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孤鸟 ...
-
在朗尚且稚嫩的思绪里,他还没办法同时处理悲伤、迷惘、困惑不解这么多情绪。王妃看穿了儿子的意图,如果不把他囚禁起来,他一定会想办法跑出去找他的父亲。
朗尝试拍门、大叫、绝食等等方式,但王妃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他躺在卧房的床上,咬着拳头思考怎么逃出去,他始终都坚信父亲还活着,库修只是和他走散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天,他有时会听到外面仆从对战况的低声议论,他们已经开始陷入恐慌。大王妃抛下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某一天清晨消失了。戎族的军队一路长驱直入,殷罗太小了,在戎族的骑兵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但是朗卧室周围的守卫依旧严密。直到有一天深夜,他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睡去,忽然听到门“咯吱”一声,有人大步走到他床前。
朗一下爬了起来,看清楚来人是李祁:“师父!”
李祁依旧面沉如水,他将朗抓起来,命令旁边的近侍迅速给他换衣服。
“阿娘肯放我出了吗?我们要去找父亲了吗?”朗看着近侍找了一身不起眼的常服,又有些不安起来,“阿娘呢?”
李祁道:“我们出城。”
“去哪儿?”
“敦明。”
又要去敦明了,这次朗却没有感到十分高兴,他有了某种预感,惴惴不安地问道:“那我们不回来了吗?”
这次李祁没有回答。朗被裹上兜帽,跟着李祁出了庭院,他们走的是王子府的后门,除了李祁和平时贴身的两个侍卫,没有任何人跟随。
朗站在后门外昏暗的长街上,心中的不安在扩大:“阿娘呢?”
李祁沉默以对,朗立即转身往府里跑:“我要见阿娘……”李祁身旁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朗,一方手帕盖住他口鼻。
朗闻到一股刺激甜腻的味道,心神一空,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是在奔腾的马上,朗恢复了昏迷前的记忆,开始奋力挣扎。
李祁一手控马,一手制住他,喝道:“别动!”
朗不管不顾道:“阿娘在哪里!”
常年骑马打架的小男孩,死命挣扎的劲道还不小,但怎样都逃不过李祁的一只手,朗气急败坏,一口咬在师父的手臂上。
李祁躲都不躲,马匹们一路向东南奔驰,东方大白之后,终于来到绿洲与沙漠交界之处。
马儿需要休息,几人下了马,贴身侍卫将水壶和干粮取出,给朗道:“小殿下……”
朗一把将水壶挥在地上:“我不喝!你们这些胆小鬼,戎族人来了,你们就怕了吗?我不怕,让我走……”
李祁从包袱里取出麻绳,过来将朗捆了个结实,又掰开他的嘴灌水进去,奈何朗的嘴闭得死紧,只得先收了水壶。
走了一天之后,夜晚,几人找了个避风处歇息,朗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终于明白这种抗拒的办法没什么用,还会让自己变得虚弱。
李祁与一名徒弟生火,命另一名徒弟去前方探路,侍卫去了大半个时辰,折回来道:“师父,前面有个战场。”
朗立即抬起头,李祁站起来道:“去看看。”
他们留住了火,上马往侍卫所说的方向走去,天黑看不大清,走到近前,才发现已来到一座山谷,策马走下沙坡,从山谷里穿过的风呼啸而过,月光洒落大漠,照映了山谷前一片沙漠里的残骸。
人与马的尸体埋在沙土里暴晒多时,又被来往的野兽采食,残破的甲胄下露出森森白骨,腐肉的腥味伴随着风味冲入鼻腔,旗子倒在沙土里,被践踏得看不清原样。
朗只感觉酸水从胃里一直返到喉咙口,站在原地大吐了起来。
李祁将战场扫过一遍,带他们回到宿营地。暂且歇息两个时辰。
深夜,空旷的沙漠只余风声。李祁和两个侍卫都在闭目养神,朗缩在岩石旁边,看了李祁一眼,悄悄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甲片,那是他刚刚在战场时,趁李祁等人查看尸体时偷偷捡到的。
朗用甲片小心地磨着脚腕上的绳子,旁边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朗看向它,以唇形作了个小声的示意。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把脚腕和手腕的都麻绳割开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着马匹走去。
手摸向缰绳的那一刻,有人先他一步握住,朗心口一凉,回过头,李祁就站在他身后。
朗露出乞求的目光:“师父……”他沾了沙土的脸上,有泪水冲过的沟壑。
李祁与他对视片刻道:“罢。”拉过缰绳,举起朗,将他扶上了马。
两名侍卫也早就醒了,纷纷起身道:“师父!”
