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5、并蒂莲

　　“夫人这边请，仔细脚下。”穿过花廊，一名青衫宫女带领着慕容嫣，朝慕容皇后如今常呆的佛堂走去。慕容嫣回头看了一眼怀抱幼子的乳母，柔声叮嘱了声“脚下慢些”，复又跟上了青衫宫女的脚步。
　　慕容皇后的父母——安国公夫妇膝下拢共只得两女，慕容嫣还要比慕容皇后小上三岁，是为家中幼女。她充分继承了母亲的温婉柔美之姿，小小年纪时便是眉清目秀，又生得十分伶俐，故而更得父亲母亲喜爱。
　　她与慕容景从小长在一块，俩姐妹的关系向来亲密非常，彼此无话不谈。虽说父母亲偶尔偏心幼妹，却也没影响彼此的姐妹之情。
　　慕容嫣自小性格便玲珑剔透、小善解人意。慕容景幼时颇有些男孩子气，每每惹出些事端恐惹父母亲恼怒，慕容嫣不是替她遮掩，就是替她向父母撒娇求情。慕容嫣小小年纪生得娇美，明眸圆睁，红唇微嘟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因此这法子倒也颇为奏效。
　　三年前，慕容嫣奉诏从故乡荆州来燕都看望相别多年的姐姐，先帝感慨皇后久别骨肉至亲，京中又无至亲可依，于是下旨为慕容嫣在京中才俊里头择取佳婿。
　　崇宁七年，先帝封皇后胞妹慕容嫣为寿安郡主，赐婚于云罗郡主独子、刑部侍郎祈允，以公主出降之礼操办婚事。
　　祈氏是萧氏建国功臣之后，实属百年望族之列。祈家子弟世代在朝为官，而祈允年纪轻轻就受先帝赏识，颇为重用，前途无量。
　　若论起容貌，这祈允生得眉目清俊，长身玉立，是京中有名的翩翩佳公子。时而，二人并肩同行，宫人内侍纷纷赞叹，世上竟有如此一对“璧人”。
　　郡主出嫁后，先帝念及其与皇后姐妹情深，特准其一月一次入宫团聚，以解姐妹相思之情。萧钺即位后，这习惯初时中断了半年，后因着祈允圣前得力，多次于萧钺面前出言请求，于是又恢复如旧。
　　一行人刚至佛堂门口，两岁多的祈家小少爷就一下挣脱了乳母的怀抱，朝侧室跑去，嘴里还大喊着“姨母，姨母!”
　　一见着那圆滚滚的小身影，座榻上的慕容景不自觉就弯了眸，她今日专程抹了点胭脂，就怕脸色不好，吓了君儿。
　　她张开双臂，等着那小家伙往怀里钻。旁边的小桌上，芳若老早就备好了几样君儿爱吃的点心。在府里，慕容嫣怕坏了牙齿，从不许他多吃甜食，于是只好每月等到听雨轩来大快朵颐。
　　小家伙一边抓起一块糕点，一边从慕容景怀中探出头，奶声奶气道：“姨母，好久不见，你想不想君儿呀？”说罢，还朝慕容景眨巴眨巴眼睛。这小家伙生的肖母，一双明亮的圆眸，简直与阿绯如出一辙。
　　慕容景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心知这小家伙十分贴心，又惯会讨人喜欢，不由得欢喜道，“想，姨母每天都盼着君儿早点来呢!”
