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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士为悦己者容 ...

  •   随着浓云遮天,洛京的白昼现出几分天昏地暗之色,似乎终于要迎来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天气阴凉,阵风送爽,王宫城中却是一片沉闷压抑。人们垂头缄默,步履仓皇,偶尔视线交错也都匆匆避开,就连戍卫檐下的士兵那一贯铜雕铁塑的冷面上,也隐着几分不安的紧绷。这种秘而不宣的凝重气息,像是在迎接一场巨大暴雨的将降。

      议殿内室,只有赫炎和沈离凌两人对案而坐。案上摆放着杯盏茶壶,一盆清水,还有一些药物、细布、铜钳等物。

      赫炎剑眉深拧,绷唇不语,只是认真为沈离凌解着手指上染血的绷条。随着那绷条缓缓脱落,细嫩长指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伤便一览无遗。

      视线凝滞在最深的那道殷红血痂上,闪动的眸光深处暗涌汹涛,却又被最外层透亮水色硬生生压制,沉郁成一片浓郁的黑海,

      沈离凌被盯地心虚,忍不住颤了颤指尖。赫炎蓦地回神,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深深透了口气,便又立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用铜钳夹着丝棉蘸上温水为他擦洗伤口周围。

      渗透绷布而残留的血迹被温柔去除,方才那触目惊心的惨剧却依然刺痛着沈离凌的内心。

      以牺牲无辜幼小的生命而起势的卑劣阴谋,他沈离凌一定会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愤怒最易影响判断,眼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最需要的便是冷静。

      也许。。。这正是他此刻能允许自己懈怠安然于此的原因。

      大典后,无数人上惊魂未定、犹疑忐忑,赫炎却全然不顾那些暗中窥探审量他们的目光,不由分说带他扬长而去。那般堂而皇之,真不知该说他是心中无愧,还是欲盖弥彰。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两人的独处,必然是要惹人非议的。

      他心里清楚的很,可那牢牢握住他手腕的温热手掌,为他挡去众多猜忌目光的高大背影,不容置喙势如破竹的强硬气息,都让他忍不住想要沉溺依赖、一路追随。

      从大典下来他心有余悸,更觉疲惫。忍不住便想暂时放下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小小的喘息一下,悄悄地依靠一下。

      可是,只安坐了半晌,他便忍不住开口了。

      毕竟此次不仅关乎到他自己,还关乎到赫炎。

      先是勉强翘起一点唇角,而后尽量让语气变得轻松,“陛下这般。。。就不担心他们觉得我们此时是因罪行被揭而忙于暗谋对策吗?”

      赫炎神色未动,只顾低头上药,动作轻柔谨慎,口中却淡漠安然,“既已不受信任,担不担心又有何妨。何况你。。。我何故就要平白受那些眼气!”

      沈离凌蓦地哑然,想起刚下大典时百官对他也有的窃窃私议,更觉不平。

      明明勤政敬民,却要被这般诋毁轻视,是人谁不心寒?他为官数载,尚觉难以承受,何况赫炎?

      正想借此出言宽慰,又听赫炎低声负气道,“反正你们都更喜欢雅王,我再怎样又如何。。。”

      沈离凌手指一颤,抿住了唇。

      死寂中,赫炎也顿住了动作,盯着沈离凌透着哀伤的眉眼,咬牙默了半天,终归投降似地一叹,主动打破了沉默。

      这边沈离凌还未整理好心绪回应,便听赫炎深长一叹,轻轻道,“等换完药我就传陆飞他们过来廷议,看看后续如何处理。”

      沈离凌怔了怔,没想到他此次不仅毫无纠缠,还能这般顾全大局,心中一动,已是忍不住轻翘了嘴角,深望向他,“陛下能这样安排。。。甚好。”

      一时冷凝的气氛微妙地流向了温馨。

      赫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察着沈离凌眸底动摇的柔光,品着那眼角眉梢淡出的一抹丽色,心底躁动难耐,却也只是幽幽叹息。

