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22、青丝长

　　清晨时分，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踩着湿润的地面，慕容景忍着头晕，脚步虚浮地踏上了离开马车。临别之际，胡老四赠了他们些盘缠，又派了几个手下骑马护送她和扶晅去瑜川城。
　　随着马车驶远，她不禁感慨，这人生二十几载，她曾受人陷害，落入北苑；也曾登上凤位，睥睨天下，但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到这山贼窝走一遭，最后还能全身而退——这也多亏了扶晅。
　　放下帘子，望向身旁眉心微蹙的扶晅，残存的几许愧疚又汇聚了起来，本以为杨城自己救他一命，此次他托胡老四把自己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新旧相抵，权当扯平。可扶晅连日来医治照顾自己，自己到头来却因为难言之隐，宁愿伤他的心也不肯与他同行。自己到底是欠他良多，如今他怨也好，恨也罢，都只能来生再还了。
　　扶晅一直蹙着眉头，他靠着车壁，苍白的指节一直按在太阳穴的位置，想来昨晚没喝她煮的醒酒汤。看他一下一下地摁着，慕容景觉得自己的头也渐渐疼了起来，她这两年一直有难入睡的毛病，昨晚心事缠绕，更是一夜未眠。
　　“到了瑜川作何打算”
　　扶晅闭着眼睛低声道，“找船去定州，越快越好。”
　　“瑜川城乃自古繁华之地，我打算在瑜川住几日，好好逛逛，就……不送公子了。”
　　“也好。”
　　语落，车内又恢复了安静，慕容景舔舔嘴唇，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一行人抵达瑜川城时已是午后，期间几个时辰，二人竟半句话都未再说过。
　　几个山贼好不容易来到繁华似锦的瑜川城，没了老大管束，自然少不了要去快活潇洒一番。刚入城，他们把慕容景二人往城门附近一丢，火急火燎地驾着车跑了。
　　“保重。”
　　“珍重。”
　　两人相视愣了几秒后，几乎同时开口，而后分别择了不同的路，转身离去。
　　慕容景走得果断决绝，二十几载命运早已教她习惯了别离——自元鼎37年夏末，自己离开爹娘过继到了沂川，而后故乡只在梦中；第二年初冬，她穿着大红嫁衣到沧州成了萧珩的小王妃；再到后来初春，她目送着她的少年郎君打马而去，从此再不见归来……
　　岁月无情，她是庸弱无用之人，无力挽回逝去一切，曾经最璀璨的年华，也从未有人对她心存眷念，为她驻足，盼她归去。这浑浑噩噩、勾心斗角的半生啊，有些事情她执念太深，梦醒时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她慢腾腾地走着，眼前的店铺、街道、行人渐渐在泪眼中模糊，耳边的喧嚣嘈杂仿佛异世，忽然她后背被人一撞，一双手臂自背后环住了自己，撞击之下，两人都是一怔。尚未来得及思考，那人站稳了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就向前方奔去。慕容景挣扎不开，只得跟他一同跑去，诧异之中认出了携着自己的白色身影，脱口喊道：“你做什么”
　　于此同时，周围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慕容景回眸，光天化日之下，三四名黑衣男子手持长刀，正在他俩后面穷追不舍。刀刃映了日光，发出明晃晃的亮光，照得慕容景的心猛地一坠，加快步伐跟着扶晅向前跑去，奈何扶晅身高腿长，她尽了全力也追赶不上，基本上是靠着扶晅拉扯着跑。
　　扶晅带着她专挑了人流密集处去，这不但要求速度还考验身形之灵巧，不然稍不留神就会撞到行人或货摊。然而那几个黑衣人全然不惧众多路人，闹市之中，仍明目张胆地高举凶器，跟在他们后面一路狂奔。
　　慕容景往后一瞥，恍然发现离他们最近的黑衣男子的面容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人群虽不能使黑衣人们退却，但在人群和货架之间穿梭减缓了他们的速度。慢慢地，黑衣人耐心流逝，干脆不再避让，凶狠地将挡路的行人和货摊推开，招来民众纷纷怒骂。
　　一时之间集市之中鸡飞狗跳，卖布的大娘怒吼；粉衣小妞撒了一地的豆子；几个小孩被吓得大声啼哭。其中有一青衣老者被推倒在地，一名买肉屠户扯住了一个行凶黑衣人，非要讨个说法。黑衣人惧于大汉魁伟身姿，低头诺诺，其余三名黑衣人先是回头一愣，继而丢下同伴奋力追赶。
　　扶晅带着她穿过集市，七拐八拐来到迂回曲折的胡同，行人逐渐减少，最后二人拐入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巷，前方竟是一条绝路，二人动作一滞，身后传来逐渐逼近的沉重脚步。
　　“妈的，没路了!长翅膀飞了不成”不远处传来怒骂声。
　　一人喘着粗气，“该死。那小白脸挨了一刀还这么能跑，追了一路倒叫他们给逃了。”
　　“这次又搞砸了，咱几个还是好好想想咋跟周二少交代吧!”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挤在隐蔽墙角的二人放松了克制的呼吸，放开了紧抓着彼此的手。长时间的奔跑耗尽了慕容景全部的力气，方才她只能紧紧抱住扶晅才能勉强克制住身体的战栗。
　　黑衣刺客当时就在七八米之外，稍微的一点儿声响都可能将二人送入死境。两人挤在那狭小的空间，她只能环住扶晅的腰，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忽然抬头，却发现扶晅一直沉声望着她，一双清澈眼眸竟染了笑意，似乎全然不惧生死。
　　他的安然浅笑如暖流注入她的心田，慕容景鬼使神差般地靠了上去。扶晅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香味，让她暂时感到了莫名心安，就像之前在黑风寨，但凡他陪在身边，她就会暂时忘却所处狼虎之地。恍然发现，自己对扶晅的情感微妙复杂，这样的认知让她心慌。
