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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横波目 ...

  •   转眼入冬,万寿节将至,谢琰预备于皇家别院沁芳台设宴,届时君臣共乐。事关萧珩,谢琰原本不愿假手他人,奈何她这阵子夜里几多梦魇,白日里精神不佳实在支撑不下,便嘱托着慕容景先将内庭呈上的方案筛选一遍,余下的再留她慢慢裁决。
      是夜,已过丑时,紫竹灯架红烛帘帘,螺钿象牙香囊里寂静地焚着沉水香,慕容景披着件温暖舒适的茶色外衣,手执紫毫笔,仍旧忙着挑选司膳房呈上的宴席菜式。身旁不远处,以彤与芳若亦未就寝,在地上支了张红木小几,就着一盏斑竹梨花宫灯,忙活着制珠链钗环。
      夜已深沉,灯下几人各有所忙,除却偶尔几声轻轻的哈欠,房中一片安谧寂寂无声。
      慕容景方低头在簿子上划了一个圈,正伸出手去摸那青瓷茶杯,这时外间传来“哐当”一声瓶罐碎裂之声,抬头便撞见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立在隔断处——来人身形魁伟,手上执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
      那人显然是个笨贼,原本以为夜深人人皆已入睡,甫一撞见屋内清醒的三人,竟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方才下了万般决心似的,提刀直直朝慕容景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厢芳若方扑身挡在慕容景身前,以彤便拿起几只盛满珍珠的小盒子飞快倾倒在地,贼人脚底接连打滑不慎摔倒在地,慕容景扯下头上的金华簪,才从喉中喊出“来人”二字,只见以彤双手从海棠架上取下一只冰裂纹白釉石榴瓶,捧着上前猛地朝来人头上砸去。
      “哐当”又一声,那贼人躲闪不及,当下额头血如柱出,踉踉跄跄方站起身,还未跑至门边复又晕厥在地,被闻声赶来的守卫架了下去。
      此夜慕容景折损了两只瓷瓶,虽是虚惊一场,却不敢丝毫小觑,她与谢琰日益亲近,与萧珩的关系日趋和缓,这幕后显然是有人坐不住脚了,竟然起了杀心,不想却错用了刺杀这种最笨的法子。
      她内心虽喜旁人青眼,但时刻谨记当日离开北苑的初心,意欲藏锋,因而行事素来低调,不愿轻易在背后招人怨恨,不想白费一番苦心,这些日子表面走得顺风顺水,终是树大招风。
      宫禁之内戒备森严,天一擦黑,凭白无故从暗处跑出来个杀手,还能在这迷宫似的地方准确无误地找到宜兰殿,背后定有人打通层层关节。
      慕容景害怕那幕后操控者此番未曾得手,怀恨在心,他日再派刺客故技重施,因而恳求谢琰将宜兰殿夜间的守卫增添了一倍,每晚只有在以彤的陪伴下才敢入睡。
      那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其心可诛,慕容景恨极,怎奈那刺客虽笨,骨子里却有些忠勇迂腐之气,严刑拷打,富贵相许,软硬皆施,硬是不肯开口。
      那是慕容景第一次去天牢,灰鼠遍地,周遭的血腥之气熏的她几欲作呕,以缂丝手绢压着鼻子勉强踏入牢房,目光甫一触到那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一团便再也忍不住,转头欲离开时却见到了赵五。
      当日她能顺利从北苑脱身,其中少不了赵五的暗中协助,她是投桃报李之人,后来暗中动用关系替他升了职,但却是再未亲眼见过他。
      慕容景本可以重用他,不知为何,心里却一直很抵触见到他,大抵是怕勾起在北苑那些盯着幽草潦倒无助的岁月。
      说来奇怪,她本性是恋旧之人,儿时伙伴的面容至今时不时在梦境中出现——那都是十一岁以前的事情了,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如今另一面又是极为绝情之人,习惯了将生命中的过客悉数抛在身后,如慕容漪澜,如赵五,岁月一页揭过,便无须过多留念。
      大抵是人们都倾向于去怀念那些美好安逸的记忆吧。慕容景微微勾唇,在赵五耳边轻语了几句。

      崇宁三年冬,帝率群臣后妃往西山冬狩,捕杀猛兽,以崇天令。
      冬日的西山,天空黯淡,百草凋萎,鹰隼展翅。西山冬狩原是男人们的活动,浩浩荡荡携着妃嫔宫女前来,与其说是围猎,不如说是放风散心。然而后妃大多是娇养在绣楼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莫说骑射,怕是平生上过马背的都没几个,遍数下来,果不其然,只有慕容景和阮凤燕二人会骑马。
      这厢,阮凤燕正缠着萧珩非吵着届时也要与群臣亲贵去打猎,慕容景瞧见谢琰偏头去整理发间那支华丽的牡丹垂珠步摇,眸间闪过一丝无以名状的寥落,当即推说自己不省得拉弓射箭,愿留在帐中与皇后做个伴。
      上一次骑马还是在沧州的事情,转眼几年过去,当真怀念那些·清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的日子,既出阆苑,终日紧绷的神经也自在放松些许,慕容景虽不欲在围猎那几日去充个女中豪杰抢风头,但在此前一人去林中骑骑马总是无碍的。
      那日天色放晴,慕容景换上一身利落的靛青骑装,牵过马夫替她准备的枣红马,正欲上马,恍然瞥见芳若在马厩门口探头,身上亦换成了栗色短打。
      芳若家中以养马为生,慕容景顿时想起自己先前答应她的事情,转念又记起谢琰那里似乎还有些活计没忙完,便招手让芳若过来,示意她可先去林间骑一会。
      山间平地处无山势遮挡,风力强劲,此时太阳虽大,天气却着实寒冷。冷慕容景将两掌合抱在胸前,瑟缩着身子便往谢琰帐子的方向走去,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枣红马朝着林间疾驰而去,那栗色身影已然跌落在远处一片乱石地上。
      那年西山冬狩当真意外连连,先是慕容昭仪的马匹莫名发狂,害得昭仪跌落马背摔伤了右腿,接着又是围猎第一日,阮淑妃因马术不精一昧求快而跌落马背,致使容颜受损。接二连三的意外弄得萧珩兴致全无,因着祖制勉强又待了三日,圣驾便匆匆归京。

