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47、苦易满

　　桂枝峰山脚是一片稀疏的竹林，有清泉自山顶汩汩流下，撞击在泉边石头上，叮咚作响。
　　附近村民中有眼光长远者，在竹林旁摆了几张桌椅，支炉灶竖旗帜，在此处制饭食以安慰过往游人疲倦的身心。
　　慕容景坐在扶晅对面，故意撑着下巴把头扭向旁边的竹林，静静看眼前落叶纷飞若蝶舞。
　　慕容景有个老毛病，但凡别人对她有一丁点儿好，她便会掏心掏肺，拼尽全力来博得此人欢喜。原以为宫中这些年历练已经让她对人情交往心灰意冷，然而事实上，离宫没几日她就故态复萌了。
　　因此，是时候告别了——如若继续相伴而行，她明白自己只会不停地心软，不停地抛弃原则，结果就是将所有人都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会再有妥协，不会再有告别，收拾好行囊今夜就离开。梨源往东走就是永嘉，窄窄一江之隔即是令她魂牵梦绕的雁南，江上往来船只多如牛毛，渡江不成问题。所以今晚只需在他处将就一夜，待到天明找到车马就都好办了。
　　林间飞鸟扑棱棱打着翅膀，慕容景眼前划过清晨薛泠依气鼓鼓的脸，她笑了笑，扶晅会照顾好小丫头的。
　　扑鼻的香气引得她回头，转眼间，体态丰满的老板娘手上裹着厚帕子揭开了砂锅的盖子，只见鱼羹汤色清亮，乳白细腻的鱼糜与火腿、竹笋细丝自水中翩翩起舞。
　　梨江水质清甜盛产鱼，犹以细腻肥美的鲈鱼为上品，江边有善烹调者取之烹作肉羹，佐以姜丝木耳，其味鲜嫩醇美，驰誉一方。
　　扶晅拿干净的木碗汤勺盛了一碗放在慕容景面前，她却仿若不闻，视线一直飘荡在天际。
　　扶晅将汤勺送入嘴中，微酸的汤汁荡漾在舌尖，清澈的凤眼却凝视着对面魂飞天外的慕容景。天空此时既无云彩也无飞鸟，也不知她仰着头在想些什么。扶晅用勺子搅了几下碗里的羹汤，无声地叹息。
　　她自下山开始就一言不发，若非他执意要在此用餐，而她又素来不大认路，她只怕已经插上了翅膀，能逃多远，逃多远了。此刻，她虽好好坐在这里，可别是在暗地里琢磨着如何摆脱他吧
　　扶晅搁下汤匙，轻声唤道：“容景。”
　　“什么”女子眼中茫然无知。
　　“羹汤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哦。”慕容景垂眸，依旧没有半分要拿勺子的意思。
　　扶晅心道，她这个人当真是克制内敛到了极点，无论是悲伤欢喜或是气愤惊讶，所有负面的或是过度情绪都在心中压制得死死的。此刻纵然生着闷气，也不愿让他面上难堪。
　　“容景，当夜在薛府，我并未欺骗你。”扶晅眼中划过一丝戚哀，“我的确常常梦见一个姑娘，她是午夜梦回时的一个幻影，一个令人神往的假象。”
　　“我不知她为何会频频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我想或许在轮回的某一瞬，她是我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人。”
　　“我听过她的声音，也曾无数次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却独独不知道她生得是何模样。于是，我只能闭上眼睛，凭借她或哀伤或喜悦的语调，一次次尝试在心里描绘她的容颜。”
　　“天地悠悠，我早就认命，我今生是寻她不到的——直到那日我从彤云阁出来，你抱着猫坐在秋千上笑，阳光映在你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是找到她了。我心里描绘的容颜渐渐与你的笑颜相重叠……”
　　慕容景低头呆呆看着泛旧的桌面，眼睫忽地颤动一下。
　　“我开始回忆起遇见你时的情形，我素来厌惧生人，那日在马车中听到你的声音，却倍感亲切，仿佛外面站着的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这才答应小枫捎上你一程。”
　　慕容景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桌面，“我从来没离开过大燕，也不曾见过你，我不是......”
