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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卿无意 ...

  •   梨阳地处江南之地,四季温和,风景秀丽。其西临莫繁山系,地形复杂多变,自北有梨江穿城而过,故不少民众临水而居,粉墙黛瓦,别是一般风趣。城内多泉眼,水质清冽甘甜,是故多有达官贵人买地遣工匠修建园林,筑以亭台楼阁,中有远近闻名者曰殿春,曰晚池。
      昨夜经赌坊那一遭,回到客栈后,她与扶晅皆没了睡意,长夜无聊,扶晅略一出言相邀,二人于是借着昏烛对酌,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又说起了小丫头。
      薛泠依是一副小孩子脾气,一句话不对付,便能跟人红脸掀桌子,长此以往必定要吃亏的。二人商量着,既是带她出来了,便该对她负起十分的责任。如今她急着去永安见心上人,干脆就晾她一日,让她心急之余也好好反省反省。这才有了早晨的那一出。
      梨阳家家流水,户户垂柳。慕容景本想着昨晚逛了夜市,今日就沿着梨江走一走,瞧一瞧水居也就是了。没想到扶晅却是真把她的戏言当了真,执意出城门往城郊桂枝峰去,慕容景见他兴致甚好,不忍心去浇那盆冷水。
      慕容景小时候有一回随外婆去爬山,天雨路滑,一没留神给摔得狠了,自此心里留下了阴影,别人一提起爬山,她心里总是怕怕的。今日却也还好,桂枝峰自山脚往上,大部分路段都铺了石阶,冬日干燥游人稀少,脚步也迈的稳当,她心里原有的顾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这山不高,二人慢悠悠地拾级而上,一路上歇了一两回,逢着樵夫猎户四五个,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山顶。说来有趣,许是这些日子车马颠簸,慕容景的身子得了锻炼,不复在听雨轩时走两步便要停下喘口气的娇贵之态了。
      山顶是一片乱石地,不少石块被游人的脚步磨得锃亮,极易打滑。慕容景心里“咚咚”打起了鼓,眼睛盯准了相对平整的地方才敢落脚,好在扶晅始终在前方一两步处,若她不慎脚滑跌倒,伸手便可够到他的手臂。
      转眼间,身前的扶晅已登到最高处石块堆积而成的小平台,转身朝着小心翼翼迈着碎步的她伸出了手。
      胜利近在眼前,慕容景未曾犹豫,伸手借着他的力气一下子来到了顶峰。而后二人并肩而立,寒风迎面而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山下方即是蔚为壮观的梨阳城,遥遥望去,可见日光照耀下,狭长的护城河环绕着黑色城墙,城中粉墙黛瓦错落有致,蜿蜒碧绿的梨江穿城而过,的确是好景色。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慕容景喜欢高处,起初是因为只有当她着华服艳妆站在高台,俯视着底下战战兢兢的众人时,她才能重新找寻到一丝生的意义——那是她最渴望权势荣耀的时期,就好像权力是甘露,能够滋润她枯竭老去的心灵。后来则是因为,高处人迹罕至,她能够乘着风全然沉溺在无边的孤寂中,身子瑟瑟发抖,头脑却无比清醒。
      芸芸众生,只有这一瞬,她是看客。
      迎着阳光,慕容景的眼睫颤动,刺骨的寒风让她微微颤抖着,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掌,却意外的感受到一阵阵暖意自掌心传来。
      她浑身蓦地一抖,自己竟是一直握着扶晅的手,彼此掌心交叠,指节相扣,自始至终谁也未曾放开。
      脚下不远即是峭壁,怪石嶙峋,慕容景的双腿又开始打哆嗦。她望着前方橙红云层笼罩下的梨阳城,与扶晅相握的右手一点点变得越来越烫,握着也不是,放开也不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先装一会儿傻吧。
      山间忽然远远响起琴音,《凤求凰》的旋律在若有若无的于山谷中飘荡,侧眼望去,只见斜下方峭壁上有一处洞穴,外头的悬崖上端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飘然若仙,似是山中隐者。
      《凤求凰》是男子赠予倾慕之人的曲子,暗含求偶之意。慕容景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扶晅就要说一些注定让她无所适从的话语。
      “你听……”慕容景不着痕迹地松开与扶晅相握的手,略带惊慌地将目光望向悬崖上的老者。
      “《凤求凰》……”扶晅凤眸微狭,目光从犹染着她体温的指节缓缓移向她的面庞。
      遭到抢白的慕容景不自觉后退了两步,脚后跟差点儿踩空,下坠瞬间恐惧袭来时,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苟且了太久,身后终于是无路可退了。
