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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君子吃醋有道 ...


  •   沈离凌少年游商为相六年,对人之复杂、人心幽深并不陌生。

      最初他相信人性本善,却在世事历练中不得不重新审视。后来,他还是选择相信,只是在那相信之上,多了层见解 - 人心本善,但养护不当,亦会生恶。许多人便是抵不住世事摧残,一颗善心在伤痕累累中生成了幽暗纵深的绝崖。人近绝崖,只念生死,便会有人守不住良善。

      所以治国上,他坚信想让百姓勤劳善良,就要有勤劳善良的环境,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生活安稳,未来可期,他们才会知礼节争荣耀,兴国安邦,忠君爱国。

      回归到人,成长的环境却是难以选择,便注定免不了世事摧残。而摧残留下的伤口,或是一触即裂,或是躲在暗处,以另一种面目替受伤的自己索取补偿安慰。

      他见过小时候经过饥荒长大就要不住吃食的,见过在战乱中颠沛便习惯流离无法安定的,见过在拳脚中长大也只会拳脚示人的,见过再怎么富足也仍觉不够的,见过沉迷风月至死不休的……

      极度清醒自省时,他也能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苛求贤名的背后,有着怎样黑洞似的伤口。那伤口藏着他的生母,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藏着他永远得不到的心痛和无法弥补的悔恨……无论怎么填补,都难以弥合。

      他花了很长时间,对那样的自己苛责、反思、对抗、投降……直至最后的接纳。慢慢地,他找回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和真正该做的。于是,一切不再是补偿。他不会因欲望而迷失,不会因仇恨而失控,只会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走他自己想走的路,行他自己要行的道。

      原本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直到赫炎亲手颠覆了两人的君臣关系,他的路,他的道,便出现了震荡。

      如今,他想要的似乎不再只是贤臣,而是更多……他想给的也似乎不只是辅佐,而是更深……

      就像眼下,他不仅能理解赫炎的多变和复杂,也满心愧疚和心疼,只想用自己斩过荆棘的手,为他抚平世事摧残的伤。

      但清醒自持也依旧让他深思,赫炎的心里到底是怎样幽深的光景?是否也在寻求补偿和安慰?寻到的又会是什么?

      是欲望…… 还是权力?

      沈离凌神思恍惚,想到了步步收紧的君权,想到了不断换新的玉盏,想到了一直陪他在边塞的云姬……

      想到了赫炎说为了谋取世家信任才留下的女子,是否在他最荒芜苍凉的生命时期给过他莫大的安慰?

      沈离凌的心猝然抽痛,像被尖刀狠狠刺穿又粗粝拉锯,鲜血流出种种阴暗的思绪,映照出他未曾见过的丑陋的自己。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一名女子而变得如此不堪。

      他对女子天生就有一种怜惜感。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他虽未对哪个女子动过情,却总有颗想要庇护天下女子的心。在他看来,女子都和他的生母一样,如干净的花,如空灵的鸟,柔情似水,温韧坚定。游历多年后,更觉得她们有可以唤醒残暴乱世的美好,可以消解杀戮征伐的温情,应该享有新鲜的空气、自由的蓝天,感受和他一样的天地。

      可惜,他见过太多飘零女子,不是被卖来卖去,就是需卑躬依附,即使有家族庇护、夫家可倚,也多寸步难行、身不由己。经他救助的女子不在少数,扶植商君自立门户,也是助她替天下女子谋条新路。只是,救助终归只是一时,若没户籍田地为根,没安身立命之术,终归难以长安。所以他推动商贸也是有此考虑,只有经济发达、商户林立,女子的选择才会更多。哪怕是无家无夫,哪怕是身子柔弱,也能学一技之长,自成归宿。

      这样的他对云姬本就会有恻隐之心,见过真人后,更隐隐觉得熟悉。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是她的眉眼和他生母画像中的眉眼竟有几分相似。

