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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锦衣游 ...

  •   “扶大哥都告诉你了”
      慕容景刚推开房门,便见薛泠依闻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慵懒地扶着床柱发问。
      她低低“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走到屏风处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你竟然一点也不好奇”
      慕容景没有应声,径直走到铜镜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端详着自己的容颜。镜中影像模模糊糊,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隐约觉着胖了些。
      “你的心上人在沧州哪里”
      “永安。”
      慕容景闻言暗自松了口气,拔去头上的牛角簪,借着手指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长发。
      空气又静默下来,薛泠依觉得索然无趣,刚准备躺回去,却又闻慕容景发问。
      “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
      “你就不怕,自己千里迢迢到了永安,心上人却已另娶她人吗?”
      “这自不必你来操心,沈郎他视我若珍宝,又怎会轻易入眼些寻常颜色呢?”薛泠依的声音隐隐含了怒气,“我将来可是要当官太太的。”
      “噢。”慕容景拢了拢鬓边碎发,“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关于私定终身,她的记忆里,有这样一桩事情。
      那一年慕容景八岁,酷暑难耐,有一个女人投水死了,尸首不知漂了几日才在寂阳被打捞起来,早已泡得面目全非。官府当即贴了公文寻找亲属,一连五六日,竟也无人来认领尸首。夏日炎炎的,尸身不能才保存,父亲只得亲自做主,将尸首草草下葬。
      约莫过了半年,才有一对来自几百里外青阳县的老年夫妇闻信寻来,凭借着之前尸体存留的衣物首饰,认出了投水的女子是他们的独生女儿秀娘。
      原来,那女子当日恋上个过往行商,珠胎暗结,无奈父母不允,逼走商人。那二人见此,竟一不做二不休,乘着月黑风高离家逃到了寂阳上游的乾城。而那女子此时才知心上人已有妻室,自己只能做小。那大婆刁蛮可怖,每日对她非打即骂,商人也从不理会;公婆年迈又苛刻,全赖她一人伺候照料。
      这女子终于不堪虐待与逼迫,走投无路之下,才离家投水自尽,可惜了腹中已然足月的胎儿。
      慕容景自不会对薛泠依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她即使再不喜欢这小姑娘,也不会存心希望她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阿绯有一次对她说,阿姐,你遇事总爱往最坏处想,这样不好。是呀,她为什么要往最坏处去想呢,这丫头与她的沈郎既是心意相同,多半也能终成眷属——再怎样也比依照婚约嫁给周家那恶霸来得要强。
      她洗完脸转身向桌子走去,只见薛家丫头靠在床上,一头海藻似的头发蓬松地披散着,清澈的眼睛微敛着,也不知道正出神想些什么。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我见犹怜,何况世间男子
      慕容景弯腰吹熄了桌上烛火,缓缓走向床铺。薛泠依此时却梦中惊醒般叫道:“谁让你吹蜡烛的蜡烛不点着,我睡不着。”
      慕容景没有理她,兀自脱了鞋,可巧了,若是房中有光亮,自己是无论如何睡不着的。慕容景抓住床头靠外放着的枕头,拿起来正准备拉到床尾去睡,枕头的另一端却被薛泠依一把拽住。
      “你和我睡一头,我可不要闻你脚丫子的味道。”黑暗中,小姑娘揉了揉鼻子,她可不要让这个无趣的女人知道自己其实是害怕鬼怪,才不敢独自睡一头。
      慕容景睡意朦胧,身旁的小姑娘似是认床,一直翻来覆去捣鼓个不停,她每次刚有几分睡意,下一瞬又被“咯吱咯吱”的床响给吵醒了。如此几番下来,她倒是全然清醒了,轻轻附到薛泠依耳边一阵低语。
      “你扶大哥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杀过人呀”
