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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苦昼短 ...

  •   然而报仇只是那一瞬闪过的念头,彼时懦弱的慕容景只懂得哀叹自己的命运,甚至没有胆量去记起些伤害过她的人。
      夏去秋来,漫长的一段时间,慕容景都将自己关在蛛网密布、尘埃遍地的房间里,她终日披散着头发缩在漆黑的墙角,仿佛一点日光都能让她化为灰烬。
      时光一天天流逝,她其实也并未思考些什么,只是徒然盯着斑驳的墙面发呆,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睡醒了又继续坐着发呆。
      这里是北苑,一所隐藏在宫廷角落里的破宅子,一丁点儿风吹雨打都能让它年久失修的骨架摇摇晃晃,继而让在此处思过的弃妇们度过几个胆战心惊的夜晚,这里又叫作冷宫。
      灰黑色的围墙之外,四季更迭,生机盎然,而北苑之内只有连绵的冬季,时间凝固于此,为事物皆覆上一层令人难以喘息的尘灰。
      颓圮的屋墙,丛生的杂草,作呕的气味,蓬乱的头发,神志不清的女人们眼神涣散,行动仿若扯线木偶,如死物一般死气沉沉。
      那一场别有用心的陷害虽然并未夺去慕容景的性命,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
      慕容景陷入了长时间的低迷颓然,成日里并未做些什么却觉得身体倦怠疲乏不堪,她的人生才走至第十四个年头,但这一生仿佛已在纸上写完。
      然而当一个人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时,老天就偏偏要跟他开个玩笑,故意将这一生画得无比漫长,她开始幻想灰墙外某个别有用心的人会为她的一生添上戛然而止的一笔,然而第二日的朝阳始终如约而至。
      新的一天对她还有什么意义用不了几年,她也会变得神志不清,年岁漫长得残忍,在风烛残年满头华发之际,坐在院子里那颗梧桐树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着曾经风光无限的生活,但她的记忆无关乎自己,只关乎那些她曾经无比艳羡的高门贵女们。
      当日洛梅的指控没能使小昭逃过一劫,她也与慕容景一同被罚入北苑,此生不复再出。
      经此一难,小昭的性情似乎有了些改变,她不再整天粘着慕容景,偶尔呆在一块儿时,也多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睁着一双受惊小白兔似的眼睛,慕容景略微一动作,她便吓得浑身猛地一抖。
      慕容景起初以为小昭是被自己终日的抑郁颓丧之态给吓到了,后来才慢慢想明白,小昭那会儿许是一心认为她之所以落入冷宫,是受了自己的牵连,一直在心底自责,这才显得疏离起来。
      慕容景后来每每回忆起小昭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那一身沾满了污渍、破了洞的衣服,心里便止不住地疼,如若时光可以重来,她应该一早就和小昭坦白心事,担起做姐姐的责任——而不是让小昭来照顾她的情绪。
      午后的阳光照进了潮湿霉烂的屋子,慕容景终于想起了早已放得冰凉的饭食,却在陈旧沾灰的饭盒上发现了皱皱巴巴的两封信。
      是母亲。
      慕容景没有想到,即便此刻身陷冷宫,虽有迟延,这一月一封的家信到底是送到了她的手中,罪妃不得与外交结,也不知又远在沂川的二老花废了多少心血才打通这些关节。
      打开第一封信,她因罪被废的消息已传到沂川,信中母亲写到了解她心眼实诚,定为奸人所害,叮嘱她不要气馁,无论何时何地千万要善待自己,切记留心他人暗害,复又在信末提到父亲昔年曾于大将军慕容浚有恩,大将军留下一件信物,允诺他日若父亲有求必当竭力相助。
      慕容景这才意识到手中的信封似乎有些重,她将那信封一倒,一枚小小的墨玉坠入手心,似是男子腰带上饰物,想来就是那信物了。
      她苦涩一笑,母亲固然是将她视如己出,一片真心相待,可她身有冤屈被囚北苑,即便慕容将军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冷宫里来。
      信尾又是那句话:家中一切都好,吾儿万勿挂念,慕容景略微一笑,又去拆那第二封书信。
      看到信的开头写到“阿景吾妹”,慕容景这才意识到此篇字迹与自己过去两年熟悉的娟秀字体截然不同。
      慕容景忙接着读下去,信中竟写到,母亲近半年身体多有抱恙,于夏末病笃离世,父亲此番悲痛欲绝,终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之内,无心打理家事,如今将军府中大小事务皆由大哥慕容乂掌管,从此家信也由大哥代笔……
      慕容景匆匆折了信纸捂住心口,呼吸略微急促,母亲不是一直在信中说自己身体康健,要她不必牵挂吗,如何会这般猝然离世
      母亲的身子原本就病弱,想来她一直在瞒着病情,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家中一切都好”,只为慕容景在异乡安心。
      她紧紧攥着两封家信,直到骨节泛白,浑身微微颤抖着。