      那时,赫炎与他只是君臣。赫炎留着她,他觉得理所应当。后来,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赫炎还留着她,他觉得可以理解。再后来……他便故意忘记了她。

      赫鸾在列国之中也算是民风开明,女子再嫁改嫁都是寻常,但若说对女子贞洁毫不在意,却也不是。他救过的女子,有的困于风月,有的遇人不淑,之后哪怕是寻了良人再嫁,也依旧会因此受到轻视和拿捏。他那时年少气盛,觉得很是不公,还单纯想过,若是自己以后遇到真心喜爱的女子,定会不管她过去如何,都会珍视当下。

      赫炎与他皆为男子,还是君臣,本就没有未来,又何须在意过去。赫炎贵为皇子,血气方刚,有人侍寝本也应当。之后他说他再没碰她,他也相信。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云姬的存在就变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

      凉亭那日后,那根刺愈加锋利尖锐,刺破了他心底最浓黑的血色。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更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陆飞这才注意到沈离凌愈加苍白的脸色,忙懊恼,“哎呀,肯定是我说多了害你多想了。其实我明白的,那时若不是你来追我们,我肯定活不下来。而且你看陛下,早就翻篇了,否则怎么会这么重用你。”

      “嗯,我信,陛下他早就翻篇了。” 沈离凌轻轻一笑,对这段旧事只剩模糊不清的苍茫感。

      他突然很想问问陆飞关于云姬的事,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陆飞却愈发来了兴致,笑着感慨,“陛下就是这样,有时睚眦必报,有时候又大度的很。其实啊,他很重感情,只要真心对他好的人,他都未曾亏待过。”

      沈离凌眼波微动,觉得自己与其浪费心神,不如直接面对,便接口道,“这是陛下的优点。他自小无人照护,长大了便向往情意。你之前不是觉得他故意袒护兵部内的冯氏嘛,如今想来便也很好理解了,毕竟当年若没有冯将军,陛下就很难在边塞立足。”

      “这倒是。比起赵氏,陛下对冯氏更是下不去手。说起来,他和冯将军的忘年之交,至今还在边塞是段佳话呢。”

      “如此想来,陛下将赵冯两家安排的那名女子留在宫中,也多半是情意所致。”

      沈离凌淡淡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泛起酸涩。

      “那名女子……?” 陆飞仰脸细思,“哦……你说云姬啊。”

      沈离凌再度屏住呼吸,认真竖起耳朵。

      “她的话,还真不好说。赵冯他们派人通信时,本是带了好几个貌美女子,陛下一个都不想要,后来我劝他至少留一个以免他们起疑心,陛下才好不容易选了她。当时为了让赵冯的人相信,他们就同寝了几日。再之后我就把她安排到边城一户人家了,你想啊,毕竟是军营,没事带个女人,将士们要怎么看……我是没太在意陛下和她的相处,不过陛下对她有一阵是挺亲近的……但好像也没太久,那时陛下好不容易打通了洛京的消息,每日忙着听朝堂动向,也就冷落她了。倒是有别的兄弟对那女子特别上心,被卫勇鞭罚了好几次,天天被我们嘲笑,哈哈如今想起也真是怀念……”

      沈离凌没听进后面的话,只是重复着几个刺心的字眼,在心里翻江倒海反复咀嚼。

      “不过那女子也是聪明,主动承认自己是派来的眼线,说自己身世凄惨不得不为他们做事,之后就一直向陛下献忠心,不仅帮我们给赵冯假消息,还四处结交城里女子,后来粮草吃紧,她带着那群女子没少为我们出力……那时我真挺意外的,看她长得娇媚柔弱的,却也不是一般女子。不管怎样毕竟已是陛下的人了,我还劝陛下好歹给她个名分,当时就被陛下骂了,所以我也看不透,可能陛下还是忌讳她是赵冯他们派来的吧……”

      “是、是吗?原来她……没少辅助陛下……怪不得…… ” 沈离凌竭力平淡,却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他颤了颤身子,觉得有些站不稳。

      但他这又是何必呢?

