直接掀起动乱,他也可以兵来将挡土来水淹。

      唯有这般静水深流,让朝臣百姓人心混乱,彼此提防,互相猜忌,随意污蔑,肆意攻讦,才真正让他倍感无力。这其中,朝堂攻讦尚可掌控。凭借沈离凌对大小朝臣秉性作风、职权政务的了如指掌,凭借暗鸾司耳目遍布,对官员内外动态、私交恩怨的洞若观火,无论什么弹劾上来,是确有其事还是诬蔑陷害,皆是一目了然,自然也能玉宇澄清。难以掌控的,却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民间言论。尤其是……总有一群会被谣言惑众的愚民!

      赫炎双眼微眯,眉宇森冷,满是煞气。

      肆虐的热血逐渐上涌,却又在沈离凌那套“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谆谆教导中,那番“百姓因学识视野受限难免有所偏颇,为君者需循循善诱包容以待”的语重心长下,默默咬牙,硬将那份煞气吞回了肚子。

      这若是战场厮杀,他自可当机立断、勇往直前,可治国图强,便不得不向沈离凌那般顾全大局、谋定而后动。

      身为君王,杀人固然容易,他也不介意做个人人喊打的残虐暴君,但……他的离凌会介意。

      身居高位,考虑的便不是要不要杀人,而是杀人后,能否得到与之相配的人心、政绩、局面,否则,他便不过是个无脑暴君。

      他要的是心爱之人仰慕钦佩、生死相依,要的是赫鸾所向披靡、霸道强盛,要的是自己执掌大局、永无后患,要的是将臣唯命是从、绝无二心,要的是大典那般被众臣冒犯的情景,绝不会再度发生!

      那之后,他和沈离凌才能高枕无忧、纵情恣意,再然后,称帝封后,便是指日可待!

      思及此,赫炎唇角轻扬,眉宇舒展,一腔热血慷慨激昂,又渐渐化作了满腹柔情、温润如泉。

      如此,他也无妨作个春风化雨、从长计议的宽厚君王。只不过,谣言这东西终是不能放任,尤其是……那帮胆敢污蔑沈离凌国士高洁的贼人!

      脸色渐渐阴沉,赫炎对着冷言又是一番吩咐。

      一语说毕,神思渐缓,却又倏地被一抹鲜红血色刺地震痛,耳边便自动响起了白日御医的话,“……沈大人这是伤心过度导致的气火攻心,血气妄行,再加上平素思虑过重,久劳体虚,导致肝胆不畅,脾胃淤堵……好生调养的话便无大碍。只是静养重在养心,最好莫要再添忧思……”

      赫炎眉目柔和,深长一声叹息。想让他的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何况有些事,只有亲自去做,才能真正释怀,他又怎么忍心阻止。

      沉思片刻,赫炎又开始新一轮的吩咐,“今夜再催催刘御医,上次说得养心丹做得如何了?尽量调制的味道柔和些,上次那颗又苦又涩,本王吃了都难以忍受。还有那个百花蜜酿丸,虽要香甜,但也需调和清新,否则不仅盖不住药的苦味,还会混成更让人恶心的味道。做好了就尽快拿来让本王再尝尝,这次再让本王不满意,就罚他一日三餐顿顿苦药!……他在府邸肯定不会按时喝药就寝,让刘御医看着时辰亲自去服侍煎药,确认他身子无恙,喝药就寝了才能回来……!”

      他认真忖言,心里却渐生哀怨,如此恐会伤心难眠的夜晚,沈离凌居然不让他陪他!

      虽说他若执意坚持,也不是不可,但那大概只会让沈离凌嫌他耽情碍事。何况封禅大典在即,确有不少事需要他这个君王亲自决策,若是分身乏术导致大典出什么意外,才是真的得不偿失。好在眼下他做的事情越多,分担到沈离凌身上的事情就越少,多少也算安慰。