      她慢慢走回原地,望着下方百草枯黄的山谷,轻轻咬了下嘴唇,“我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是我夫君弹的。那是一个午后,他坐在桃树下,风一吹,无数的花瓣都落在他墨蓝的衣衫上,他忽然冲着靠近的我一笑,好看极了。”
      慕容景望着扶晅,苍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弯弯的眉眼里浮现出二八年华的少女才拥有的柔情,“后来,那就是我记忆中,他最好的样子。”
      “扶晅,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我的来历”慕容景将视线落回山谷,笑容缓缓隐匿,“我自幼长于山野,从十一二岁起,就打定主意这辈子要当个庸碌之人。我十三岁出嫁,二十一岁守寡,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说嫁就嫁了,这一生没人说过喜欢我,而我,或许也不懂世间何为情爱。”
      “我和他相伴八年,他这个人……是有几分荒唐,我的性子素来温吞,他待我,其实也不能说不好。他病逝之时还那么年轻,我哭得昏死过去两三回,眼睛肿得跟两个核桃似的。”慕容景定定地望着扶晅的眼睛,“他如今在地下长眠,而我早已打定了主意余生要为他守节,等我死了,就和他同穴而眠。”
      慕容景以为自己这番说辞朴实动人,语出诚恳足以断了扶晅的念想。她无比期待看到扶晅的反应,迷惘,释然,苦闷或者是同情——然而令她大失所望的是,他脸上什么没有。
      扶晅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试图在她完美编织的谎言中找寻一处致命的破绽。
      良久,他“扑哧”一声笑了,仿佛听到的是一个荒谬至极故事。慕容景懊恼非常。
      “你这女子素来说话半真半假,旁人也只能听听就罢,万万当不得真。你刚才说那些话,不过——”扶晅忽然朝她倾身,脸凑到了她颈侧,故意低沉了嗓音,“不过是想告诉我,你对我,没感觉。”
      “我没有……你……”
      谎言被识破,慕容景又慌又气又羞,猛地后退几步,脸和脖子俱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小心!”扶晅揽过她的后腰,阻止了她因一只脚踩空而往后头坠去的身体。
      此时腰肢被人揽着,慕容景窘迫非常,直想在地上找一条缝钻进去,好避开扶晅别有深意的目光。
      四目默默相对,她猛然意识到双手仍然拥有自由,当即闪电般地挣脱扶晅的怀抱。她依旧感到不自在,于是目光向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努力在脑海中思索着可以用来攻击扶晅的弱点。
      还有什么理由呢?
      “那你梦中的姑娘呢?你不找她了吗?”
      “呵呵……”
      他低声笑意引得她抬眸,遇上的却是诡计得逞的坏笑。
      “你骗我的!”她不解,情不自禁拔高了声音。
      “怎么,便只许你骗我吗?”他笑得漫不经心,眼尾上挑的眼眸里闪过一缕幽深的光芒。
      他骗她的!他竟然也骗她。
      慕容景挫败地垂了头,当日他昏迷初醒时说的那么情真意切,又是绛纱广袖裙,又是行动宛若小鹿的,到头来竟是编了个深情似海的谎言,骗得她心肠柔软半分。
      他早就知道自己也在骗他。回想起诸日来她述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身世来历,人家只是懒得戳穿,冷眼旁观时,心里却在嘲笑她错漏百出。
      扶晅常常以笑面迎人,所以潜意识里,慕容景总爱把扶晅当做心性单纯之人,却独独忘记了重要的一点——他出生于皇族,又怎么会是胸无城府之辈呢?要知道当日他的胞弟不过才十五岁,扮作纨绔子弟,一番虚情假意,拢共只花了几日时光,就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真是个傻子。
      慕容景这才如梦初醒,这一瞬,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扶晅素爱放在膝头逗弄的那些小猫小狗,自始受皮相所惑,一路上被他以情义作虚名相逼迫,无数次的违背内心本愿,却依旧执迷不悟,一直把他当作好人。
      慕容景,以貌取人——你错的离谱啊。他明明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你倒好,把他当作弱不禁风的小白兔。情深似海的故事是骗她的,是不是别的也都是骗她的?
      此刻冬风又起,满山落木萧萧,回想起光阴荏苒,自己终是半点长进都没有么
      她望着脚下荒凉寂静的山谷,微微叹气道:“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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