      只被简单一夸就觉安慰的自己,还真是。。。

      此时殿内轻风已经少了几分阴冷,多了一丝清润。两人在清风抚拂中默然不语,像是都不愿打破这尚可喘息的静好。

      沈离凌任由赫炎以上侍下,敛眉垂眸间却也因无法忽略那种强势而温柔的气息而暗暗紧张。

      对方长睫翕动下漆黑闪亮的瞳光,挺直鼻梁下因入神更显棱角的唇峰,指尖上带着怜惜的热意。。。一切都足以乱人心神。

      他维持着淡然如常的面色,却暗自荒唐着想将时光停下。因为只这么呆着,就足以消弭方才经历的种种委屈和伤痛。

      赫炎似也在配合他的想法。修长有力的手指灵巧稳沉,细布缠指的步骤缜密轻柔,蹙眉凝目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专注,小心翼翼的动作也比任何时候都要细致缓慢。

      殿室内更显安详,依然有风吹帘幔,鸟叫虫鸣,依然有花草清香,沁人心脾,一切似都未被阴霾的天气所侵扰。

      两人平缓的呼吸在静谧中如两排延绵起伏的波浪,在音海中若即若离的追逐触碰,回荡于耳畔时便隐隐灼出几分暧昧。

      这样简单的默契静处,如同偶有的共舞文墨,又似日常的相伴批文,平平淡淡的细水长流,似已远超了为王拜相的轰轰烈烈。

      原来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只是既已为王拜相,便也注定要守太平岁月,护子民静好,燃尽芳华,祭光热血,负重前行。

      于是这温存静好,便也只能安享片刻。

      赫炎又仔仔细细审量半天,终归再难从那裹了白条更惹怜爱的细嫩长指中找出发挥余地,才暗暗一叹,不舍地松开了手。

      “谢陛下。” 沈离凌低眉恭顺,神清如常,眉眼间却也难掩淡淡惘然。

      他们都知道出了这殿室,便要去面对一场气势汹汹的狂风骤雨。任捕风追影,任冷嘲暗讽,不可回避,无可退缩。

      那是他们必须要给赫鸾子民的一个交代,亦是君臣该有的担当。

      “爱卿。。。要不要换套便服?” 赫炎望着沈离凌前胸衣襟处留下的斑驳血迹,担忧问道。

      沈离凌也看向那血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却是暗暗攥紧了五指,神色淡然,“无妨,这血。。。不该让它消失的那么快。。。”

      说罢抿紧了唇,眸光沉郁,似在深思。

      赫炎眸光轻柔,抚过他紧蹙的眉心,温言道,“爱卿是想带着它去见秦阳?”

      沈离凌一僵,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去吧,” 赫炎似是无谓,声音柔和只是透出几分倦意,“既已交给北军,爱卿去见便也无碍。看看他是否有别的苦衷也好,反正在查明真相之前,本王对他。。。不会过问。只是要爱卿跟本王保证,万事都必须先顾好自己。”

      这一言含着明理豁达,更含着信任和关切的放权,瞬间拂去了沈离凌心中种种不安。

      两人已有了洞察彼此心思而心照不宣的默契,纵是心潮暗涌,也各自讳莫如深,似乎都怕打破君臣之间那种隐秘而难言的温情。

      尤是此时,谁也不想触痛对方隐秘的伤口,便将一切都点到为止。

      沈离凌柔和了眉眼,从容回道,“谢陛下体恤,微臣量力而为,绝不让陛下担忧。”

      赫炎微微颔首,木然端详着他舒展如画的眉眼,过了半晌,突然呓语般叹息,“若你我真如他所言那般。。。那般早有预谋、罪大恶极。。。”

      他忽然垂眼一笑,似感伤似欣喜,“就好了。。。”

      沈离凌一怔,不解地望向赫炎。

      赫炎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起身拂袖,已是恢复了君王威势,“走吧,该出殿了。”

      沈离凌立即收敛心神,肃然起身。看着赫炎步履沉重蓦然绷紧的萧瑟背影,胸口莫名一疼。

      他还来不及细思,已是身随心动快步赶上了赫炎,脱口便是,“陛下,无论如何微臣都会陪着你。。。”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此言乍听无恙,细品却似有所指、十分暧昧。若单纯理解为表忠心,未免又过于唐突冒失,亦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赫炎身子一震,倏地站定转身凝住了他,深潭似的漆黑瞳仁熠熠放光,像有什么抑制不住即将喷薄而出。

      沈离凌被盯的发毛,不禁有些懊悔,羞窘间已觉赫炎直直凑身压近,下意识便瑟缩后退。

      赫炎明显僵住,随即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他站定在犹自不安的沈离凌面前,用眼中柔光细细安抚,终究只是笑着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足矣。”