      虽然……他还是更希望他的人能多依赖依赖他,多跟他撒撒娇……

      不过,大概也正是这样的沈离凌,才会让他如此欲罢不能吧。

      想着想着,思绪不由旖旎起来,赫炎摸摸下巴,风流沉吟,既而眉眼生笑,信笔挥墨,俨然已由一位狠戾君王变成了位多情才子。

      冷言侍候在旁,全程冷肃,心里却是生着小小波澜。

      他素来迟钝少思,却也能看出炎王眼里那似喝了无数百花蜜酿般的星光点点。

      他入宫已久,如今不仅可以不再依赖笔头就能记住炎王的各种喜好和命令,还能察言观色,揣测出几分君王心思。

      此时,便忍不住感慨,他在边关跟了炎王四年所能看到的心思变化,似乎都不如这一夜来得多。

      *

      相府,书房。

      叶方垂头丧气,正自请罪,“是叶方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这不怪你。” 沈离凌缓缓抬眼,见叶方神色黯淡,便放下手中卷宗,温和道,“事出突然,我也没想周全。而且严格来说,宁理司也算是在按章办事,幸而有你那般灵敏应答,既不影响公事公办,又能有斡旋余地,正为相府免去不少麻烦,做的很好。”

      “谢大人夸奖!”叶方倏地抬头,眼睛闪出亮光,又想起什么垂下了头,“可是……外面已经有对相府不利的坏话了…… ”

      “无妨。”沈离凌看着他青衣下摆上未及清理的尘土,嗓音愈加柔和,“相府行事磊落,何惧那些流言蜚语,等查清真相,自然也就散了。倒是你,从昨夜便开始忙了,早点下去休息吧。”

      叶方立刻抬头正色,“不,大人都没忙完,我要陪在大人身旁!”

      沈离凌知他性子,便也不勉强,“那就说好了,等我忙完,你就去睡。”

      “嗯!” 叶方眉眼弯弯,又是一副灿烂笑容。

      这番欢喜神气,让沈离凌心中也染上几分亮色,很快便压下疲惫,就着卷宗继续陷入沉思。

      秦阳死后,何深立刻就抓了所有能碰触到秦阳的人一一严查,却还是晚了。

      当日清晨,负责送饭的班头完成任务后便因肚子疼告假还家,等出事后何深再派人去寻,人已在家中以刀自戕。死前他一身旧日戎装,案上摆着地契攒银,一个陈旧光滑的雕花木梳和一个同样陈旧光滑的骑兵木雕,还有一些烧毁的纸屑。数个时辰后,原本病假的家中独子突然出现,见其父已死,抱着木梳木雕号啕大哭。经查问才知,其子两日前夜醉归家,路上被人击昏。醒来后便被蒙住眼睛不知绑在哪里,一直贴身放着的娘亲遗物木梳也被人搜了去,偶尔会有人喂水喂饭,却是什么话也未曾留下。今日一早他就又被打晕,醒来已是在附近郊野。

      绑架他的人做得干净利索,一时难以查出线索,而卷宗中也为此事的来龙去脉做了合理推测。

      班头名为宾魁,五十出头,原为北军骑兵,十多年前因一次战役导致腿部残疾无法作战,便提前退役成了一名狱卒,最后又转为班头,得以继续留在北军。他早年醉心战事,并不顾家,家中妻子积劳成疾早早而逝,使得独子宾宰自小缺乏管教,且对他颇有恨意,之后随父参军,却酷爱饮酒闹事,多年也只混了个下级士卒。宾魁退役后对儿子严加管教收效甚微,在一次自己怒罚儿子时,将其腿骨打折,至此宾宰由士卒转为了军中杂役。宾魁心怀愧疚,对儿子态度转好,但宾宰并不领情,两人同住屋檐下,却是鲜少有话。由此背景,再加那可疑的烧毁纸屑可推,有人绑架宾宰后以木梳为证,胁迫宾魁传话于秦阳,之后再以父死换子生。

      如此熟悉的手段,显然就是段瑞手笔。

      沈离凌一声叹息,哀伤悲悯之余,也知此事何深再怎么查,也难以追究到段瑞身上。

      段瑞擅长利用人心,更擅长摆脱罪责。

      虽不知他通过传话到底对秦阳说了什么,但以他的诡谲心思,怕是比自己还要了解秦阳的心病弱点,只需巧言令色,便能刺激地他自愿选择了死路。而段瑞会不会拿那位和秦阳关系匪浅的女子性命来威胁秦阳,又未可知。

      思及此,沈离凌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咳嗽一阵,接过叶方递来的药茶,方强行将那股腥甜泛痒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所以段瑞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秦阳之死,可以用来挑拨他和赫炎,或是他们和北军的关系,那这次的谣言,难道就只是为了给他泼脏水?还是……有更大的筹谋需要这谣言预热?

