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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河东狮 ...

  •   慕容府的别院建在苍梧山脚下,山上即是皇家消暑所用的温泉夏宫,别院自山上引温泉水,使得此间四季温暖如春,周围遍植特地从南地运来的垂柳,院落皆是粉墙画壁,府内流水穿桥绕户,锦鲤成团成簇,一派江南风光。
      慕容太尉上书请求致仕以后,便与独子长居此处,求仙问道,谢绝宾客来访。
      慕容青在下人的带领下往慕容老太尉的居处走去,一路上心情复杂。
      他久在当今陛下帐下效力,与燕都慕容氏本无来往,当日父亲曾嘱托代他向太尉表敬谢之意,中途被琐事耽搁,而后当即陛下即位,慕容氏败落,他为着避嫌,从未亲自登门拜访,今日为着先帝之死的疑案冒昧来此,且少不了为真相冲撞诘问,不知后果会怎样。
      论辈分,他是晚辈;论功勋,他亦远不及太尉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因而心中忐忑不已。
      到达目的地后,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慕容青见此处并非内室,心中顿时疑惑,抬眸远望。只见回廊之上摆着一张棋盘,慕容太尉头戴皮帽,裹着温暖的银狐围脖,身形亦如昔日般高大健硕,虽是被迫致仕,未见丝毫苍老颓废之态,腰杆挺直,精神矍铄,他正静静地自己与自己下棋。
      一旁的水缸里,养着几尾玛瑙眼,大冷天里都聚在一处不动。回廊之外即是温泉水汇成的池塘,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池塘上荡着白色雾气,漫天雪花无声地飘入水中。
      慕容青一定神,向着前方走去。
      太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安静从容,复低头在棋盘落下一子,“昌平那场仗打得漂亮,你今天肯来,老夫很高兴。”
      昌平是北凉中部一座铁桶城池,当日陈氏在此地屯兵五万,粮草充足,燕军连攻近月不破,慕容青到来后,命人采用该进攻城武器,切断敌军水源,采取分裂人心的战略,最终以不到一万的兵卒攻下此城,从而使渭西诸城不战而降。
      老太尉拿起仅备的茶盏斟满,指着对面放置的座椅,语气未见昔日的威严,“坐。”
      慕容青并未坐下,他选择默默地站在了太尉的身后。
      长幼有别,他久不登门,本就于道义有亏,今日又难免将冲撞位尊者,如何还能问心无愧地落座?
      太尉见状捋了捋半白的胡须,语气带着一种长辈的慈爱,“像,真像!”
      慕容青不明所以,太尉垂头思量一瞬,又于棋盘落下一子,“你像你的父亲,耿介忠厚、重情重义。当年你父亲在战场上舍命救我,我见他谋略出众、英勇善战,是个将才,便想自此将他带在身边,尽心栽培,可你父亲硬要凭自己的能力建功立业,再三拒绝,我于是只能让你祖父亲自修书劝解,几番波折,你父亲才终于松口答应随我去燕都,然而还没几天,你母亲又病了,你父亲不忍她远离家乡,就又改了主意。”
      棋盘之上几番鏖战,犹未见胜负,太尉似乎是乏了,扔下棋盘,转身指着慕容青,“你像极了你父亲。说吧,今日是为何而来?”