      他和赫炎本就不存在任何承诺,或是任何……责任。而他自己,本来也是准备早晚要重新划清界限的。

      毕竟,赫鸾臣民可以接受一个好南风的君王,却不会接受一个不要子嗣的君王。

      子嗣……

      沈离凌骤然停止呼吸,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到赫炎那日的笑容是因为……云姬怀孕了?

      一声惊雷自心底炸开,震地他头晕目眩、胸口闷痛。

      “贤弟?!你怎么了?” 陆飞这才发觉他的不对,忙惊叫一声,扶他去最近的长廊坐下。

      “你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飞对着他仔细查看,满脸焦急。

      沈离凌喘息片刻,勉强笑笑,“无事……可能是走累了……”

      “那我扶你回殿内休息?要不叫御医看看?” 陆飞郑重凝他,“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

      “不用的。” 沈离凌稳住气息,觉得自己好多了,“你看我没事,可能是晨起太早有些困倦,殿内太闷,我在这坐会就好了。”

      “嗯……好吧,那……” 陆飞拧眉踌躇,决定道,“我去唤人给你取个披风,端杯热茶。”

      “好,谢陆兄。” 沈离凌笑了,这确是他眼下想要的。

      待陆飞疾步而去,沈离凌靠着廊柱闭目养神,心里一片对自己的嘲笑。

      正竭力想要驱除杂念,耳边渐渐响起一阵脚步杂沓,还跟着嘈杂的对话声。

      “何将军、何将军,你慢点,别乱闯啊。”

      “我自己能找到,你不用跟了。”

      “不、不是,何将军你要见陆大人,也、也得等小人通报一声啊……”

      “哼,通报?每次你通报回来,不是说有事就是不在,还是本将自己来吧。”

      随着何深的声音愈来愈近,沈离凌勉力撑起身子,觉得自己不如回避。

      还没走两步,又听他隐忍怒气道,“陛下不见我也就罢了,陆飞他管着兵部却不接我北军的文书,你说是不是故意的?”

      沈离凌顿时停下脚步。

      何深近日一直被要求彻查秦阳一案,连带着他的精锐被留在城内,无可作为。而近日的北军军营,却是闹出不少动静。本来上次整顿北军,赫炎安插的人手加以时日便可稳固军心,掌控北军,可不知为何赫炎突然着急,直接利用这次的秦阳一案牵制何深,趁他不在之时搅乱北军,加快了换血。

      如此操作,自然会引起何深的不安。赫炎并没给他细作调查上的任何支持,何深的调查便只能浮于表面,再加上秦阳拒不配合,其余被抓的人知之甚少,他所能做的便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当初是自己让何深接手案件的,而眼下正统派还不时想要拉拢何深……如此想来,他实在该主动见一见何深。

      “何将军。” 沈离凌从林荫处走出,摆了摆手,侍从便立即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沈大人。” 何深眼中闪过惊讶,面上依旧冷峻。

      “陆大人政务缠身难免无暇,你若有急事,我可以帮你转达。”

      “转达?” 何深皱眉,一脸毫不掩饰地毫不信任。

      沈离凌并不在意,依旧是温声细语,“最近朝堂振荡政务繁杂,又迁徙豪强牵扯众多,陛下为安抚移民,不得不亲自慰问体恤,许多事情便落在陆大人身上,还望何将军谅解。”

      何深目光微动,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何将军前来,可是想调回北营?”

      何深眉骨硬挺,只眉心现出一道褶痕,默了半晌,“……是。”

      沈离凌能看出他眉宇间的心高气傲,也能觉出里面的壮志难酬。

      “何将军,” 他扬了下唇角,绷紧脊背,尽量显得精气十足,“你可知陛下为何留你和你的精锐在城内?”