　　“你不是信佛么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当日你我相见，既是初见亦是重逢。”
　　慕容景抬眸一怔，话语噎在喉间。“是初见亦是重逢”，她舍不得去辩驳这番太过动人的解释。
　　扶晅轻轻握住她置于桌面被风吹得冰冷的指尖，“你曾说天地之大，你不知该去何处，我们可以一起去雁南，去沂川，把前尘往事都尽数忘掉；若你喜欢游历，我们还可以出塞去月港，去惭星城，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扶晅眼神柔和宛若月华，这般美好的许诺，慕容景心里说不动容是假的，可她的身体、她的身份都不容许她再去妄想。
　　她缓缓抽出了与扶晅交缠在一处的指节，指尖残留的暖意一点点在风中消散。
　　“你总得让我好好想一想。”慕容景低头拿起了勺子。
　　慕容景心想，如若她十四岁被囚于宫禁之时，有人承诺带她去浪迹天涯，她定会紧紧抓住他伸出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扔下一切世俗牵绊。
　　可这一年，她已经快要二十四岁了。

　　“泠依，你在吗？”慕容景敲着薛泠依的房门。
　　二人午后一回到客栈就直接来到薛泠依门前，急着把还热乎的鱼羹和油饼交给她，生怕晚来一步，小丫头就再也不肯理他们了。
　　慕容景敲了一阵门也不见回应，她又把耳朵贴在门上试探着听，屋里头也没甚响动。
　　她心道，小丫头只怕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们呢。慕容景回眸看了一眼扶晅，她耸耸肩，径直推门走了进去。然而等待她的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
　　慕容景见屋中没人，随意扫视了一圈，瞧见床上的棉被叠的整整齐齐，她心道，这小丫头莫非是气糊涂了，平时从来都是把被子卷成一团，今儿个这还转性了不成
　　她朝着屋外拎着食盒的扶晅道：“小丫头不在呢。”
　　“她是个闲不住的，多半是往街上去了。”
　　慕容景“嗯”了一声便要往门外走，视线无意间触及空荡荡的梳妆台，她瞬间皱起了眉。
　　“小丫头她走了。”
　　“怎么会呢？”扶晅讶异。
　　他走进房间将食盒放在桌上，仔细打量着四周，只见房内归置得整整齐齐，陈设器物皆纤尘不染，属于小丫头的瓶瓶罐罐、洗漱器具却是都消失不见了——她真的走了。
　　或许小丫头是恼极了，不肯白白耽误一日，于是丢下他们独自上路往永安去了，又或许是薛家的人终于找了过来，带着女儿回家去了。慕容景希望原因是后者。
　　小丫头一走，慕容景心中又省却一丝牵挂，三人的相伴同行之路如此就能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欢笑吵闹，慕容景心生感慨，可很快她就想起了记忆中落雪纷飞的雁南城，卸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雁南这个承载着太多美好记忆的地方，慕容景曾以为当她回到那里时，心情一定是沉重的恍若江南春季连绵的阴雨，没有想到，当这个地方触手可及之时，她的心境却无比释然——也许是近日夜里胸口愈发剧烈的绞痛让她意识到，雁南或许是她这一生的终点。
　　是时候放下往事，与过往和解了。佛祖没能让她忘却，只有死亡能让她走向安详。
　　扶晅瞥见床腿旁的地上躺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瓶，他弯腰捡起后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是薛泠依爱吃的梅子饴。似乎有些不对劲，小丫头平日没事总要吃一两颗梅子饴，这小瓶子宝贝似的从不离身，如今怎会躺在此处呢
　　扶晅攥着瓶子抬眸，见到慕容景站在窗前微笑。
　　扶晅难得见她嘴角挂着笑，暂且压下心中疑虑，瞬间又想到了那日她坐在秋千上笑得天真烂漫的模样，心里又柔软几分。可惜的是，容景明明长着爱笑的眉眼，却只会带着面具摆出僵硬得体的笑容，在他缺席的那些岁月里，生活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
　　扶晅心里有些疼。
　　二人的视线静静交织在一处，扶晅走近，倾身替她将碎发撩到耳后。他贪婪地端详着女子姝丽的面庞，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的冲动。
　　回过神的慕容景对上了扶晅宛若春水的眼眸，她心中愕然，不知何时彼此站得这么近了。
　　扶晅望着女子懵懂的眼眸，将手放在她颈后，缓缓低下头，彼此的唇瓣一点点贴近。
　　扶晅是尘世给予她最后的诱惑，这一瞬慕容景想要放纵片刻，她没有躲开，只是默默拉紧了扶晅的衣袖，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噔噔噔”，木门此时好巧不巧发出敲击声，慕容景惊了一跳，慌张地从扶晅的怀抱中挣脱。
　　只见房门犹敞开着，穿深蓝布衣的店小二弓着个身子，在门边探头探脑。
　　“有事”扶晅挑眉，心道，来人可真会挑时候。
　　扶晅迎上前去，恰好挡住身后满脸红云的慕容景。
　　小二挠腮干笑两声，猫着个腰忸忸怩怩地跨进门来。
　　“大爷，娘子吉祥!原先住这屋小娘子早上出门前问小的借了身衣裳，这也没见还回来，来收拾的两个黑衣大汉长得身形魁梧，咱也不敢上去打听。”小二颇为激动地搓着手，“您二位看看，小的那身衣服可是请人新做的，一次还没穿过呢……”
　　扶晅自始至终便没相信过薛泠依会抛下他们，捡到了梅子饴瓷瓶，此时果然又听出几分蹊跷。他回眸与慕容景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重重地敲在身侧的桌子上。
　　“这小娘子几时出门，几时又来了人收拾行李，你原原本本都给我说清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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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女主说的基本是假的，这一章男主说的基本都是真的（嗯，这就是表白），本章的标题又是随便取的。
女主坚持不了多久了，等她完完全全动心了，就要开虐了。
相爱是真的，虐的是前尘，女主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她原谅了男主（萧珩），但她原谅不了自己。等我有时间，再把前面的章节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