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鹿尾

131、一三一

　　南辰走出视线，离开了后院。
　　她的话，还在沈破耳边响着。
　　方才，沈破问她，是不是想拿琉璃指环威胁他。
　　南辰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她自问自答，“我是一股怨气化生出的灵物。我没有血肉骨骼，我不知道什么是心跳如鼓，什么是肝肠寸断。我没有喜怒哀乐，我不知道什么是对错黑白，什么是快意恩仇。我不是人，你们却以人的标准来要求我，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或许这就是叶恭一直反复叮嘱沈破，南辰不能杀，只能收服的原因。
　　有生才有死，对于南辰这样一个从来没有生过的灵物，如何杀得死。
　　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叶恭无法死而复生，所有的一切，对沈破来说，过眼云烟罢了。
　　他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着只是为了完成叶恭的遗愿，再带着一丝丝尚未熄灭的渴望，等着叶恭回来。
　　除此之外，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放在其他事情上面。
　　南辰低下身子，视线与沈破平行，“自从我认识你以后，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了情绪波动，每次，我一靠近你、想到你，心中的怨意便会少几分。是你让我明白，我一个灵物，也可以像人一样活着。我没法要求你心里有我，但你，能不能慈悲一些，不要将一个灵物，在尚未完全变成人之前，先逼成恶魔。”
　　南辰站起身，“纵使我没有存心杀她，终究是我欠了你一条人命。这笔债，我会用其他的方式，慢慢还给你。”
　　沈破的手一沉，掌心里多出一枚南辰硬塞进来的琉璃指环。
　　南辰走了，没有留下其他的话，也没提出别的要求，完全出乎沈破的预料。
　　现在的南辰，做起事来，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沈破攥着指环，反复思量着。
　　依照南辰过往的行事方式，沈破不相信她凭白送他这样大的一个人情。极有可能，她会在将来，以此为要挟，迫他做一些违背他意愿的事。
　　他应该马上拒绝，但是，琉璃指环太过重要，他不能再次放弃。
　　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破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间，天色亮了。
　　他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着一个人，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越来越近，直到看清楚对方的容貌。
　　是苏横。
　　他一觉醒来，发现白若和玉萤不见了，找到玉惜询问，得知她们二人匆匆交代了两句，就下山去了凡间。至于沈破的去向，玉惜并不知道。最后还是苏横一点一点，挨个房间寻过来，找到沈破的。
　　苏横走到沈破身旁，并肩坐了下来，“白若和玉萤去了凡间，你知道吗？”
　　沈破回答，“是我劝她去的。”
　　苏横早早酝酿好的话，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原以为，沈破会担心白若离开后，七情剑和指环的事，无法解决。想不到，沈破比苏横更淡然。
　　“行，算我多事。”苏横拍拍腿，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沈破唤住他，“你且留步。”
　　苏横闻声回过头，疑惑地望了一眼沈破。
　　沈破摊开右手，掌心里是那枚琉璃指环。
　　苏横一愣，“东西找到了。”
　　沈破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给苏横。
　　听到南辰的名字，苏横立时紧张起来，“我总觉得，她另有谋划，我们要时刻提防。”
　　他的顾虑，与沈破一样。
　　明知道如此，沈破还是要收回指环。
　　这东西有贯通天地之能，流落在别人手里，必为祸患。只有在可靠的人手里，他才放心。
　　沈破点了下头，认真道，“距离白若回来，还需要些时日。这段时间里，我准备回去一趟。”
　　苏横明白，沈破话里所说的回去，是指回他们来时的世界。
　　离开那么久了，现在回去，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状况。
　　苏横眸色一黯，“你去了，还准备回来吗。”
　　“我不知道。”沈破随后起身，轻轻拍了拍苏横的肩，“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回去？”
　　沈破现在的状态十分不好，苏横不放心他一个人离开。
　　本该陪他一同回去，可是，这边的世界里，战尊和萧破落身凡间，法力无法施展。萧诺与碎青尚未携手，夺下天帝之位。苏横若走了，这一堆烂摊子，谁人收拾。
　　苏横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战尊现在还没有对萧破动心，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与你公平竞争，你却要我走？”