　　此刻，慕容嫣也进到了屋内，她知道慕容景如今并不在意那些礼数，于是也不行礼，径直在座榻坐下。一旁，慕容景正拿着一面拨浪鼓逗着怀里的君儿玩，慕容嫣朝她看去，惊觉姐姐身形之消瘦，即使涂了胭脂也难掩面色的苍白，眉目间满是疲态。慕容嫣迅速移开视线，向窗外望去，难以抑止心里的难过。
　　她的姐姐最喜欢小孩子，自小就是孩子王，这一生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当年姐姐腹中的那个孩子如若存活下来，他们每个人如今的位置是否会有所不同？
　　君儿小家伙小小年纪却长得十分结实，玩耍一阵后，慕容景倒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于是示意芳若将其带去院中玩耍，屋内只留下了姐妹二人说贴心话。
　　“阿绯，你在瞧什么呢？”慕容景拿起方才慕容嫣携来的漆盒，果然，里头盛着她们幼时最喜欢的雪花酥，更确切地说，是她喜欢的——阿绯并不太爱吃点心。可惜萧珩并不知道这一点，当年萧珩以为阿绯与她从前一样，结果献错了殷勤，反而弄得阿绯连日躲着他。
　　回想起往事，她无所谓地笑笑，拿起一块雪白的糕点送入嘴中，似乎尝出了记忆中母亲的味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慕容嫣回头望向她，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咱们从前在寂阳的日子，那时候多开心呀。”慕容嫣本就生得容颜绝色，婚后她与夫君感情极好，又得公婆善待，因此出落得愈发娇艳动人。方才那一抹梨涡浅笑，看得慕容景刹那间失了神。
　　慕容景于是也笑，眸中带着一点欢喜，等着妹妹继续讲。多年宫闱生活使她渐渐养成了沉默少言的性格，现今与阿绯在一起时，多半是阿绯在说话，她只顾着静静地听。
　　谁又能想到，从前与她的少年郎君在一起时，她也曾是无忧无虑、嘴不停歇的少女呢？哦，那时候在雁南，萧珩总那手指头戳着她的头，嫌她一日到晚跟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后来，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从前阿姐老读话本，那时我还不大认字，总是阿姐边看边把故事讲给我听。现在想来，那些话本大多千篇一律，尽讲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可那时候，咱俩却喜欢极了！”
　　听到这里，慕容景索性轻轻笑出了声，透过阿绯的声音，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些无忧无虑，于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她从前是个很傻的乡下姑娘，做过不少令人捧腹的事情，人生的终极梦想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再生几个可爱懂事的小娃娃，哦对了，她那时候还喜欢燕都，也喜欢燕都的人——如今却是一点都不喜欢了。
　　她在这个牢笼里关了十年，她从前想去的那些个燕都景点，如今都忘得个一干二净，她想，她将来要是死了，绝不要葬在燕都，得去求萧钺准许将她的骨灰带回寂阳安葬。
　　记忆慢慢推回从前，犹记得，那些清风明月夜，当两姐妹看完话本，闲来无事时，也曾讨论过对于未来的憧憬。那时慕容景梦想嫁一个如话本中所写的清秀俊朗的男子，他写字读书，她就给他做好吃的。那阵子在本县苦读的柳姓书生就很符合她的幻想，为此，她还心血来潮地跟母亲去学了几天下厨，结果她还没学会他喜欢的菜，柳生就走了，学堂里于是开始流传，慕容县令家的大千金不顾女儿名节，一番穷追不舍把柳生给吓跑了，听说走时匆匆忙忙，连裁缝铺里新做的一身衣裳都没来得及拿。
　　时光匆匆，年少时代的所思所想，如今看来，尽是笑谈。
　　“阿姐，你还记得那时在私塾借住那个柳姓书生吗？他长得清清秀秀的，身形又单薄，仿佛是话本中走出来的一样！”
　　“你是不是还想打趣我当初死皮赖脸的求爹爹将我嫁给他？”慕容景佯装嗔怒，眼里流露的却是一片宠溺。
　　慕容嫣听罢，捂唇大笑了起来，慕容景遂也跟着一齐笑。接着，慕容嫣又拉着她说起了其他趣事，儿时的、燕都的亦或是祈府的故事——她是个妙人儿，总有说不完的惹姐姐发笑的话。所以每逢月末，两姐妹短短几个时辰的团聚，竟有多半时间实在笑声中度过的。
　　而于慕容景而言，阿绯是她在这繁华似锦却又冰冷异常的燕都中唯一的亲人，是她情愿用命相护的人。她这一生，于后宫之中多年沉浮，早已磨练得心坚如铁，却对这唯一的妹妹展露了几乎所有的温情。
　　她从前做过一个梦，梦里头慕容家所有人的头颅都高高悬挂在城楼之上，无数民众在下窃笑唾骂。萧珩这个人冷血薄情，狠起来的时候绝不手软，就连堂堂皇后之尊也在其列，梦里头的慕容景自己已变了鬼，飘在城楼下冷冷地笑。
　　反正萧珩把谢琰和慕容漪澜的死都算在她的头上，连月来她又连番出言顶撞，有如此下场，不奇怪。
　　围观的人群里，她猛然瞧见了阿绯，她怀着几个月的身孕，腹部高高隆起，穿着一身染了污渍的破衣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城门底下徘徊。
　　慕容家一朝遭构陷败落，阖族被诛，祈允不要她了，爹娘和自己都死了，阿绯一个人在雨里无助地哭，下一瞬萧珩出现了，玄色绣金的龙袍，幽深如墨的凤眸，他居高临下地朝阿绯伸出手，要阿绯打掉腹中的孩子，跟随他入宫去。
　　她忽然间就慌了，她平生其实鲜少流泪，那一刻眼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此，她原本不染纤尘、快乐无忧的妹妹，也步了她的后尘，化为深宫中一座冰冷的雕塑，伴着她不爱的男子，浑浑噩噩地了却残生。
　　梦到这里，慕容景忽然惊醒，皎洁的月光透过纱帐，直照得人心底发冷。
　　她对天发誓，即便她死，也要护着她的阿绯一世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