      慕容青微微蹙眉,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件被墨兰色绸布包裹的东西递给太尉。
      太尉翻开裹在一处的布匹,只见里头是一只空心箭镞,铁质的镞头上分出三翼,因年月久远,箭尖上已然生了点点锈迹。
      “此为空心,不是我军所用之物,”太尉一皱眉,拿近箭簇细细察看,忽然发现上面刻着许多细小的十字花纹,拿着箭簇的手蓦地一抖,“这是西南王帐下的物件?这……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慕容青接过太尉还回的东西,沉默着没有答话,但他知道,太尉已经知晓了他的来意。
      太尉收回眼眸,看着桌上那杯因天气寒冷已然不再冒烟的茶水,“我若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大人德隆望尊,长辈所言,晚辈自然相信。”
      回忆起这大半生跌宕起伏,风风雨雨,太尉的声音添了一点无可奈何,“老夫从前是有野心不假,可忠君爱国之道,老夫并非不懂。无君则无国,王位更迭关乎社稷存亡,稍有不慎便使哀鸿遍野,君王可以不仁,臣子却不能先行不义,没有做过的事情,老夫心中坦荡。”
      慕容青深知此人虽老谋深算,但绝非奸猾狡诈之人,当即面露愧色,“晚辈今日唐突,还望大人海涵,改日……”
      “会下棋吗?”太尉指着对面始终空着的位置。
      慕容青理亏在先,不敢再行推辞,于是落座执子。太尉棋行刁钻,他亦毫不相让,全力以赴争锋相对,十几步走下去,两子对阵更加激烈。
      太尉抬眸看了他一眼,“老夫没有看错人,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然而太尉光顾着说话,一时疏忽,一子行错,顷刻胜负已分。他欣慰地捋了捋胡子,眯着眼睛的样子终是显露了一点老态,“而今我慕容氏出众者皆不在嫡系,你父亲、你、你妹妹……”
      “你妹妹啊,那年我在荆州看见你妹妹骑马,小小的人,不怎么肯说话,眼睛里却有股子狠劲儿,不愧是我们慕容家的女儿。”太尉感慨地摸了一下围在脖子上的银狐围脖,“后来我们一大伙人去山上打猎,这么只百年难得一遇的银狐,行动敏捷,略微射偏就可惜了这珍稀的皮毛,一群大男人都干瞪着眼拿它没办法,只有你妹妹,一箭就射中了。
      “你妹妹聪明伶俐,我早就知道,她迟早是要出人头地的,”他将视线移向白雾弥漫的水面,炯炯的目光变得浑浊悠远,“她也像你父亲,重情重义……”
      慕容青分明听到他极轻地叹了一声,好像是在惋惜。
      太尉眼见慕容青若有所思之态,率先从盘中一颗颗捡起棋子,“再来几盘”

      慕容青从别院出来时,先前的大雪已经停了,不知何故太阳忽然钻了出来,白晃晃地照得人眼睛疼。
      他躬身进入停在外头的马车,端坐在对面的祈允身披雪白狐裘,正捧着卷宗分秒必争,见他入内,默默地抬起了眼。
      慕容青冲他摇了摇头,并未作过多的解释,祈允当即收回视线,像是预先知道了答案似地轻叹了一声,修长的手拿起茶几上的瓷杯,也不再追问。
      裹了粗布的车轮小心翼翼地行事在结冰的道路上,门前挂着的车铃清脆缓慢地摇晃,慕容青侧眸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繁华城市,脑海中接着想起了先前老太尉隐有所指的话语……

      萧钺已经三天没主动跟她说话了。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辛映漓原本已经让棋雯将过冬所用的衣服翻找出来,结果萧钺突然告诉她要带她南下微服私访,他先前只是含糊着答应得了空带她出去玩儿,她以为他只是敷衍,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突然。
      辛映漓作为萧钺后宫里唯一的女子,被一众宫女太监当稀奇动物似地观摩了这么长时间,自是像一只飞出囚笼的鸟儿,光顾着一路抓紧一切时间观光游览,也懒得去问萧钺此次为何出宫,又为何仅带了十三骑并苏斐棋雯,日夜兼程急着南行。
      那夜她刚在源阳的茶馆听了折子戏,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没由头地想起远在燕都的表哥来。她的表哥淳懿太子喜好游历,少时曾携书童剑侍游历列国,遍访名山大川,每遇新奇之处,心中略有所得,便亲笔写信给她。
      她心中顿生感慨,如今苍越国除,萧钺虽封了表哥爵位,但他身份尚且敏感,身处京中犹如困兽,每日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谈何离京远行?