      这便是母亲的绝笔了么
      慕容景哽咽了几声,眼里却干涩的得没有一滴泪,她想这宫墙终是把她也变作了没有心肠的人,四年的母女情义,母亲待她恩重如山,如今她竟连为她哭一声也做不到。
      光线晦暗的房间里不见小昭的身影,慕容景起身欲去寻她,起身的瞬间忽然觉得双腿使不上劲,一下子双膝朝下栽倒在地。
      那年母亲拿着戒尺盯着她弹琴,几个哥哥偷偷躲在假山后面捂着肚子正笑得开心,一不留神被母亲拎住耳朵一个个揪了出来。
      那一年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生辰,飘小雪的冬日里,母亲天不亮就亲自下厨房做了长寿面,端到她房间静静地看她吃完,眼里漾着笑意。
      刚嫁到雁南那年过年前,二哥三哥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宣王府,三哥慕容青拎着手上的包袱说,“娘亲怕你在这里受人欺负,嘱我们过来瞧瞧你。喏,这些是她专程让我们捎给你的荆州特产,都是你爱吃的。”
      还有,那一回她和萧珩一起倚在窗下看话本,正欲伸手去拿高脚碟中剩下的最后一枚点心,萧珩忽然率先抢过那点心塞入嘴中,“你母亲之前特地从沂川写信,让我盯着不让你多吃甜食。从明儿个开始,我屋里可没有点心给你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婚之后不久。”
      “她还说了什么”
      萧珩眨了眨眼似在努力回忆,“无非是些岳母写给女婿的话。少吃甜食,少看话本,对了!你母亲叮嘱我给你找个师傅,说你还小,要你继续读书,我这不才给你请的杨先生。”
      上天何其不公,母亲她这样温婉细腻、心地善良之人,却要在如此年轻的年纪溘然长逝,而宫廷之内那些心若蛇蝎、大奸大恶之人却得以享尽世间荣华,寿终正寝。
      慕容景的鼻子酸得厉害,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只为走出这间带给她太多压抑的囚室。
      这是她这些日子一来第一次走出房间,午后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试图在日光下镀金的环境中找寻小昭的身影,惊觉眼前从未涉足的境地是那么的陌生。
      “小昭……小昭……”
      堆砌着破旧物件的庭院里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晒太阳,并不见小昭活泼跳跃的身影。
      此时鼻尖突然嗅到一丝烟味,慕容景调转头,顺着风刮来的方向寻去。

      那是一个颇为隐蔽的角落,日光照射不到此处,树枝在燃烧的火堆里噼啪作响,小昭和一个正从头发里抓虱子的女人坐在火堆一旁。注意到慕容景的走近,女人停下手中动作,伸着油腻腻的手指,朝她发出“嘿嘿”的傻笑。
      小昭未曾注意到慕容景的到来,只顾着往火堆里添枯枝。
      慕容景记不清小昭身上那身脏兮兮的衣服从何处而来,眼前的小姑娘瘦的厉害,从前肉乎乎的小手宛若干枯的树枝,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大的吓人。
      “小昭,你在做什么”
      小昭忽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小手往身后一背,慌忙站起身来试图遮挡慕容景的视线。
      “姐姐!没……没什么,姐姐,我们回屋吧。”
      可她到底没长个儿,慕容景顺着小昭肩膀往那火堆里一看,顿时看到了火上正在烧烤的东西——两只肥硕的黑老鼠,正滋滋地往下滴着油。
      慕容景腹中一阵恶心,正想出言斥责她,只见坐在火旁的女人拿起串老鼠的树枝送入口中大嚼起来,小昭的肚子恰巧“咕咕”响了起来,这一瞬慕容景什么都明白了。
      小昭怯怯地望着她,慕容景刻意别开眼睛,手指抚过鼻尖,心酸将她淹没。
      北苑之外的那些人不想她和小昭好过,就故意在衣食上加以苛待,每日的饭食带着馊味,且根本不够两个人吃,小昭心疼她所以将饭菜都留给了她。
      这回是老鼠,天知道小昭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是吃什么过活的。
      从前最是贪嘴挑剔的小姑娘,究竟是如何做到咽下这些东西的
      “姐姐,你别哭啊……小昭错了,小昭以后什么都听姐姐的……”小昭踮起脚,慌忙用小手擦着她颊上的泪。
      慕容景自责不已,明明她才是姐姐,明明该由她来保护照顾妹妹,可她太过自私,毫无责任感可言,只顾着成天将自己锁在角落里怨天尤人,根本不留意小昭的去向,促使着这层身份颠倒过来。
      如若她稍有一丝责任感,如若不是她一味拒绝白蕊君所做的那些愧疚补偿,小昭又何至于如此
      醒悟过来的慕容景将瘦小的小昭抱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嘴里不停道:“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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