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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〇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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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破睡得昏昏沉沉,每次睡醒的时候,喊一次叶恭,试试她回来了没有。没有得到回应,他便不睁开眼睛,继续睡下去。
就这样,他断断续续,做了一个超长的梦,几乎看到了数万年前,叶恭和那人的一生。
本来,他应该是旁观者的身份,可是在那个梦里,他就是那人。
入了尘世之后,他不记得要去做什么,不记得叶恭,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天生神力,武功超凡,相继几个部落拜他为首领。
后来,他与另外一个部落的首领惺惺相惜,结拜为兄弟。歃血为盟之时,他们发誓,要携手打天下。
而当时,他们最大的敌人,是位于北方的夏国。
在平原诸国尽数归顺之后,他与叶恭终于在战场上相遇,那是他们在人间第一次见到彼此。
叶恭在军帐里,远远看见,刀光剑影之中,一人骁勇无敌,手中的一把七情剑,不知斩下了多少首级。
手下告诉叶恭,那人没有名字,却有一身好功夫,血战三年,未曾遇到敌手。只是,他有一个原则,从来不和女人动手。
叶恭暗笑,不和女人动手,那她换身男装便是。
地上开满姹紫嫣红,叶恭座下的铁蹄踏出一条血路,策马来到他的面前。
他铁马银剑,英武不凡;她束发长鞭,飒爽戎装。
给对手最高的礼遇,就是倾尽全力。几个回合下来,谁都没有胜出一招半式。
如果是平时切磋,他们大可以斗个七天七夜,直到分出个胜负。可是,现在是在战场,兵贵神速,谁都耗不起时间。
他卖个破绽,长鞭瞬间卷上了他的剑刃,叶恭手上使了力气,七情剑立刻飞了出去。
就在叶恭为这一招赢得蹊跷而心生疑惑的时候,他纵身一跃,将叶恭从马背上扑了下来。
他们抱在一起,滚出去老远,直到撞在一块巨石上,方才停住。
叶恭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他趁机出手,直袭叶恭的咽喉,而叶恭的一掌也已经击出,对准的,是他的胸口。
恰在此时,他看到叶恭耳垂上面,有一个耳洞。
她是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当即收了手。
可是,叶恭的一掌已经到了身前,来不及反应,他中掌倒在一旁。
他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坦然道,“我认输。”
还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他凭什么认输?
叶恭冷笑,“你是在羞辱我。”
她挥出手中的长鞭,逼他出招。他只是躲闪,不肯还手。他越是如此,叶恭越是恼怒,使出招数,也越是急狠。
他手无寸铁,又受了伤,终是躲闪不及,连中几鞭。
衣衫破碎,皮肉撕裂,身上的殷红,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哪些是他的。
叶恭双目赤红,冲他大喊,“你倒是还手啊!”
他冲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倒了下去。
连着昏睡了十多天,他终于悠悠转醒。
他躺在一座毛毡帐篷里,身下铺着一张虎皮,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他那把七情剑。
他试着动了一下,缠满绷带的身体,让他只能勉强站起身,扶着东西走几步。
毡房的门帘掀起,叶恭走了进来。
见他醒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活不过来了呢。”
他说,“我是你的敌人,我活着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叶恭嗤笑一声,“这普天之下,都是我大夏的领土,你算我哪门子敌人。”
所以,他们一方败了?
他急忙追问,“我义兄怎么样了?”
“放心吧,他现在是一方诸侯,过得比你好。”
“你救我性命,是为了掣肘于他?”
“我叶恭一生坦荡,向来凭本事说话,不屑做那等龌龊之事。”叶恭拿起七情剑,仔细打量一番,赞道,“剑不错。等你痊愈了,用它,和我好好比试一场。”
他回答,“我不会和你比试。”
“怎么,觉得我不配吗?”
他蹒跚着走过来,在叶恭面前站定,慢慢抬起手,取下了叶恭头上的发簪。
束好的长发,瀑布般流泻下来,将叶恭原本就好看的脸颊,衬得更加动人。
叶恭被戳穿身份时一瞬间的慌乱,和泛红的双颊,被他尽收眼底。
拳脚无眼,这么好看的姑娘,他怎么舍得和她动手比试。
在她面前,他愿意输一辈子。
养伤的日子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一直跟在叶恭左右。
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次接一次地主动约叶恭一起写字、骑马、赏星星,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个人待在一起,他也是快乐的。
有一次,两个人离开毡房,并排躺在夜空下。
叶恭侧头问他,“你每天约我出来,是想……和我成亲吗?”
成亲?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脸茫然,“什么叫成亲?”