      一阵寒意渗入后背,沈离凌不由紧了紧身上外袍,又用双手握住茶盏,努力汲取温度。

      秋夜渗凉,他的心底却是更凉。

      这世道,知人难,识人也难,而被人知,被人识,更难。

      居位越高,受到的质疑就越多。若是解释,便越受猜忌,若是强压,便易受反效。

      与其在乎别人看法,不如做好自己该做之事,为君国子民谋取生机,做到真正的问心无愧、坦荡无悔。

      这是他的为官之道,也是他的志向初心。

      只是初心再稳,受到误解污蔑时,尤其是受到他体恤爱护的百姓误解污蔑时,也难免还是会感到迷茫心寒。

      不过这一次,他想起了赫炎昨夜那番让他想劈谁就劈谁的长篇大论,倒是比往日更快释怀了。

      这世间,有一人真正知他、识他,便足矣。

      心头升起一片暖热,如灌入一剂甜味良药,温润了他原本苦涩撕裂的胸口。

      北军、何氏、董氏、赵氏、冯氏、才子、百姓……这些都是稳固统治需要笼络的人心。而封禅大典在即,他们和敌人博弈的便是这些人心。

      双方就像是站在天平两端,或是往自己一端放上更多的人心,或是,破坏掉对方的砝码。

      北军原本是可以放在他们这端的,被段瑞这么一搞,怕是要受些影响。

      自己身为重臣,若是德行有缺,便是君王德行有缺,那就可能会伤害到赫炎威严……

      看来,他这次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一番思量,沈离凌蹙眉沉吟,对叶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段瑞这次显然是想将细作祸水引入相府,如果这就是他的目的,要么王忠混入府内的真正用意,也许也是这个。”

      叶方神情一震,愤怒地攥紧了拳头。

      “宁理司一定会将王忠的身份向细作身份靠,他在相府多年,说他不是我的人很难让人相信。好在暗鸾司一直在追踪细作,想污蔑相府也不是易事。你跟何叶辰沟通一下,看他那有何线索,好互通有无,协力解决。”

      叶方忙郑重点头,“明白,大人放心!”

      “至于那些谣言……” 沈离凌疲惫地揉揉眉心,闭目慢语,“让商君安排一下,看如何利用商栈势力压制一下,顺便再寻下源头。”

      “嗯,商君姐姐一直都为大人鸣不平呢,这次难得大人同意她做点什么,肯定很开心!”

      沈离凌略一挑眉,看向他,“谣言不是用来乱心的,就是用来乱局的,不可敌人未乱,我们就先乱了。让她就事论事,谨慎为之,最好不要搞出什么动静,只要不让谣言恶意扩散即可,尤其是,别伤人。”

      “哦。” 叶方暗暗吐下舌头,“好吧……”

      沈离凌安排妥当,便让叶方铺纸研墨,开始为秦阳草拟祭文和追封诏书。

      他心潮跌宕,挥毫泼墨,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后,只觉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已是累极。

      叶方在旁侍候茶水笔墨,见他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忙递上一碗百合莲子银耳羹,眨着眼睛郑重道,“大人,这可是林裳用了好多食材花了两个时辰特意精心熬制出的精华,她嘱咐我一定要让大人喝到这碗见底,否则她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沈离凌双手接过那碗浓稠香郁的羹汤,微一抿唇,“让她费心了。” 说罢慢慢啜饮,认真喝了个干净。

      清甜温润的液体浸润胸腔,一扫疲倦乏力,他恢复些精神,又重新拿起墨笔。

      “大人,这是……?”

      沈离凌抬眼顺着叶方视线望去,那是放在他书案上的一株君子兰。含苞待放的花朵,翠绿光泽的叶子,傲然挺秀的根茎,姿态端庄,气质文雅,是他喜欢观赏的庭院花卉之一,也是王忠当年特意寻来花种亲自栽下并负责打理的。

      “那是他们在王忠房内找到的。 ”沈离凌收回视线,淡淡道,“应该是秋季院中花势不好,他买来补栽但还没来得及种下的…… ”

      王忠房内很是简单,他走后,也是什么也没少,什么也没多,除了这株君子兰。

      沈离凌做上国相后,人事繁杂,对人的记忆并不多,却始终记得王忠刚入相府时,眼底一抹坚定的光。

      他以为,那是少年纵使失去亲人前路难为,也依旧对生活不屈的信念。而之后的少年,也确实是那么表现的。虽然沉闷少言,却是做事用心,虽受谋逆案影响,注定与仕途无缘,却依然显示出了对政务上的天分和热情,而相府无论交给他什么杂活累活,他也能默默做到最好。