      说完转身迈步,已是步履轻盈,身姿轩昂,很快便走出内室。

      沈离凌一时呆愣,只觉额头灼烫一路烧至心底,引起周身热酥,却没听明白赫炎那一声感叹所谓何意。

      不知为何,他觉得赫炎像是在被什么催促成长,日渐变得思密稳健、豁达深沉。这样快速的成熟未免让人心疼,但身为臣子,却也有些欢喜。

      前路漫漫,国运难测,然有君王如此,盛世必然可期。

      胸中忧虑被这欢喜洗涤一空,沈离凌轻整衣冠,亦已恢复了风华内敛的国相正容。

      *

      议事殿内,要臣密议。

      要臣,便是像沈陆这样的心腹重臣,密议,则是掩人耳目暗自传唤。

      只是这次少见的还多了几位年轻文臣,大概是君王想借此试炼下长久以来培植的新人。

      烈焰军主将卫勇向来不重虚荣,但作为唯一有资格参与此等机要密议的武将,惯常冷凛的眉宇间也不免多了些悦然快意之色。

      只是看着先一步进殿的几位年轻新贵,不由一愣。

      炎王暗中培植的新人不少,不知为何这次单独挑了他们几个出来。平时分散朝堂还看不出什么,今日聚在一起再看,竟皆是一些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身姿翩然的美貌佳公子。

      他不由地心下感叹,陛下这是有心培植君子文臣呢,还是给自己解馋养眼呢。虽说论美貌气质都难抵沈大人千分,但这打眼一看的感觉实在有些相似。

      再看沈大人,一贯的清冷疏淡,似乎还因大典一事多了几分忧郁凄楚的动人美感,对那几位新人倒是露出些温润和煦,把几个年轻人弄的受宠若惊。

      其实赫炎选人,多半会旁敲侧击来获取沈大人的一些意见,这几位又特意选的清正类型,也难怪沈大人看着不仅不意外还有些欣慰。

      正胡乱忖着向殿内走进,却突然被殿门口守卫的冷言伸手截住。

      对方目不斜视,硬声硬气道,“御前廷议,不可携刀!”

      卫勇闷声挑眉,看着冷言面无表情的森严面孔,心中暗笑,这小子,倒是日益有禁卫总管的架势了。

      不过眼下不是朝堂之上,炎王又一向特许军营不拘礼,他便习惯腰刀在侧面见赫炎,此时让他把爱刀离身,确是有些不悦。

      他冷眼瞪向冷言,冷言也冷眼看着他,两人久久对视,竟有些难分胜负。

      虽然冷言年小又曾在他部下,但胜在心思单纯耐心恒久,知道自己职要所在,便只将黑漆漆的大眼睛睁着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正僵持间,难掩急色的陆飞大跨步而来,周身散发着从大典带下来的悲壮正气,显然是等不及这场重要的密议。

      见两人面对面地深情凝视,先是一愣,好不容易看明白怎么回事,立刻对冷言满意地点点头,依旧是不吝夸赞地大肆肯定,“执法无私,大义灭亲,好样的!”

      冷言立刻面有荣色,腰背挺的更直,手臂伸的更长,目光坚毅,态度冷硬,似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被大义正灭着的“亲”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暗腹诽,这家伙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傻乎乎的,陆飞一句便能视死如归,看来进宫后也没什么长进啊。

      他本也没想太为难冷言,此时却是想起炎王陛下也常因沈大人的一句话而修身养性、谨言慎行,不禁来了调侃兴致。

      他一向是越紧张严峻的时刻越是一反常态的轻松随性,眼下便很想拽一句暗喻以作高深。

      可惜他胸中文墨不多,想了一会,也只能想出“士为悦己者容”这种深意相近的。

      还不及出口,却见斐安拿着一叠文书疾步稳走而来。

      想到斐安常对他叮嘱的入朝后不似边塞,万事都要有身为朝臣的自觉。他便立刻敛了神色,动作潇洒地解下佩刀交给冷言,威严扬声道,“御前廷议,不可携刀,我虽是武将,却也一向守规遵礼,你只管替我收了,无须在意你我私交!”

      说罢,不顾陆飞、冷眼呆懵的眼神,撩袍入殿,一派朝臣风范、重臣气度。

      十足的。。。“士为悦己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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