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20、夜未央

　　夜幕降临，明日他们就要前往瑜川，黑风寨今晚摆酒席庆贺，早早地院子里头就点起了火把，不少人穿梭其中为宴会做着准备，慕容景紧紧跟在扶晅身后，生怕给来人挡了道。
　　扶晅心细如发，知道自己不喜欢生人，这几日饮食汤药皆亲自给她送到床边，除了个每日帮她换药的小丫头，不再让旁人到房中打扰她。若是有了不得已要出房门的时候，每次扶晅也是亲自相陪。
　　如此一来，虽身在山贼窝里，可这日子清闲惬意，慕容景也乐得逍遥，索性把心事都抛到脑后，静心看窗外群山连绵、云卷云舒。
　　经过这两天的休养，她身上的伤口基本都开始结痂，常常传来痒痒的感觉，她总忍不住伸手去挠。每当此时，扶晅便会按住她，安慰道，且忍忍，这就是要好了。他这样哄孩子似地温声哄她，反倒让她生出几分不适来，仔细一想，好像还从没有人对她这样温柔耐心过。
　　宴席摆在正厅，一张张方桌放在一起，凑成一张长桌，摆满了鸡鸭鱼肉和漆黑的大酒坛子。他二人来得稍晚，其余人尽已落了座。慕容景见这些人多是些赤膊大汉，不乏彩绘纹身、面目凶狠之辈，她常年呆在宫里头，又哪见过这喝酒划拳的阵仗，心生怯意的同时本能地拉紧了扶晅的衣袖。
　　胡老四坐在铺了虎皮的主位上，见扶晅出现，扯住扶晅就要请他上座。扶晅望一眼身旁的慕容景，婉言谢绝，转身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拉着慕容景坐下。这些日子，黑风寨的人也对这扶先生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也没人再相劝阻，胡老四大声招呼着大伙儿喝酒，喊着今夜不醉不归。
　　黑风寨在方圆百里威名远播至今已有十数载，最初是由于连年旱灾，颗粒无收，一伙农户在胡老四的带领下来到这深山，落草为寇。胡老四这大当家也有些侠义之气，黑风寨的规矩就是绝不欺负良善，不可为难穷苦百姓，所以干的多是些劫富济贫、抢劫官兵的事情。而那日之所以阴差阳错劫了扶晅进寨，原是几个新来的小子急于立功，坏了规矩，已被胡老四亲自给处罚了。
　　黑风寨这些举措也是颇得几分人心的，有时山间普通百姓半路遇见胡老四，也要叫一声“大当家的”。黑风寨盘踞一方，时至今日，寨中兄弟已发展至数百人，若要算上寨里的杂役、扫洒丫头、做饭老妈子，那数目可就大了去了。
　　酒过三巡，周围的人都隐隐染了醉意，谈笑划拳声中不时掺杂杯碗破碎之声。身边的女子垂着发梢，就这眼前的一盘青菜，低头扒饭，对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
　　扶晅想起这几日慕容景餐盒中一筷未动荤腥，于是不动声色地将两盘素菜移到慕容景面前，“夫人吃素”
　　“我念佛呢。”慕容景心不在焉道，目光直直的朝向远方。扶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群粗野山贼中坐了个白衣书生，俊逸非凡，仿佛是画中谪仙。似乎是察觉到了慕容景的目光，那年轻书生微笑示意，清澈美好。
　　“再看下去，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扶晅朝着慕容景那一侧微微倾身。
　　“什么”慕容景猛地转头，见扶晅笑得一脸促狭，确信了自己没有听岔，一时半会也不知答些什么。
　　眼前人的神情自茫然转向愠怒，剪水双眸瞪了他一眼，微弱的灯光下，眼眸里闪烁仿佛孩童般的单纯懵懂，竟叫他一时失神。于扶晅而言，大多数时候女子的眼眸都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下，里头飘荡着年岁沉淀的心事与如影随形的戒备，恍若烛火熄灭后死寂的长夜。
　　此时慕容景低头开始懊恼起自己的行为，自己刚才瞪他那一下实在太过孩子气了，又有些亲昵，她和他还没那么熟。不过那话虽是戏谑之语，但她一直以有夫之妇自居，与扶晅向来止于礼，这样有些暧昧的玩笑似乎是有些出格了。
　　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燕宫里多是低眉顺眼、溜须怕马的奴才，而萧珩——慕容景回想起从前，萧珩有时十天半个月会来长秋宫坐一会子，她与萧珩每每相处，总是有一套特定流程的。上完茶水点心，慕容景先扯些宫中琐事的安排处理的话题，萧珩听罢，大致说几句赞许抚慰的话，什么皇后贤良，什么朕心甚慰云云，反正你来我去，两人说的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场面话，这些背书似的说完，她无须担心稍后冷场，因为萧珩也懒得多呆半刻，即刻就托称政务繁忙，走得飞快——也不知是赶着去找陈美人还是王婕妤。
