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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入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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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霜雨雪,到了京城已是腊月初。
到京后,君玉等一行人歇脚于城郊小客栈。稍事休息,姑老爷吴道庵就带了家人去拜访康员外的好友俞智文。俞智文是康员外同乡,在京开设绸缎行已有十余年,家境殷实。乡试后,康员外早早就寄信托付俞智文,妹夫与义子将在俞家借住备考。
当日傍晚,吴道庵与俞智文一同回到客栈。俞智文盛情邀请两位举人住到他家。君玉离家前已得义父吩咐,郑重谢了俞伯。俞智文见君玉言行态度,大为赞叹,对吴道庵道:“郦公子人物非凡,科考必能出头,若山兄有福。”
次日一早,大伙儿收拾了行李去往内城俞家。
俞智文为人热诚,招待十分周到,为了君玉和吴道庵能清净备考,特意让出绸缎行后院与他们居住。荣发随同君玉住了一室,吴道庵自住一屋,老家带来的下人也住到后院门房,饮食照料十分方便。
收拾住下后,吴道庵闭户读书,君玉也不外出,每日整理文卷,等待会试。
绸缎行处于京城热闹繁华的内城,每日行客往来,消息极多。荣发捺不住寂寞,时常往店堂跑,一日带回消息,不由君玉心惊。
原来数月前,皇甫长华母女以钦犯之身被押解上京,途中被信阳吹台山草寇所虏,传闻她母女落草与朝廷对抗,就在一月前,刘国舅奉旨带兵前去征讨。
刘奎璧已到京城,映雪可是随同进京?君玉念头一闪,就被焦虑压下,皇甫元帅尚在番邦为囚,皇甫少华还在逃亡,无论长华母女是否真心落草,身在吹台山已是事实,皇甫一门雪上加霜,谋反罪名恐怕难以轻易脱去。君玉虽然不安,却也无法可想,只有按捺心事用心读书。
一日,吴道庵姑侄与俞东家闲谈。俞智文问起康员外老家生意的情形,吴道庵说是大多交与女婿打理,北方争战不歇,药材生意好做。俞智文道:“说起出兵朝鲜,还是皇甫元帅在时打了几个胜仗,如今刘国丈举荐的彭元帅,文人出生,乌龟的胆子,亏的朝廷还时有公告拒敌胜仗云云,京城百姓谁不知晓,朝中尽是欺上瞒下之辈。”吴道庵道:“听说梁丞相官声不错”。俞智文摇头道:“梁丞相耿直,可惜老了,如今朝中是刘氏天下,前些日子孟尚书回京,听说和刘国丈为儿女亲事闹到御前,也没讨得好去。”
君玉正忧心刘捷势大,忽闻父亲来京,不由一惊,问道:“他两家既已结为秦晋,为何冲突?”俞智文细述,君玉越听越是心惊,原来孟士元和孟嘉龄年前已经夺情起复,任原职留京,待听到孟小姐花烛之夜行刺刘国舅,坠入昆明湖,君玉大惊之下难以自持,推说身子不适,急回房中。
君玉关上房门,卧倒青幔床中,泪湿前襟,心中痛悔难禁,来回只有一念,是自己害了映雪。
“公子!”荣发跟随君玉到后园,在门口等了一会,心里不安,推门进来,见君玉侧卧床内,双肩发抖,忙坐到床沿安慰。
君玉泣道:"我只求自身离开龙潭,却不料将映雪推入虎穴,早知她意不在刘国舅,这花轿我该自己上,昆明湖该是我孟丽君的葬生之地。"
荣发劝道:“公子别太难过了,映雪姐多么心善和柔弱的人,一定是刘家逼的。”君玉翻身坐起,拭去泪痕,咬牙不语。
敲门声又响,荣发打开房门,吴道庵进来问候,这时君玉已经稳住心神,推说身子有些不适。吴道庵以为侄子读书过勤,劝说休息,又说起京城几处景观书院。君玉回说有暇去走走,吴道庵方安心离去。