　　脚步声已经完全消失，慕容景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退几步，冷眸望着扶晅，不愿再泄露心绪。
　　扶晅背倚着墙壁，额头有着细密的汗珠，仍旧浅笑地望着她，大概是跑得剧烈，脸色竟然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那云淡风轻的笑容看得慕容景心虚，自己心慌意乱至此，他怎能一脸看戏的模样，仿佛洞悉自己所有的窘迫与挣扎。在无名之火的驱动之下，慕容景抬起手掌，“啪”的一下扇在扶晅的右脸，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扶晅无力靠在墙壁上，看着慕容景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无声叹息，顿时觉得天空刹那间黯淡了不少。
　　午后的暖阳不知何时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灰白的天空，萧瑟秋风又刮了起来。幽深的小巷里，心事重重的慕容景逐渐放慢了脚步，懊恼地想到，自己不该打扶晅的，他竟又一次救了自己。
　　她之所以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是因为扶晅那笑意太过刺眼，仿佛自己在他平静的眼眸里早已暴露得体无完肤。这笑意恍然让她想起萧珩与谢琰，彼时她才从北苑脱身，好不容易才学会披上一张虚伪的皮囊，同人谈笑风生、勾心斗角；偶然回首，却发现高台之上，冷芒如剑般锐利——刹那间，她就像失了油彩的戏子，遁形于原地。
　　萧珩与谢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同一种人，而自己不管如何伪装，终究是他们眼里消遣的小丑。
　　她方才太过冲动，其实她心里清楚，扶晅挨那一掌，何其无辜。归根结底，她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男女授受不亲，她早已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不该在扶晅面前失态，更不该心里生了那些诡异的念头。
　　慕容景的指甲暗暗掐着掌心，忽然吃痛，顿时张开了掌心。
　　这是什么
　　慕容景看着染红整个掌心的半干液体，一颗心顿时落入谷底，扶晅他……
　　慕容景好像明白了什么，奋力向原处飞奔，这血迹是自己方才环住扶晅时染上的，他受伤了。又联系起那杀手的话和他之前撞她后背的动作，难道那时他是在为自己挡去那一刀吗？
　　背上被扎了一刀，还带着她没命地跑了这么久，一路上竟然一声也不吭。回忆起之前扶晅苍白轻柔的笑意，他不会当时便已心知无力回天，所以从容赴死了吧
　　真是个疯子，究竟还想她欠他多少？
　　慕容景越想越害怕，后悔自己把扶晅丢在原地。果不其然，当回到熟悉的巷口时，慕容景远远就见到那人靠坐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风云骤变，惊雷乍起，黯淡的天空飘起了小雨。她飞奔到扶晅身旁，见他耷拉着头，唇色惨白，汩汩的鲜血染红了一身白衣，就连青石地上也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扶晅，”慕容景脱口喊出他的名字，轻拍他的犹带着指印的侧脸，“醒醒，我带你去找大夫。”
　　任她剧烈摇晃，那人就是全无反应，长睫垂在脸上，毫无生气。慌乱之中，慕容景伸手去探他鼻息，心中大骇，心口传来细碎的疼痛。
　　谁要你这样的谁要你这样的？
　　雨滴顺着扶晅额头的发丝滑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去擦拭他的脸，脑海里闪过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是个矜贵的少爷，在客栈的大火里不知所措，眼看着身边的人为守护他而死去；他亦是极重情义之人，先不说曾与他朝夕相伴的小枫——就连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之人，他都是几番相救，在黑风寨细致体贴地照料自己。
　　回忆里那些温暖清澈的笑容，那人忽然蹦出来的调笑亲昵，酒醉时拉着自己不放手的孩子气……这些短暂相处的光阴，她恍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她坚硬的心脏上被划开一道裂纹。随着这个认知，心口疼痛越来越集中，她不禁捂住胸口，就连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不好，自己的病该不是要犯了吧
　　雨下得大了，渐渐有脚步声传来，许多名作家丁打扮的人聚集在了巷子里。几乎是本能的，慕容景抽出扶晅那日送她的匕首，摇摇晃晃起身举刀对着他们，“什么人”
　　撑油纸伞的为首之人道：“瑜川薛家。不必害怕，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快让开，他流了这么多血!”有人喊道。
　　见他们与方才的杀手并无干系，慕容景顿时松了口气，抽回刀，让开位置好让他们去抬扶晅。疼痛剥夺了她的力气，勉强靠着墙壁支撑着自己的躯体，果然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出宫这么久，按日子算，自己的病是该犯了。
　　雨水湿透了衣衫，慕容景一手捂住胸口，终于在他们把扶晅抬上巷口马车时，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一下子倒在了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