叶恭脸色冷了下来,从地上抓了一把青草,丢在他的身上,“笨男人,等你明白什么叫成亲了,再来找我。”
他有点搞不懂,他只是不明白一个词的意思而已,为什么她就变了脸,看起来特别生气的样子。
打这以后,叶恭开始刻意避开他,就算他守在她的毡房外,也见不到她。
在毡房的南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一群羊在那里悠闲地吃草。
守在这里的时间久了,他发现,最白的那只母羊,每天都和羊群的头领腻在一起,偶尔两只羊一起出去,在山坳里躲上半天才回来。
冬去春来,母羊诞下了两只小羊羔。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掀开叶恭毡房的门帘,兴冲冲地跑过去,对叶恭说,“我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了。”
叶恭来了兴致,“哦,你说说看。”
“成亲,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生小人。”
他苦思冥想半年,以为找到了标准答案,结果,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连续两次没有回答出来,她大概不会理他了吧。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曾想,叶恭竟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开始跟以前一样,每天和他有说有笑。
那他到底是答对了,还是没答对?他又搞不懂了。
枫树的第一片叶子红了的时候,叶恭突然对他说,“有一个问题,你到现在都没有回答我。”
他闷头回忆半天,终于记起了叶恭所说的那个问题。他的耳根慢慢红了,羞涩道,“我想。”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叶恭别开头,假装不在意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他说完这话,生怕叶恭又会生气,忙解释道,“我生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没人给我取名字。”
叶恭哭笑不得,“那你知道,成亲之后,为什么要生小人吗?”
他仔细地想了想,试探着回答,“可以多一个人放羊。”
如果不是他一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叶恭几乎以为他是在逗她玩。
叶恭蹙了蹙眉头,“喜欢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大概,就像是,羊喜欢吃草,狼喜欢吃羊,我……我这次说对了吗?”
一口气闷在叶恭胸口,堵得她浑身不舒服,真想再给他一巴掌出出气。
晓得逐鹿天下,却对情字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他义兄是怎么骗了他去卖命的。
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压在她心底的气,渐渐消了。原本扬起的手掌,慢慢收了回来。
叶恭掀开门帘,一把将他推出毡房。
他想再进去,被门口的守卫拦在外面,一步也近不得。
叶恭隔着帘子,对他说,“在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会命人起一座摘星楼,我就在那里等你。我不管你是查书也好,问你义兄也罢,你什么时候将这些问题搞清楚了,什么时候带着你的名字,用八抬大轿来迎我。”
他将七情剑留给叶恭做信物,一个人离开了。
回到故土以后,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们约定的地方,叫凉州,是夏国的国都。
他常常望着凉州的方向,魂不守舍。
义兄忧心于他,几次询问之后,他终于吐露心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要义兄如何为他解惑。
义兄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一声,“最好不要知道。”
他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语气中带着落寞,“可是,我想成亲。”
义兄将天下的美人尽数寻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任他挑选。
每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映在他的眼中,都如同石沉大海,泛不起一丝波澜,反倒是叶恭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愈发清晰。
突然好想去见她,可是她的问题,他还没有想到答案。
不知怎的,义兄为他选美的事,传到了凉州。与此同时,他和义兄暗中大肆征兵、意图谋反的谣言,在凉州大肆疯传。
三人成虎。无论是真是假,流传的次数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夏国的朝臣们,涌到叶恭面前,要她为私自放走他,说出个子丑寅卯。
叶恭答应,三天后,就在摘星楼前,给整个夏国一个交代。
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他三天内不能赶到摘星楼,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
顾不上与义兄告别,他选了最快的马,日夜兼程,赶赴凉州。
纵使如此,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在他赶到的时候,叶恭站在高处,于众人面前,亲手点燃了摘星楼。
熊熊大火瞬间将整座建筑吞噬,叶恭没有出来,这是她答应给夏国人的交代。
他跃下马去,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进大火之中。
烈火炙炙,热浪炎炎,叶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手里紧紧握着那把七情剑。
他单膝跪在叶恭身旁,大声喊她的名字,“你醒一醒,不要睡,千万不要睡啊!”
叶恭身体的每一寸,仿佛都在燃烧。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质问他,“你既然决定背叛我,又何必出现在我面前。”
“我先带你出去,再慢慢和你解释。”他抱起叶恭,向出口方向走去。
七情剑从剑鞘里滑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来不及去捡,只想快些带叶恭离开这里。
可惜,这点微末的愿望都没有实现。他后心处一痛,一股咸腥的味道,涌入口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衣衫染满了鲜血,七情剑的剑尖,就从那团血渍中刺穿出来。
血从他的唇角流下,一滴滴落在叶恭的脸颊上。
“好痛。”他朝叶恭充满歉意地笑了笑,“阿恭,对不起,我没法带你出去了。”
前半生的每一刻,都像是园子里的戏,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初相识时,她的飒爽英姿;重伤之后醒来,她披在肩上的如墨长发;总是回答没法让她满意,一掌将他推出毡房的羞恼。
看不够,不够看。
他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峰,轰然倒地,用最后一丝气力,对怀里的人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方式的相遇,但我喜欢你。可我,还是记不起我的名字。如有来世……你不要救我……”
换我来救你。
剩下的半句话,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如果他肯回过头,或许可以看清是谁杀了他。但是,最后的时间,他想多看一眼叶恭。哪怕她早已昏迷,失去了意识,无法再回应他。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一点一点化为微尘,消散在空气中。
有些事,可能一辈子没法明白,也可能,一瞬间了然。
初识情字,苦乐参半。
顿悟之时,痛彻我心。
何为喜欢,最好不知。
此生一别,后会无期。
沈破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呼吸。
心又开始痛了,就在那两块暗红色胎记的地方,与梦里那人中剑的位置,丝毫不差。
就连痛起来的滋味,也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