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109、雨打萍

　　下唇传来骤痛，慕容景顿时回过神，拼命拍打着他的胸膛，然而扶晅扣着她的后脑勺，慢条斯理地亲吻着，任凭她挣扎，半天也不见有丝毫退让。
　　一时怒火攻心，慕容景张嘴欲骂，可惜缠绵的亲吻吞噬了她的声音，牙关张开的瞬间，反而为对方提供了进一步掠夺侵占的机会。
　　慕容景羞愤地无地自容，报复死地往他的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不甘示弱地回吻，于是渐成狂风骤雨的亲吻又添了几分嗜血的味道。
　　异地泪珠不知从谁的眼眶中悄然滑落，又沾湿了谁的面庞。
　　温度渐渐升高，最后药丸不知道融化在谁的嘴里，彼此的唇舌皆染了苦涩的药味，扶晅嘴唇创口处溢出的几缕鲜血将她原本苍白的嘴唇染成殷红。
　　许久之后，慕容景终于得以从他的桎梏中重获自由，她就像是一条被拖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然感到喉咙一阵腥甜，她顿时弯了腰，低头一看，只见掌心一片殷红。
　　胸口传来的钝痛提醒着她已然病入膏肓，她惊慌地抬头，恰在此时，扶晅捏住了她的下巴，似乎是食髓知味一般，偏头欲要再次吻她。
　　慕容景恢复了几分清醒，当即扭头挣脱，脱口而出，“你变态！”
　　“佛门清净之地，怎能如此放肆！”且不说她方才吐了血，便是这百年古刹，也由不得他如此亵渎神佛。
　　悲愤涌上心头，她顿时酸了鼻子，她都这样了，他还要来欺负她。
　　“你这会儿也知是佛门清净之地，明明是你先开始的，招惹了别人转头就跑，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么？”扶晅用拇指擦干她眼眶上湿润的泪痕，“不过是亲你一下，哭什么？”
　　慕容景不怒反笑，“也是，你这么聪明，心里肯定清楚得很，无论你现在对我做什么，我最终都会原谅你的。”
　　她紧接的一句话成功让扶晅脸色变得煞白，“毕竟，一个将死之人不需要再记恨任何人。”
　　被欺负到这份上，如今她已不再强装镇定，直接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拉过她的掌心一看，那里殷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心。心跳蓦地停滞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手绢，替她一点点擦干净掌中余留的鲜血。
　　“那是药。”扶晅用手帕抹去她嘴唇上几缕的血迹，伸出五指与她掌心相扣，神色无比温柔，“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回头你再把那药吃一颗。”
　　“我不会让你死的。”
　　眼见他说得万分笃定，慕容景轻蔑地笑着，“你还能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动手脚么？”
　　她用力地想要抽回手，然而扶晅攥得太紧，她只能拧眉恨恨地看着他。
　　“我不能，但这世上总有人能，我不会让你死的。”扶晅这才松开了手，“你也不许总往坏处想，阴曹地府那么冷，没有我，你一个人会害怕的。从今往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扶晅捏了捏她的脸颊，俯身在她侧脸轻轻一吻，起身离去。

　　当扶晅端着小米粥回来时，昨夜燃烧的火盆被灰烬覆盖，床上已经不见了慕容景的身影。
　　他急忙转身环视着周围，她的包袱还好好地摆在原处，就连那两只陈旧的锦囊也整齐地放在枕边，唯独不见了她的身影。
　　她就这样走了么？
　　扶晅心中顿时灌入无以名状的落寞，她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从此天涯陌路，永无再见的可能。
　　原来病痛是可以传递的，这一刻他的胸口忽然骤痛一下，一整块血肉被生生剜去，原本以为已然圆满的余生因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笔忽然变得空洞乏味。
　　与此同时，记忆深处声嘶力竭的声音穿越了时空，“你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你……”
　　她从前不想见到他，所以她总是故意躲着他，一直不肯看他的眼睛；她现在还是不想见到他，即便身染奇毒，也要强撑着病体离开他。
　　扶晅将瓷碗放到桌上，忽然注意到摆在墙角的樟木衣柜。那衣柜被岁月浸染成了深黑的颜色，因缺乏保养，上头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凹槽。
　　鬼使神差之下，扶晅轻轻挪动脚步来到衣柜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眨了一下眼睛，默默地伫立在原地。
　　突然，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些旧时的画面，光线黯淡的衣柜里，清瘦的女子抱着双足缩在角落里，见柜门猛然被从外头打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惧，柜中整齐堆叠的衣物因女子的慌张失措而跌落在地上。
　　“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扶晅低头望着角落里将头扭向一边的女子，这一次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那些缺失彼此的岁月。
　　压抑的感觉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如同往昔一般，他终是朝慕容景伸出了手，试图将她从阴霾中带回他身边。
