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卿之所愿 吾之所求 ...
-
沈离凌脸上一热，轻垂了眼睑，继续道，“臣知道怎么做都有错，便也学会了分辨善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守好分内之事，只是面对一些无稽之谈，亦不免难以释怀。陛下本可以充耳不闻，闭塞言路，却是宁愿在此苦闷哀叹，亦不会乱使君王威权。这种心有所系方有所累的仁心爱民，才更让微臣感佩。”
赫炎突然被夸，脸上立刻加深了笑意，忖着之前烦思，又不禁黯淡，徐徐道，“为王者，都知既要从谏如流，又要胸有自见，可等到自己真正做时，方觉尺度难捏。何为君心何为民心，真能时时分清吗？我没少施行仁政，如今却人心难保，黑王一向暴政，却能万众一心，无人敢反，今夜想来，未免让人心酸迷茫。。。”
他深深一叹，默然间拧眉垂目，神色倦怠，一身萧索。
沈离凌看在眼里，面上也不禁心忧蹙眉，细细思忖片刻，才一字一句道，“微臣倒是觉得，黑曜残暴治民，靠恐惧统治人心，在天下纷乱时尚可短暂强国，但积重难返，终归不能长久。君国富强和百姓富强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可黑王却以万千国民之生满足其一人野心，欺诈行事，诡道筑国，不惜以民众羸弱穷苦，换王威赫赫。纵是眼下看似凝聚，国力强悍，亦是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若无战事再起，如此民不聊生，怎会众民不反？如此强制霸道，又怎能长治久安？”
赫炎听地剑眉紧锁，若有所思，神色却是愈发明朗舒缓。
没想到沈离凌短短几句便击中要害，让他幡然醒悟。君王霸业，不仅要强盛，还应持久，黑曜之道，如一剂猛药，虽是好用却极易耗本伤元，所成霸业必然难逃昙花一现，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也许这也是黑王不惜冒着引发朝局动乱也要窥伺沈离凌这种治世之才的关键所在。
不过眼下的赫炎还想不到那么透彻那么深远，否则他就会明白黑王想要夺走沈离凌的决心，亦会懂得面对一个和他一样足够耐心的可怕敌人时，该要多么小心多么警惕。那样的话，也许未来的他，就不会那么后悔，那么痛苦。
此时的他只是觉得心中快意，对飞云的蛊惑之语也有了另一番计算，便举杯大笑，“离凌不愧是离凌，总能一扫我心中郁结，难不成是上天专门派来助我的贵人仙子？来，请允本王敬我的贵人仙子一杯。”
沈离凌看他这般转瞬开朗，不禁莞尔，能被他一语点拨便有此成效的怕也只有赫炎一人。这种独具默契的契合，也实属人世珍贵，更暗自满足了他那好为人师的嗜好，一时也不知谁是谁的贵人。
只是被赫炎感染着，畅饮抒怀的闲散之心也更甚，便不再矜持，举杯应道，“陛下抬爱，臣便斗胆受了。”
两人同时举杯，饮毕相视而笑。
外面雷电交加，迟迟未见雨落。黑重浓云中不断隐现着一道道电闪金纹，一声声响雷辟空而落，震的大地颤栗，闷的狂风乱起。
可亭内两人却似无感，依旧推杯换盏谈笑自若，俨然另一片天地。
沈离凌心下虽多了份闲情，所言却依然离不开为君治国之道。见倾听者一脸求学若渴，沉稳从容中便也多了些直抒胸臆的恣意，“陛下刚才所言驭民之术，微臣虽是不完全了解，但观黑曜兴史，却也有所感悟。微臣先不展说其利弊，只是觉得君王治世，也不过一些朴素道理。百姓是人，而一个人总会明白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百姓亦很简单，有一方安稳，便足以忠君报国死心塌地。”
他略一停顿，望向亭外夜色深沉，“如此君爱民民敬君，同心同力国富民安的顺天之事，又何需行那逆天诡诈之术？长路漫漫，本心终会暴露，建造在诡诈之上的君民维系，又岂能长久？”
赫炎听的瞳仁闪亮，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眉峰一蹙，垂目不语。只有手中杯沿无意识地沿唇摩挲，似乎陷入了某种忧郁的深思。
许久，方才惨然一笑，自言自语似悲似喜道，“是啊，日久见人心。”
沈离凌并未察觉赫炎那笑中深意，只当他是对刚才所讲有感而发。
两人这般随意聊着，让他隐隐有种煮酒论天下的豪情快意。自己仿佛回归到那个年轻气盛、肆意妄谈的少年岁月，没有高位重责，没有臣威持重，没有谨言慎行，只有鲜衣怒马，壮志抒怀。
本以为只有和陆飞在一起时才有的知己之欢，却没想到如今对着赫炎，亦可感受的到。
这让他微微意外，又觉风拂脸颊，凉意更甚，似乎自己的脸又被酒气熏热了。
他不留痕迹的摸了摸，再看赫炎，正一脸认真学子的皱眉凝思，不禁觉得这样的赫炎有些可爱，心底便生出几分柔情。