      沈离凌颇为欣赏他这份少年志气,便会尽量分给他一些合适的政务杂事,还让他随着自己车马上朝,以便耳濡目染,可以多学多思。

      如今想来,那份他所欣赏的少年志向,却也不过是另有企图。

      那企图就如车轼横木上的一根倒刺,他如常去扶时,便被猝不及防刺入了血肉,虽不致命,却也痛地心脏一缩。

      而那刺还未及拔出,背刺之人,就已消失匿迹。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落落的黑暗中,看着伤口发呆。

      王忠是这样,秦阳也是这样。

      没有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没有给他任何道别的机会,如一曲未尽便戛然而止,余音酿成苦果,徒留他独自品尝。

      “哼!叛徒的花也是叛徒!看了就恶心!亏我们平时还对他那么好!” 叶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向那株君子兰。

      沈离凌一怔回神,这才察觉,如此强烈的失望愤怒,似乎已离自己十分遥远。

      他在官场商道多年,对失义背信、恩将仇报的事,早已能够看开。

      人心幽微,各有执念,无人可免,世人难逃。若每次遇上都要耿耿于怀、痛愤怨恨,那他这一路,就太累了。心量有限,若装的都是痛苦怨恨,又怎有余力去追逐其他。

      王忠身为相府叛贼,商栈势力自会不遗余力诸国铺网追剿查处。至于他以前碰过的内务并不核心,下面的人也会妥善处理,他碰过的政务杂事,也因自己一向公私分明,纵是信任也不会越权授私,他做的便也都是不会牵扯朝堂利益的琐事。再观段瑞种种行事,虽是阴险残酷,却也自有一套风格。以此推断,王忠既已完成任务,段瑞就会履行答应给他的承诺,也许不仅不会杀他,还会助他逃脱。

      这般较量之下,王忠最后能否被抓、是生是死,便也要看他自己的因果命数了。

      所以对沈离凌来说,此人已不再重要,他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面对接下来的危机四伏。

      只是他能看开,不代表叶方以及府里其他人,也该看开。他们和王忠朝夕相处,也算多年兄弟,如此遭受背叛,难免伤心难过。

      此时叶方面色愤懑,眼底却已委屈泛红。

      沈离凌心下不忍,虽觉气虚头晕,仍是勉力开口,“叶方,此事之前,你觉得王忠如何?”

      “啊?” 叶方不解地看向沈离凌,面色挣扎,不情不愿道,“他……他倒也挺好的。虽然平时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和我们亲近,但是……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谁生病受伤了他都会送药照顾,谁有麻烦了找他帮忙他都会帮,哪怕是故意欺负他老实让他多干活担黑锅,他也从不说什么。他平时没什么嗜好花销,有了什么赏赐银两还会分给手头紧的兄弟……”

      说着说着,叶方语气骤变,“哼!如今想来分明就是做贼心虚,骗我们信任!真是可恶,亏大人对他那么好!”

      沈离凌认真听完,缓了口气,道,“以他的连罪之身,留在相府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了,那你觉得他为何要做叛贼?”

      “这…… ” 叶方皱眉挠头,半晌,愤愤道,“不是为财就是为色!书上不也常说吗,小人趋利,这种人想做坏事,还能有什么理由!”

      沈离凌安抚地看了他一眼,低眉沉吟,“我今日仔细看了下和王忠身世相关的卷宗,我想,他之所以会听从段瑞的话,也许是和他的叔父王监有关。”

      “啊?据说当年是段瑞亲手举报王监谋逆,还在牢里滥用酷刑将他折磨致死,连幼子都没放过。王忠是王监远侄,不报仇就不错了,怎么还会……?”

      “根据线索,王忠一家定居远州,其父虽是王监之弟,但两家过往并不算密。但再往下查,其实早年王忠一家在王监家内住过两年,是之后因为家财问题兄弟反目,才慢慢断了联系。王忠那时尚且年幼,却和王监嫡子王宛亲如兄弟,关系很好,早年也常有书信,之后似因其父发现不允,才渐渐断了。”

      “难道……段瑞是利用王宛威胁的王忠?!可是……王宛不是应该早就死在牢狱里了吗?”