　　零星闪现的画面里，女子一把挥开了他伸出的手，越过他径直跑向了屋外。他默默注视她赤足跑过回廊，身影逐渐消逝在他的视线之内，好半天才追了出去。
　　远处的花坛一片狼藉，从不断颤抖摇曳的花枝中，他知道她就躲在花丛之中，一定是双手抱膝——她每次躲起来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她这次忘了穿鞋，这么莽莽撞撞的乱跑，此时脚下肯定受了伤。
　　可他没有过去拉她出来，他好像知道自己不必尝试去挽回，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一生，彼此的结局在开始时就已然写明。
　　透过稀疏处的花枝，他看到她将头埋在双膝上，时而抬头怯怯地朝四周查看，却鼓不起勇气从藏匿处走出来。她是这笼子里的囚鸟，和他母亲当年一样。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默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直到许久后天空开始飘雨，他才转身离去，顺带命内侍将她从花丛中拽出来。
　　时间回到现在，眼前的女子冷淡地将脸扭向一旁，倔强地抗拒着他的视线。她从来都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却总是无比贪婪地想要探知她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因为她太擅长逢场作戏，面上的表情总是滴水不漏，唯有彼此对视时眼神突然的几下闪烁，才能让他察觉她是口是心非。
　　扶晅想弄明白她是否真的这么不想见到他，可她不看他的眼睛。
　　大脑深处传来破裂似的疼痛，尘封的画面又一次变得鲜活。
　　天边夕阳无比灿烂，庭前的落叶覆满了雕刻着莲花如意纹的青石砖，背影单薄的女子也如眼前一般的姿态，她坐在台阶上，微微倾斜着身子摩挲身旁在阳光下显得古旧的大柱子，留下半边落寞的侧脸给他。
　　“以后陛下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朝政繁重，切忌忧虑缠心，前朝后宫，莫要宠幸奸佞无德之辈，日后若有了皇嗣，即便君臣当先，也别忘了父子之情。还有，长生不死固然好，但始皇派……”
　　“如今说这些做什么？”她从来都不会对他说这种话，倒显得她心里还在意他一样。
　　她的语调很平静，其中残忍不言而喻，“没有人会爱你了……”
　　“从今往后，他们都只会怕你。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忘记臣妾今日所说的话，他们一个个畏惧你，一个个利用你，最终陛下会成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可这是陛下自己选的路……”
　　他没有听她说完，好像是获得了新知，迫不及待地问：“你还爱我吗？”
　　萧瑟的秋风吹灭了所有的希望，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默默地将头靠在柱子上，散乱的青丝掩去了瘦削的背脊。
　　他负手站在她身后，执着地等候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答案，许久之后，太阳消失在天边，世界笼罩着一层寂寥的烟蓝色，他忽然听到女子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猛然意识到她又恢复了先前疯傻的样子，她抱着柱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他在心里默念，至少就不会总是想着离开了。
　　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回忆让扶晅心头烦躁，促使他抛弃了一贯的冷静，弯腰粗鲁地将缩在角落里的女子一把抱起。
　　她在他怀中剧烈挣扎着，带着病痛的身子哪有什么力气，眼见挣扎不过，她忽然就开始放声哭了起来。
　　她亦是冷静自持之人，扶晅此前与她相处时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这番骤然痛哭掩盖了扶晅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冷静，五脏六腑仿佛有利爪在抓挠。
　　任凭冲动占据头脑，他将她丢到床上，眼见她在被褥上不断地哭泣，心中慌乱不已，他制住她的双手，在心中努力寻找着能够让她停止哭泣的办法。
　　“哭够了吗？”
　　绵密的细吻落在她的耳际，如他所料想一样，女子当即停止了哭泣，她甚至不再挣扎。
　　亲吻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这才察觉到女子身上又一次升高的温度，扶晅眸中颜色微深。
　　那毒这么厉害么？方才明明已经降下的体温，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
　　思索了片刻，他凭着直觉移动手腕握住了她的右手，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紧紧攥着的五指，另一只手拨开她被散发覆盖的面庞。
　　扶晅注视着身下泪眼朦胧，倔强地咬住牙关的女子，抑制住想要去擦拭她眼角水珠的冲动。他知道他越是触碰，她便越是抗拒。明明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要装作坚强死撑着，一句话都不肯说，哪怕骂他也行啊。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我死了，你会更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