清清嗓子，他又继续开解道，“都说治国如治家，陛下不如将百姓当作子女看待便会简单许多。看那几世同堂的大家，老一辈的话虽是金科玉律，年轻子弟也不免有抗拒不服之时。朝代更迭，时事变化，年轻的总能看到一些新东西，如果都按照老一辈教化去做，不知迎新，不懂变通，一个家族又怎能兴盛？可如果处处顺着新鲜想法，摒弃先人经验，践踏百年心血，绕弯路毁基业的悲剧亦不再少数。”
沈离凌说的兴起，却也觉自己未免长篇大论，看赫炎神色，却是听的认真，便安心继续道，“陛下说尺度难捏，便是君王百姓之家都需时时面对的问题。但既然是大家风范，自然不怕族人畅抒己见，只要不忘本心，终会风雨共济，兴盛家国。”
赫炎微微回神，眸光闪动，似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恢复了几分风流自得的神色，兀自摸着下巴沉吟颔首。
沈离凌看他如此受教，亦觉欢欣，更加轻柔了眉眼，“陛下方才提及玉国，说要观他国之亡，吸取教训，便是明智之举。玉国虽是小国，却也不算羸弱，能被黑曜轻易吞并，可见其诡道危害。玉国君主本也算一明君，可惜被黑曜的阴谋挑衅和故意示弱哄骗，日渐妄自尊大，黑曜又暗中贿赂重臣，使得当年言路都是歌颂战绩，渐渐一点不好的声音都无人敢提。时间久了，国内上下皆是一片讴颂，弊政无人治，民生无人理，几年之后便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被黑曜一举攻破，便也不足为奇。只可惜那些无辜百姓。。。”
沈离凌长长一叹，心中不禁悲凉，“所以君王治国需万分谨慎，不可自卑亦不可自满，听的进谏言，受的住批评，忍的了委屈，抗的住质疑，方能走的正，行的远，护国民安生。”
赫炎听地入神，盯着沈离凌的眸光更加熠熠放光。他虽知沈离凌精于天下时局，善于切中要害，却没想到他未曾听过飞云那般言论，便能从错综复杂的他国亡史得此真知灼见，心中惊佩，更立刻有了恨不得将人一把揽入怀中一泄倾慕的冲动。
好不容易压住心中汹涌，他微微颔首，依然一脸正人君子的忧国忧民道，“玉国那般便是掩耳盗铃，一叶障目。子民叫苦，就觉得是有损国威故意使坏，文人写实，便看作诋毁本国向敌国献媚。最后终归是错失了发现弊政改正弊政的机会。若真能关切百姓生活，理解他们诉苦初衷，便能像对待家中子女表达意见一般，知道他们不过是为家族兴盛，便也不会对所有逆耳之音过度反应，一并除之，最后固步自封，自取灭亡。”
“陛下所言甚是。” 沈离凌目露赞光，眼底欣慰含笑，神色却开始渐渐黯然，“而黑曜真正可怕的地方，便是不仅利用阴谋去侵占他国，还能利用阴谋从内里毁掉一国。他们擅施诡术，却不一定要有所成，只要搞得敌国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也是目的。让原本铁板一块的国民因阴谋出现裂痕，同时恐惧阴谋，痛恨阴谋，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始终活在阴影之下，最后互不信任，自相为敌，不攻自破。”
他重重一叹，目光悠远，“想当年，天下有道，礼乐征伐皆出自天子，百姓自可安居乐业。而如今，礼乐崩坏，天下之势，诡道盛行，战不义，行不轨，乱战奋起，百姓如何安生？”
说到痛处，沈离凌不得不垂下眼帘，抑住眼底潮热，却也突然想要一吐心声，凝眸叹道，“我少年行商，后又靠商栈收集各国信息，所见所闻战乱惨剧罄竹难书。我沈离凌虽不过一介国臣，却也希冀为天下苍生谋求一份太平，让百姓不再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也希望。。。陛下能有此愿。”
他倏地抬头，本想一探君王心志，却未想，正将满目深情紧紧凝望他的赫炎逮个正着。
目光相触，两人皆是一怔，空气暧昧炽热，却偏偏，谁也移不开眼。
许久，沈离凌才终于听到赫炎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认真对他答道，“卿之所愿，亦吾之所求，纵是倾尽所有，亦必为之！”
一股温润立刻涌上眼底，沈离凌却没再垂眼遮蔽，他凝着赫炎，心底一片茫然慌乱。
仿佛是在踽踽独行的夜路中忽然遇到了繁花似锦的春光明媚，他心向往之，却本能觉察到危险。于是，便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逃离。
这不是赫炎第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让他有了想要主动靠近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第200章 卿之所愿 吾之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