      “很早以前,就有宁理司以死尸换死囚逃生的传闻了,段瑞对宁理司的掌控非同一般,想必那时用了什么手段将王宛置换出来也不是难事。何况,他还有满春阁,想藏个少年也不是难事。”

      “哦,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他故意将王宛救出藏在自己身旁,之后看王忠父母死于瘟疫,便主动联系让他来洛京故意受难再被大人救下……啊!说不定他父母也未必是瘟疫死的呢……” 叶方缩缩脖子,越来越觉得段瑞此人冷血可怖,“可是……难道王忠就没什么怀疑吗?虽然他和王宛关系好,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帮仇人做事吧?”

      “王忠那时涉世未深,远州又确有瘟疫,很难怀疑什么。王宛是他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也不算奇怪。何况……段瑞此人善于攻心,对王忠的了解想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那能说服他的方法想必也能更多。而且,身为王宛最亲近的兄长,又怎么忍心让他一直留在满春阁那种地方…… ”

      沈离凌一声叹息,想起王忠种花时那种满目慈爱,细心呵护的认真模样,想起他侍立车旁时,偶尔看着远处孩童嬉闹而过时露出的忧郁凝滞,也许他早该想到,让王忠这么多年能够潜心努力的不是什么少年志气,也不是什么另有企图,而只是难以割舍的兄弟亲情。

      “所以他才……” 叶方蹙眉苦思,面露纠结。

      沈离凌看着他,轻轻道,“当然,这不是他欺骗和背叛的借口,也不是他可以被原谅的理由。你也无须因此就对他改观,或是因为同情而强迫自己不去愤怒。只是……知道真相,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也许这可以让我们明白,受到欺骗,受到背叛,与我们如何待他、他又如何看待我们并无关系,只是因为在他心中,有比我们的信任更为重要的东西而已。”

      叶方咬紧下唇,怔怔点头。

      “而且,我相信一个人想要装成另外一个人,终归会有破绽的。他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可疑之处,并不是他掩饰得有多好,而是他所做的一切,也许大部分都是他真心想做的。”

      “……”

      叶方神情复杂,一贯坦率澄澈的眸子里迷茫一片。他似想起什么,又似不愿想起什么,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都分不清他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如果分不清,那就只将那些美好的、快乐的当作他是出于真心对待你们的吧。而背叛的那部分,就交给府外的兄弟去处理,一切按章办事,恩罚分明,听天由命。”

      叶方缓缓点头,眉宇间的纠结迷茫终于渐渐消散,沉默半晌,他又转头看向那株君子兰,怅惘道,“大人,那这花……”

      沈离凌看向那株打理地十分干净的君子兰,缓缓道,“这花,很美。让人和庭院里的那片种在一起吧。”

      “嗯。”

      突然,一个疑问闪过脑海,以王忠那般细心爱花之人,怎么会单独留下这么一株放在房内?

      他闭目揉额,缓解倦意带来的晕眩,“叶方,你是何时觉得王忠可疑的?”

      “啊?是……啊对了,是他上次把我好不容易种的茇叶都给拔光了……”

      沈离凌蓦地睁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刘御医来府为沈离凌查看病状时,两人已经又议了半个多时辰。

      看着刘御医故意喘着粗气颤颤巍巍向他艰难走来,俨然一副比他还严重的虚弱姿态,沈离凌无奈苦笑,知道又是赫炎下了死令,逼着对方直到自己喝药就寝后才能回去休息。

      老人家这般辛苦,他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沈离凌认真喝完药,又含了块桂花糖勉强压下那药汁苦涩,便安排好一切,回房就寝。

      等他沐浴完擦干墨发,端坐于榻上,方郑重打开随药而来的密信御匣。

      里面是一张赫炎的亲笔书信,上写:

      “吾爱离凌,

      长夜漫漫,辗转反侧,无心孤眠,特赋诗一首,以寄关切。愿吾独受这相思之苦,君能勿念勿思,一夜好眠。

      夜色波翻心浪涌,望月思君影相伴。

      无处为君解愁云,孤守冷衾难沉沦。

      唯愿明月入梦来,邀我凌霜种红梅。”

      看到最后一句,沈离凌不禁想起昨夜浴池的种种荒唐,立刻脸红心跳,咬唇腹诽。

      什么凌霜种红梅,分明是君王耽荒淫!

      不过……虽又是首不合时宜、不讲韵律的卖弄之作,却也的的确确让他方才还疲惫纷乱的心,一下子就变得轻快欢愉了起来。

      果然啊,比起那些痛愤怨恨,自己的心还是更愿意去记住这些人世美好。

      看来,今夜不会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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