      小姑娘受了警告,立马翻身背对着她,裹紧了被子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慕容景好不容易得了清静,于是枕着一侧手臂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舒适,直至天明方才清醒,被扶晅强行叫醒用早餐的薛泠依却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抱着枕头死也不肯撒手,也不知昨晚究竟翻滚到了几更。

      三人用了早餐,捐了些香火钱,早早地上路往宋城方向去。慕容景和扶晅见了面,彼此不约而同地又恢复了初识时客套有礼的模式,“夫人”来“公子”去,前晚在藏书阁发生的小插曲,自然是不存在的。
      自宋城往渠山,转眼间四五天时光又给丢在身后。小姑娘依然嘴欠得很,许是认准了慕容景是个面冷心肠软的,一路上在车里叨叨个不停,慕容景有时被她激了起来,也是针锋相对,几日下来,把平生所知刻薄之语皆说了个遍。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增成殿那个伶牙俐齿的贵妃娘娘。
      她原本也算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却总能被这小丫头挑起怒火,她气急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好在薛泠依并不记仇,耷拉着脸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开始笑呵呵地问她渴不渴了,再不然,几块桂花糕下肚,就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她的沈郎是多么风姿俊赏、学富五车了。
      慕容景懒得搭理她时,小姑娘便会乘着风和日丽,和扶晅一齐坐在车外,缠着扶晅说话,若遇上了扶晅也不高兴搭理她的时候,她便摘了片竹叶,在一旁迎着秋风自顾自地吹曲子。
      慢慢的,慕容景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这个小丫头了,确实是应了扶晅那句话,这丫头是娇生惯养,但心肠还挺好的。
      今日游山,明日玩水,闲暇时和小姑娘斗斗嘴,说心里话,慕容景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有趣儿的;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扶晅唇际漾着浅浅的笑,她知道,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有趣儿。
      她想着,这辈子若能就这样过完也挺好。
      静下来时,她偶尔也会想想扶晅说过的话。吃醋,自己为什么要吃醋当年后宫三千佳丽逞娇斗媚,萧珩在百花丛中流连忘返时,她又何曾吃过哪家的醋,更何况当日只是个小丫头片子……
      不对不对,她为什么要把扶晅和萧珩摆在一起,她当年情系萧珩不假,可是扶晅……
      自己何曾对扶晅存了那样的心思
      “啊”,慕容景猛地一把捂住眼睛,拼命把杂念从内心驱逐。
      慕容景,你和扶晅之间清清白白,甚么也没有,甚么也没有……
      好巧不巧,薛泠依这时幽幽地凑在她身旁,试探地出声,“容姐姐,你觉得扶大哥这人怎么样呀”
      慕容景浑身猛地一哆嗦,“不怎么样。”

      这日午后,慕容景三人途径山野时歇在路旁一家小店。这小店由几间茅草屋组成,后屋作厨房,前厅摆着五六张矮桌,专门卖些肥肉椒盐蒸饼、杂合粉、三合羹等热食,兼为过往商客行人提供歇脚休憩之所。
      三人将车马交给店伙计照料,挑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下,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粉丝汤和香喷喷的糕饼就端上了桌。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这凉秋天气里吃上这样一碗烫烫的粉丝汤,浑身都暖和爽利了。桌上摆着些盛着盐醋辣椒的小罐子,为食客作调味之用,慕容景兀自舀了几大勺油辣椒,刚用竹筷拨散了,却见扶晅与薛泠依都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她。
      慕容景放下筷子,“怎么了”
      薛泠依露出讶异的神色,“你怎么这般能吃辣”
      “噢。”她复又拿起了筷子。
      故乡荆州多瘴气之地,虫蚁猛兽奇多,民众皆已食辣为风尚。慕容景回忆起,仿佛当年萧珩第一次见她往碗里头没命地舀辣椒粉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后来他便见怪不怪了,只是总叮嘱她少吃些。北地民众不食重辣,谓其伤脾胃,她以为自己这些年过去早都习惯了清淡饮食,时至今日方才觉悟,原来是未见这诱人的粉丝汤啊。