年前京城下了几场雪,天气异常寒冷,朝鲜战场无喜讯传回,民间喜庆气氛弱了许多。
正月初二一早,君玉带了荣发出门。
君玉在棉袍外加了件厚实斗篷,荣发也穿暖和了,拎上香烛祭品,两人搭乘俞家的马车去往京城名寺-----天龙寺。
天色有些阴暗,仍是要下雪的样子,年前积雪被扫到路边,街面不显泥泞。马车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到了位于皇城大街上的天龙寺。
天龙寺是皇家寺院,历经几代皇朝,香火绵延数百年,及至文朝,皇家尊佛信教,天龙寺更是香火鼎盛。元日一过,虽然雨雪未停,京城百姓来寺庙祈福还愿的还是不少,寺庙门口聚集了许多饮食玩乐的摊铺,比集市还要热闹几分。
君玉和荣发随同人群进寺,因进香人多,君玉无暇瞻仰寺庙佛像,在地藏王菩萨前上了一炷香,就退出佛堂。
这时天上又扯起了雪花,佛堂外的园子雪雾迷蒙一片。君玉站在外廊石阶上,一阵寒风过来,不由双手拢到嘴边呵气。荣发在佛堂供奉祭品后出来,催促公子早回俞家。
君玉指向园子里的一株梅树:"荣发你看,那株老梅下围了一圈,红黄间杂,似为福卦,不知有何讲究?"荣发摸摸脑袋:"求神的吧!"边上一老者接道:"官人有所不知,这棵梅树比寺庙还老,极为神通,取随身洁净之物系到梅树下,诚心祈祷,尽能如愿。"
风雪渐大,香客多回各处佛殿避寒,小佛堂外廊也渐渐安静,梅树边空无一人。君玉从老梅处收回目光,伸手摘下儒冠上的玉石,又从怀中取出绸巾系住。荣发见状,忙叫公子慢走,自己先去借把伞。君玉拦住道:"不用,我自己去。"荣发知道小姐心事,也不多话,替君玉把斗篷的兜帽拉起,提醒小心受寒。
漫天白雪中,披着一袭青色斗篷的修长背影一点点靠近梅树。
老梅根茎粗大,枝条稀疏,枝头盛开朵朵腊梅,靠近后更有阵阵幽香传来。君玉站在梅树下仰头看,脸上很快沾上雪花,她低声唤一声映雪,两行泪水沿颊流下。
悲伤痛悔良久,两颊寒风浸泪已觉刺痛,君玉举袖拭去泪水,将巾帕系到梅树下围起的绳索上,默默将歉意和自己的志向诉于映雪,她知道自己不能由着性子悲伤下去,郦君玉要走的是险路,十六年闺中姐妹的情分,今日就做个了结。
"这位小姐,学生,学生冒昧了,你看雪很大,我送你回去好吗?"
君玉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眼角余光已见伞沿遮过头顶。她有几分恼怒,自己披上件斗篷怎么就不像男子了,随即又心惊,若是遇上登徒子厮缠不休可如何是好。
"小姐您拿好这伞,小生,我这就告辞。"
君玉听出声音中一丝慌乱,心中一动,把兜帽一脱,转身傲然道:“在下,荆楚书生郦君玉。”
“你,你!”高个的年轻男子瞪大眼睛,手里拿着的青布桐油伞抖了抖,伞沿的一簇雪花掉下,正好打在他自己的脸上,男子手忙脚乱又去抹脸。
君玉嘴角一动,马上端正神色:“告辞。”
男子叫且慢,将伞收了,说话流利起来:“小兄弟不忙走,在下京城举子,不,京城名士秦逸飞,相逢就是有缘,我请你喝酒。”
"在下家中有事,不能奉陪。"君玉一拱手,随即戴回兜帽,走出一步。
秦逸飞伸手阻拦,有些尴尬:"我说实话,今日与同窗们打赌,我只要送出这把伞就能赢,大家都错了眼,远远看着以为是个姑娘家。"
君玉伸手:"拿来吧,不用谢了。"接过伞转身就走。
秦逸飞踩雪跟在后面,嘴里叨叨:"一起去见个面又如何?交个朋友,你还真别扭,像个娘们。"
"你胡••••••"君玉猛地站住,她突然惊觉自己行差了,郦君玉是进京赴考的举子,不是见不得陌生男子的闺中女孩。