　　至于旁的话题，两人是鲜少涉及的，萧珩对她一直心有芥蒂，而慕容景又何尝不是。她深知对方生性多疑且城府极深，他人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间；所谓说多错对，不如不提。
　　有时想起自己少时读过话本写道，夫妻之间不相疑，不相问。自己其实是做到了的，她是从不疑心萧珩的，萧珩年少慧极，一句话里也不知道要绕多少次弯，她有时乏了，也没功夫去猜其中真意。凡事他随便说说，她也就随便听听，不会傻到去问他，一句话里究竟有几个字是真心的。
　　若要想出个能对她用这样调笑口吻说话的人，慕容景只能想起她那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二哥了。从前有回，她难得出门同二哥去买东西，途经一书画摊，有一年轻书生正当街为人作画。慕容景觉得新奇，看了半天也不肯走，二哥当她在看那青衣书生，就在一旁凉凉地叹气，“这姑娘长大了，只怕留不久了。”
　　慕容景正出神，恍然抬头见那标致白衣书生的朝她缓缓走来，纳闷的同时一瞥身旁端坐的扶晅，没想到那人正留神瞧着自己，见她这动作，笑得愈发放肆了。慕容景无奈，夹了个油腻腻的大鸡腿，一下塞进扶晅的碗里。吃你的去!
　　白衣书生站在扶晅面前，举着酒杯鞠躬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胡老四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不知从何方窜了出来，一把夺了书生的酒杯，“俺弟弟还没好全，这杯俺来替他喝!”
　　扶晅亦是执了酒杯，一饮而尽，两人相互照杯，自有人替两人斟满。胡老四忽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俺先敬扶先生第一杯，多亏您妙手回春，保全了俺弟弟的性命。”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寨主客气……”
　　“先生您先听俺说完。”
　　扶晅无奈，碍于礼节，只得先把杯中酒先饮了。
　　“第二杯，多亏了您，不然俺还不知道周二那小子仗着他家里有几个钱，养了一群打手，成天给人放高利贷，还不上就让人家拿女儿、媳妇来抵债。这黑心生意都做到俺们地盘上来了。”
　　旁边有人借着酒兴帮腔道，“对，周二那小子不把俺们兄弟放在眼里，实在是欺人太甚。不亲手抓他来黑风寨赔礼道歉，俺心里这口气难消。”
　　“非得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这撒野都撒到黑风寨来了，不然哥几个的面子要不要”
　　胡老四手势示意众人安静，“这第三杯，俺预先祝先生和夫人能早结良缘，争取三年抱俩。”语落，又是一阵起哄声。
　　扶晅回头睨了慕容景一眼，慕容景尴尬地笑笑，移开了视线，心想这人跟萧珩长得有六七分相似，她还没傻到往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两次。
　　扶晅想着明日就要离开，当下懒得向旁人解释，又是一杯落肚，却见胡老四朝一旁让开位置，又是一名大汉朝自己举杯，“扶先生，俺敬您一杯，多亏您……”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敬酒，这必是胡老四授意为之，扶晅对此心知肚明，又推辞不了，想求助慕容景帮他脱身，她却又呆坐着不愿意看他。
　　今日不同往日，他的身子尚在康复之中，酒意上涌，周边的世界逐渐摇晃，胡老四那张胖脸变成了三张，自己再这样喝下去，只怕明早是爬不起来了，可这群人又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慕容景正撑着下巴发呆，忽见人群中央的扶晅身形一晃，猛然一下醒过神来。这人身子不好，被灌了这半天酒，别是醉了才好。
　　她赶紧走过去搀住扶晅，众人见是她，自觉地让出了道路。
　　扶晅脸上染了微微红晕，那双丹凤眸中醉意朦胧，把手中酒杯一丢，直勾勾地盯着她，慕容景暗道不好，今晚可别连累得她整宿照顾。扶晅踉跄几步，勾起她的手臂，顺势就往她肩膀上一倒，全身重量一下压在了她身上，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喝了多少酒，醉成这个样子
　　胡老四恼扶晅这些天不给自己面子，方才在一旁看了半天戏，此时见扶晅一脸不省人事的模样，也不好阻拦，任由慕容景半扶半拽，好不容易将扶晅带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