李祁跟着上马坐在朗身后,调转马头:“我带殿下回去见王妃,你们先行去敦明。”说着一甩马鞭,伴着呜咽的风声,在漫天星斗之下,朝都延疾驰而去。
都延。城墙上的守军都不见了人影,城中升起冲天的黑烟,百姓在四散哭喊逃离,朗几乎要认不出这座他从出生起就生活着的城。
看来戎人还没攻到城南。李祁将马放在城外,带着朗在城内屋舍之间穿行,方向正与街上逃难的人群相反。
走到二王子府,还是从后街门进,只见仆从也纷纷背着包袱逃散,李祁随便揪住一个脸熟的男仆人,那人惊道:“李队长,小殿下!……王妃,王妃在主院!”
李祁抓着朗直接翻过院墙,从后院的回廊穿到前厅,只见王妃穿着平日的衣裳,正襟端坐在上座。
“阿娘……”朗刚要喊出,忽被李祁捂住了嘴。
王妃怔了怔。只听厅外响起惊叫和马蹄声,一队戎人骑兵直接骑马踩进了大厅。
为首之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大王妃,以及一个戎人统领模样的男子,男子和身后骑兵手里的弯刀,都向下滴着新鲜的血液,想必从王子府门口到这座院子,路上已经躺了不知多少具尸体。
大王妃看到王妃,脸上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弟妹,还以为你早已经逃了呢。”
王妃道:“我已经嫁到了殷罗,自然要与它共进退。”
“殷罗,已经没了!”大王妃哈哈大笑,用马鞭指向王妃,“总有一天,我们的勇士也会像今天踏碎这座城一样,踏碎大周的长安!”
“我相信大周的子民不会让它发生。”王妃缓缓起身道,“因为大周的将士厮杀,是为了守家卫国,而不是踏碎哪一块土地。”
“哼,随你怎么说好了。”大王妃眼一扫身后的骑兵,“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骑兵下马向王妃扑去之时,李祁捂着朗的手也松开,但王妃的动作比他们都要快,毕竟她早有预见。
匕首的锋刃,借由王妃之手,插进了她自己的胸口。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朗目眦欲裂,用尽全身气力在李祁怀中挣扎,但李祁按住他的力道也比任何一刻要重。
王妃的身子摇晃了两下,斜斜地倒在了坐榻上,脸正朝着李祁和朗藏匿的地方,冲那里微笑了一下。
大王妃恼怒道:“把她抓过来!”
“不必了。”在大王妃身边的统领突然出声道,“她很有勇气,我们尊重有勇气的人。”
统领一抬手,所有的骑兵跟在他身后,包括王妃,离开了大厅。
等到马蹄声渐远,李祁才放开了朗。
“阿娘!”朗冲到了王妃的身边,他触碰了一下那把匕首,用惊恐和求助的眼神看着李祁。
李祁在王妃身边跪了下来:“不能拔,她会死。”
朗抓着母亲的手,浑身巨颤。
母亲……那些人,大王妃,她身边的戎族男人,还有那些骑兵,他们中间的每一张脸,都在朗眼前清晰地滑过。
这一刻,他感受到的愤怒甚至大过悲伤。
“阿翎……”王妃回握住他,“……不要报仇,答应我……”
“杀了她……”朗咬牙,“杀了他们……”
王妃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让他不去报仇是不可能的了。
“那么,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好吗?”
朗看着母亲苍白的脸,那双眼睛里依旧是平和温柔的目光,他的眼泪奔涌而出,用衣袖擦了把脸,答应了母亲。
得到他的允诺,王妃像松了最后一口气,仰头看着厅顶,眼神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涣散。
“父亲……好想……再回一次长安啊……”
她闭上了眼。
“阿娘!!!——”朗大声哭喊,被李祁抱住往外带去。任凭他如何挣扎,视野里母亲染血的身体,终是消失在了回廊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