      那是归宫的第二日,慕容景在以彤的搀扶下,与谢琰一道往昭阳殿看望受伤卧床的阮风燕。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血色晕染的纱布蒙去了女子大半的面颊,裸露在外的一双深深凹陷眼睛满是血丝,眼周皱纹横生,仿佛一夜间老去了十几岁。
      此时宫里各处热火朝天,皆忙着准备年节,唯独昭阳殿笼罩着一股凄凉压抑的氛围,淑妃病中疼痛脾气格外暴躁,宫人内侍们纷纷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
      门窗以黑布遮蔽,屋内烛火黯淡,谢琰坐在床边执着女子的手,轻声安慰着,慕容景远远望着微弱光线下那具灵魂干涸的躯壳,一切音声只于耳际飘过,刹那间似在梦中,恍惚中忆起了她第一次见到阮凤燕时的场景。
      阮凤燕是一朵金雕玉砌的人间富贵花,华服艳妆同她与生俱来的张扬性情形成共鸣。初见之时,女子一袭水红绣凤响铃裙,四角缀以十二银铃,行之数步,叮当作响,姿态万千,美不胜收。螓首蛾眉,雪肤花貌,乌发间发簪一支又一支,水晶鬓帘镂空珍珠步摇,镶珠宝花蝶鬓簪,珍珠玛瑙多宝簪……慕容景先前只在戏台之上见过女子在发上戴那么多钗簪,直到那时才明白,世上真的可以有女子可以娇娆艳丽到发间再多金银点缀也只是锦上添花,不显半分俗艳之气。
      彼时的慕容景自卑又敏感,发愣了半天后,她飞快地垂下眼睛,在心里安慰自己道,这淑妃娘娘眼瞅着也不瘦啊。她不明白,萧珩过去有事没事总爱用指头去戳她腰间的软肉,明明这淑妃生得也胖,他却为何那样宠爱她,眼里笑得那样温柔。
      后来才省得,淑妃那叫体态丰腴,而她自己才是真的胖。
      冬狩那日,淑妃将一匹汗血宝马骑得飞快,很快便甩脱身后一干侍从,被发现时竟是发髻凌乱独自昏倒在一片乱石嶙峋的野地里,慕容景听闻她自醒来时,嘴里便不停念叨着有奸人存心害她,暗地里使计先引她迷路,后又放冷箭吓唬她。
      禁军受命在山上搜了半日,哪里又找得到半分蛛丝马迹。萧珩起先心存怜惜还耐着性子在阮凤燕身边陪了几日,大抵是知道她素来蛮不讲理,此时惊吓过度胡言乱语,大节之前不欲再生事端,便也干脆不再过来。
      君恩如水向东流,失去了容貌的阮凤燕是再难回到从前的风光了。
      她行事靡费,极好奢华,每日三餐需得百余道菜肴,衣裙钗饰上更是不遗余力,头上宫花皆以金丝珠玉所制,罗裙无不以宝石珠玉镶缀,她性情刁钻,为人刻薄,宫人左右稍有不慎,便动辄打骂,活活打死的也不是没有。
      如今她容颜不再,宠爱渐薄,这般恶名便会渐渐入了萧珩的心,萧珩如今为着平衡军中势力仍须重用她父兄,在后宫自然还得给她几分面子,可时间一久,阮凤燕的地位终究是岌岌可危。
      自离开北苑后,慕容景每回一看到那张比芍药还要娇艳三分的容颜,胸前总是堵得慌,那俏丽动人的面容总会牵扯出记忆中太多的不堪——宫妃的欺凌、萧珩的薄情、小昭的惨死、自己的卑微平庸……
      此时看到那张覆着纱布的惨白面容,她茫然呼出一口气,听说阮凤燕日日遣贴身侍女去御书房请萧珩,可萧珩便如同当日舍弃自己一般,一次都未曾踏足过昭阳殿。
      慕容景以手帕掩在鼻前,神情哀怜地垂下眉眼,却是偷偷笑了,她顿时感到无比舒心。
      这样的屈辱也会落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淑妃娘娘身上,真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环顾眼前淹没在黑暗里的华丽陈设,目光可及之处便放了六七个火盆,想必君王不再至此,此间主人心中定是宛若数九寒天般遍地飘雪。
      残破的容颜如何再施圆靥,如何再描斜红
      时至今日,阮凤燕已然无力回天,她本可以自此收手,可这宫廷之中,永远是不死不休……

  • 作者有话要说: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长安十二时辰里的歌,《长相思》中歌词。我觉得好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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