　　他甚至摆了摆手，“不走不走，我怎么也得待上个十万年，确定战尊真的瞎了眼，非要你不可了，我再死心回去不迟。”
　　沈破晃了晃神，心想着，战尊如果爱上了苏横，会不会换一个结局。
　　大概，他的阿恭，应该会在这个世界里，好好的活着。
　　沈破长叹了口气，拉过苏横的手，将指环放进掌心里，“既然，你暂时不离开，我索性把指环留在这里，等你哪天想回去了，就自己回去。”
　　“只能我一个人，就不兴我带个姑娘回去？”苏横又开始没正形了。
　　“那样，再好不过。”沈破又取出了七情剑，一并交到了苏横手里，“如果白若比我先回来，拜托你，将剑和玄冰，一起交给她。”
　　苏横拿着那两样沉甸甸的东西，立时明白沈破对他有多信任。
　　明知如此，他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不怕，我将剑交给战尊，或是别的什么人，换上几个要求吗。”
　　沈破负手而立，淡淡笑道，“你我是亲兄弟，不信你，我还能信谁。退一步说，就算你真的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面对沈破的信任，苏横心里有些地方堵得厉害。
　　送沈破离开的时候，他默默自语了一句，“若是我有天辜负你的托付，你真的不会怪我吗。”
　　沈破走得匆忙，没有将苏横整句话听完，就通过指环，来到了云阙宫外。
　　穿过旁门，从熟悉的房间里一步步走过，曾经的种种，仿佛昨日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南海菩提水，可以治愈一切外伤。
　　白玉床，他昏迷时，曾经躺过的地方。
　　门前的玉石白鹤、珊瑚苗圃、大理石台阶……
　　到处都是满怀爱与痛的记忆。
　　沈破靠在墙边，抚摸着每一寸曾经染过叶恭温度的地方。
　　如果叶恭还在，他们的孩子也该六七岁了。懂得替爹爹倒酒，为娘亲夹菜，说不定，还能吟几句诗词，画得一手好山水。法术，应该也学了些，没准儿，调皮的劲儿上来，会用火烧了侍女的绣帕，引水淋湿了先生的四书五经……
　　以前只道是不能回忆过去，而今，想一想将来，竟然也这样难过。
　　想着想着，沈破的眼眶湿了。
　　阿恭啊阿恭，我该怎么样做，你才能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啊。
　　沈破心里难受得厉害，仿佛有几千万根针狠狠地扎，痛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当年，他的肉身也曾被七情剑所毁，恢复到现在的状态，用了多久。
　　他努力地回忆着，想了很长时间，怎么都记不起来。
　　这情形不对！
　　沈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龙族，经历过的事，若非施法刻意抹去，是不会忘记的。可是，关于他如何重聚肉身，回到世上的记忆，却是一点也无。
　　难道说，有人动过他的记忆。
　　那个人会是谁，又是为什么这样做。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思考这件事上，全然没有留意，竟有人推开门，跌跌撞撞地逃进来。
　　直到那人走到沈破身边，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沈破回过神来，快步上前扶起他，搭了一下脉。
　　那人作天兵打扮，在胸前背后，有许多伤口，几处深可见骨，汩汩的流着血，整个人奄奄一息。
　　他盯着沈破半晌儿，愕然道，“你是，殿下？”
　　莫说是一个与沈破没有多少交集的天兵，即便是熟识之人，也很难将现在沧桑落寞的沈破，和曾经年少风华的殿下联系到一起。
　　沈破松开对方的腕子，用法术，以最快的速度替他止血，“你现在非常虚弱，先别说话，保留力气。”
　　天兵用尽余力攥住沈破的手臂，“殿下，快去救天帝！快去！”
　　萧诺有危险！
　　沈破脑袋里懵了一下。
　　他必须赶去救人，但他暂时不清楚现在的世界里，正处在什么样的时间，以及，萧诺现在什么地方。
　　惨痛的经历告诉他，绝不可以冲动，一定要好好搞清楚状况。
　　沈破为天兵输了些灵力，“天帝在哪里？”
　　天兵指着银河的方向，虚弱道，“岸边、鲲王、快！”
　　确定天兵没有性命之忧后，沈破起身，往天兵所说的地方赶去。
　　云阙宫外，一直有叶恭设的结界，按理说，没有人能破解。
　　现在，连一个法力低微的天兵，都可以闯入，看样子，外面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沈破来到云阙宫正殿，推开了半掩的殿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破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冲他砸了过来。
　　看那人身着的衣衫，似乎十分眼熟。沈破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将那人接下。
　　待他看清，竟然发现，倒在他怀中的人，竟是天帝萧诺。
　　萧诺嘴角挂着血痕，看起来十分疲惫虚弱。
　　他揪住沈破的衣襟，用力推了一把，试图将他推远一些，“快逃！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阔硕的衣袖沿着手臂滑落下来，露出他小臂上一道接一道丑陋的疤痕。
　　沈破盯着那些疤痕，觉得有些眼熟，随后，记忆仿佛被触动，头突然间开始痛了起来。
　　他好像记起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