      思及少年时种种,辛映漓恍然想起已有数年未曾与表哥通信,此时反正睡不着,索性寻来笔墨写下今日所见所闻,明朝命人寄给表哥。
      好巧不巧,那一头萧钺终于看完了自燕都传来的重要奏章,目光蓦地瞥见那信上“兄长”二字,当即面如锅底,走到床上扯过被子,辛映漓忙丢下纸笔跟了过去,然而萧钺压根没给她解释的机会,背对着她闷头就睡。
      辛映漓愣着站在床边,怎么都觉得萧钺像极了个吃醋的小媳妇,说好了的沉稳冷肃的将军形象呢?
      辛映漓深吸了一口气,行,她哄!

      从前两个人闹别扭的时候,向来都是萧钺别扭着来哄她,辛映漓想着自己怎么也得大度一回。然而,她似乎低估了哄他的难度。
      都说“想要抓住夫君的心,就要先抓住夫君的胃”,她于是首先想到了下厨。可是平日不努力,关键时候求神拜佛也没用,她可是连菜刀都没拿过的人,棋雯只能挑了最简单的菜式教她。
      然而面对着她断了指甲、伤了手指才做出来的菜,你猜萧钺说了什么?
      对,他什么也没说。辛映漓猜他第一反映是想要吐出来的,奈何从小的礼仪修养太到位,硬是生吞了下去,然后以优雅中略带狼狈的姿势,猛灌了两杯水。
      这可是行军时期和将士同吃同住、不搞一点特殊待遇的萧钺啊,她的厨艺就这么差劲吗?
      好吧,似乎从前父亲也最怕母亲下厨,她偷偷叹了口气,这第一次算是她高估了自己。
      第二次尝试,辛映漓选了最为直接有效的计策——美人计。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不英雄她不知道,美人这一点,她可是够自信的。
      然而面对棋雯神秘兮兮从箱子里捧出来的那件衣服,她却羞红了脸,反过来义正言辞批评起了棋雯,“死丫头,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行动总是比语言诚实。兰汤沐浴过后,一袭茜色薄纱裙,略微卷曲的长发一半挽起,一半垂落在肩头,她轻轻地倚在屏风上,朝着书桌前地萧钺勾了勾手指,极力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画卷中美人的一双妙目。
      然而萧钺这厮忒不解风情,一句“大冬天的,你不冷么”,成功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噢,我忘了,你们西北来的都抗冻。”萧钺面色如常,起身朝门边走去。
      这种时候他还拿她的异族出身开玩笑?辛映漓被气得当即拔出头上戴的点翠蝴蝶簪往地上摔去,萧钺倒好,急忙把门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好女不跟男斗,好女不跟男斗,这几天乘船南下,外头阴雨连绵,茫茫的水面没什么看头,辛映漓把自己关在屋里洗了一天的脑,想着事不过三,耐着性子再哄他最后一回。
      这一回干什么呢?谈心吧!
      自从知道萧钺和他皇兄的关系并非传说中的那样势呈水火后,她想要多了解他的童年一点,就喜欢缠着萧钺讲些他俩儿事的趣事,萧钺却总是无比傲娇地不肯告诉她。
      她打探来打探去也算是弄明白了,怪不得他不愿意讲,这哥俩小时候可一点儿都不友爱,总是明争暗夺、相互较劲,萧钺还总输给他哥,唯一齐心的时候,那就是两个人溜出宫去喝酒,喝醉了就到旁边的巷子里和一帮浮浪子打架,第二天脸上少不了挂了彩,互相帮着遮掩。不过也没啥用,大家都以为是他俩又看对方不顺眼了。
      辛映漓看着坐在书桌上和一堆公文斗争的萧钺,想着今晚她要让他讲讲攻打北凉的战事,这回她一定要昧着良心夸他英明神武、睿智非凡。奇怪,他今天的公文怎么都看不完呢,都这么晚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哈切。
      然后,然后,她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气人的是,她明明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她要和他说会儿话,可他忙完了都不叫醒她;可更气的是,萧钺眼见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就往她身上披了张毯子,然后独自霸占了他们的床!
      寒冬腊月的,这罪行简直是惨绝人寰、罄竹难书,醒来后,辛映漓向人打听了半天和离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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