      积习难除,积习难除。
      思绪间,薛泠依拿了筷子就来夹她碗里的粉丝,刚尝了一口,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姑娘撂下筷子,一杯接一杯喝着茶水,红着眼睛直道:“辣死我了。”
      此时路边有两名贩马商人经过小店,商人们把四五匹毛色各异的马匹拴在路旁大树上,走向小店来歇脚。
      薛泠依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那些马匹,也不知道又有了什么鬼主意,慕容景懒得管她,一心一意扑在她的肉末粉丝汤上。
      “你们想不想去骑马”
      见扶晅和慕容景皆不理她,薛泠依“嘭”的一下站起身跑开了。慕容景眼瞧着小姑娘在门外拿着钱袋子跟着贩马商人们一阵嘀咕,以为她当真会骑马,也就不再留意了。
      慕容景要的这碗粉丝汤,汤汁鲜美带着辣椒的辛辣,粉丝柔软细腻,伴着豆芽菜和猪肉碎末,几口下来,她感动的几乎眼泪要掉下来了。
      “啊……救命啊……”
      慕容景尚且沉醉于美食之中,忽闻远处传来熟悉的叫喊声,她心里暗道不好,扔下碗筷,和扶晅一前一后冲出了店外。
      只见前方的道路中央,马蹄狂奔着,薛泠依像只小鸟似的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左右摇晃着,仿佛下一瞬就要给甩到地上来,哪里有半分会骑马的样子。
      “救命……救命……”
      “别怕,快抓住缰绳。”扶晅健步如飞。
      慕容景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丫头若是磕着碰着了,自己和扶晅可怎么跟她家人交代呀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贩马人冲到路旁一声呼哨,那疯跑的马对天长嘶一声,奇迹般地慢了脚步,最后停在路边摇起了长尾巴。
      待慕容景和扶晅赶到时,小姑娘犹僵着身子直直地坐在马背上,一只手还攥着鬃毛。
      扶晅轻轻扶住薛泠依的手臂,语气半是严厉半是关切道:“还不快下来。”
      “我不。我还没骑够呢!”小丫头此时回过神来,却仍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扶晅揉着眉骨,暗暗头疼,“那我陪着你骑,可好”
      “行吧。”薛泠依一副得了便还宜卖乖的模样。
      “我去吧,”慕容景此时上前挡住扶晅拉住缰绳的手,“你连日来驾车辛苦,去店里歇着吧,我带着她骑一会子就回来了。”
      “那你们路上小心。”
      慕容景颔首,轻轻摸了摸马头,翻身上了马背,薛泠依顺势把手臂环在了她腰上。
      棕色的马匹稳健地小跑在山间小道上,身后的小姑娘显然兴致勃勃,轻声唱起了小曲儿。
      “你骑得挺不错啊!谁教你的”
      “我哥哥们。”
      “你还有哥哥呀”
      慕容景迟疑了一下,“算是吧。”
      “再快一点儿。”
      慕容景闻声双腿一夹马腹,身子同时微微前倾,马匹果然飞奔起来。当年在校场上父亲说,若论骑马射箭,她比三个哥哥都要来得有天赋,这一点果然不错,纵然好些年没骑过马了,但她的骑术却并未倒退多少。
      凉爽的秋风打在脸上,路边的景象迅速倒退,耳边是呼呼风声,薛泠依忽然起了坏心思,伸手抽掉了慕容景发间的牛角花叶簪。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被风吹起的长发尽往她脸上扑来,扎的少女娇嫩的肌肤刺刺发疼。
      薛泠依迎风吸了口气,扬声道:“容姐姐,你长白头发了。”
      慕容景没所谓地扬着长发,“我二十岁时就有了。”
      薛泠依没有再搭话,抱紧了慕容景纤瘦的腰肢,同时将身子贴在她瘦骨嶙峋的后背上。
      慕容景二十岁一次梳头时,偶然发现自己鬓间已生了第一根白发。雪白的一根突兀地长在一片乌黑浓密之中,无声地提醒着她血淋淋的事实。她明明还这么年轻,有时却又觉得苍老的仿若将死之人。忽然心里又升起一点感动,她既然有了白发,又还伴在他身旁,这算不算是与他白头偕老了呢
      她终究没有拔去那根头发。
      “你在做甚么”慕容景察觉到薛泠依已经一动不动靠着她好一会了。
      薛泠依自她后背肩膀处慢悠悠抬起头,“我在想象,将来和沈砚共乘一骑,会是怎样的感觉。”
      慕容景一阵无语,强忍着把紧贴身后之人扔下马匹的冲动,把马骑回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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