这位自称名士的男子身着暗纹锦缎儒袍,眉目端正,举止有度,虽然言辞有些浮夸,性子倒是好的。君玉转过身,脸上已无戒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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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你饶了我,那次是友人打赌,小的无德,冒犯了解元公,你大人大量,莫再提了。"秦逸飞连连打躬。
君玉一笑,对姑夫道:"秦兄是我近日结识的才子,身出将门,弃武从文,在太学院苦读一年,如今满腹诗书,只等春闱一跃龙门,姑夫可与他多多切磋。"
正月一过,天气渐暖,会试日益临近。秦逸飞和君玉商量了去贡院附近看看,挑中贡院对面的茶铺,因想吴道庵也是今科应考,便一同邀了来。
秦逸飞是京城人士,与君玉在天龙寺误会结识,两人都是应考学子,交谈之下甚是投契,他是热心好事之人,时时邀君玉外出,使君玉与一班在京的举子相识。学子聚会,无非诗酒文章,酒酣比试,君玉每每能拔得头筹,秦逸飞惊讶之余,不免添了几分敬重。
三人在茶铺二楼的厢房落座,相互认识后,话题不离科考。秦逸飞熟悉贡院的布局规矩,向姑侄两个热心介绍起来。
君玉坐在临窗的位子,端茶慢品,一边隔窗眺望贡院。
从茶铺二楼看去,贡院朱墙内的房舍被大树遮挡,初春新绿,影影绰绰的房梁屋顶不甚分明。贡院只在几步之外,君玉心头有些发热,十余日后自己就要走进考场,成败在此一举。
"听说考场查弊很严,每年都有查出夹带。"
"正是,要个个都有明堂的傲气和才华,也就不用考前如此费神了。"
吴道庵和秦逸飞聊得热闹,君玉正想着心事,一听这话,大是关切。
" ••••••自然是脱衣查看,携带的行李纸张都要一一验过,每年都有数人在入门查验时被识破。"
君玉大惊,脸色有变,这可从无人告诉她。一旁吴道庵点头:"考禁森严,也是应当的。"
秦逸飞看了一眼君玉,笑道:"明堂怎么脸红了,不会怕人轻薄吧?"
吴道庵不以为然,说是堂堂男子有甚好怕。
秦逸飞给老秀才添茶,道:"吴兄你不知道明堂那刻薄劲儿,那日在天龙寺我不过认错一回,连轻薄话都没有一句,他就不依不饶,这样说我:这位学长,你今日会认错男女,明日便会认错文题,你拜文殊菩萨可用了心?"他学着君玉说话,故意扭捏作态,吴道庵大笑。
君玉犹自发呆,犹豫如何出言求助。
秦逸飞仍说笑:"他在我们这些人中,文采相貌样样拔尖,待人合宜,说话也有趣,唯独不能提他像女子的话。我那些个友人好几个被他嘲讽,还偏还不了口。"
吴道庵听了也笑:"明堂还不到十八,年轻人脸薄,和你们多处处就好了。"
见秦逸飞得意,君玉无法,只得叫一声秦兄,"小弟从小被人谈论相貌,已成惊弓之鸟,万一入场时遭人笑话,只怕羞愤之下经书全忘,秦兄千万帮忙。"
秦逸飞说不妨,因为考场差役不足,近年会试都是异地考生结对互查,画押确认,若一人行弊,两人联带受罚,也算公允。
当下说好几人一道入场,又商量细节,秦逸飞漫不在乎,君玉有心,却不好细说,不免心事重重。
一行人走出茶铺,斜阳近晚,吴道庵姑侄和秦逸飞抱拳相辞。
君玉走了几步,面朝贡院的朱门伫立,这时,浅浅的阳光正落在朱门铜环上,有微光流动,似见光阴痕迹。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等闲莫负少年头••••••
君玉虽然满腹心事,但少年心性哪肯认输。面对着紧闭的朱门,乔装少年暗下决心:这个天下英才的会试之地,我能走进去,就能好好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