      这一句,开门见山,一针见血,让何深又意外,又满意。

      “不知。” 他的目光终于毫不避讳地落在了沈离凌的脸上。

      “何将军应该还记得,琴谷一战时粮草补给的种种困境,士卒后备的捉襟见肘,还有军队贪污的误国误人……”

      何深嘴角紧绷,似被勾起心事,下颚线咬得愈发明显。

      “如今陛下整治吏治,就是要让仓廪实衣食足,兵者无忧,战者无畏,再无贪污私欲阻碍将士前行。这番大动,何将军可能理解?”

      “自是理解。” 何深斩钉截铁,眉宇已现振奋。

      “那何将军也必然能明白,这番大动难免会人心不稳,再加大量移民鱼龙混杂,陛下心有担忧,又不能表露,才希望何将军和你的北军精锐能够留在城中,以保整治平稳。正所谓北军在,赫鸾安,陛下重视人才,也敬畏人心,何将军只需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自有放马驰骋的一日。”

      何深定定看着沈离凌,眼底倨傲渐渐沉淀,化作一池深沉平静的湖水,又动了半天嘴唇,挤出一个“好”字。

      沈离凌略松口气,压住不断上涌的倦感,轻轻笑了,“其实我也要感谢何将军。”

      “?” 何深询问地凝住他。

      “近日大动多是出自本相建议,若施行不当,必会引起上下骚乱。而如今有何将军力挺陛下,又坐镇洛京保城内人心,认真想来,不也算是在帮我?”

      何深怔了怔,在沈离凌清澈谢忱的眸光中,移开了视线,“沈大人……客气了。”

      沈离凌抬起嘴角,忽觉一阵胸闷气短,再也无力多言。

      他缓缓闭目沉息,想着如何结束对话回去休息。

      刚才的侍从应该已告诉陆飞何深在此,他若真领了赫炎命令,便不会来见。那他再寒暄两句,也可离开了。

      正迟缓地想着,何深突然问,“沈大人不想知道秦阳最近如何了吗?”

      沈离凌心头一震,倏地睁开了眼,“他……”

      剩下的话他又突然止住了。

      其实眼下等风头过了,让秦阳的案子不了了之是最好的方法,但自己若越权追问,再被赫炎知道了……反而危险。

      “他在何将军手里,我相信会得到最公平的审讯。”

      何深扬眉一笑,口气似有嘲弄,看向他的眼神却又似有不忍,“沈大人还真是……放弃他了啊。”

      沈离凌顿时气血翻涌,只得攥紧手指,努力平静道,“何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沈大人以为让陛下忙到无暇顾及,让我什么也查不出,就能等事态平息后给他来个受奸人蛊惑无罪释放吗?沈大人未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你难道没听过最近在军营里的传闻吗?”

      “传闻……?什么传闻?” 沈离凌蹙眉问道,气息已是不稳。

      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便也总怕自己思虑不周,坏了大局。

      秦阳身边那个可疑女子一直没有找到,沈离凌便想到段瑞既然一早就在算计他,那怕是对他那些寻人手段也多有了解,于是他便让人表面上继续按照老方法去寻,暗地里却是让很少参与这块的商君亲自处理。安排好这些,他就一直忙着吏治政务,这几日也在关注各路传闻,对军队内部却并不了解。

      此时被何深这么一说,他立刻有些自责焦虑,无数思绪就在脑中不受控制地蹦了出来,很快便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沈大人?!”

      一声急呼吓了他一跳,想去明白怎么回事时却满眼天旋地转,只觉得腰身似被一个强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再之后,便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沈离凌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榻之上。

      他迷茫地眨着眼睛,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如何晕倒的。正笨拙地尝试去想第二个问题,耳边突然响起熟悉而焦急的嗓音,“醒了?”

      沈离凌心头一颤,忙转眼去看,居然是……赫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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