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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踏雪寻梅(一) ...

  •   我坐在颠簸的火车上,望着窗外乏味单调的景色,眼中蒙了一层泪霜,渐渐地泪霜凝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悄无声息地划过我的脸颊,它途径的地方,痒痒的,惹得我不禁用绣着紫丁香花的手帕去反复擦拭。这一连串无意的动作却毫无保留地落在了我对面那个人的眼里,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我没有抬眼望向他,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投给我的目光,那是一种关切与忧心的目光。多年之后,虽说经历了海枯石烂,我却从没能忘记这个目光和这份沉甸甸的感情。
      “别看我了。”我微笑着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却依旧望着窗外。他好像偷偷做了坏事被发现了一样,微微低下了头。我用余光打量着他,他那双遒劲有力的手掌正紧张地反复柔搓着泛白的衣角,动作极其不自然,他缓缓低下头,显得拘谨又羞涩,这是东隅第一次坐火车。
      我暂且不去理会坐在我对面的少年,只是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从杭县到北京,一路北上,风景变化万千,然而在我的眼中,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写着不安与悲伤的灰色画卷。这些寂寥的风景真的是坏得很,他们就在那里不来不去,惹得看它们的人徒伤悲,一朵朵滚烫的泪花夺眶而出,那景色里有从未谋面的母亲﹑有父亲﹑有家,也有离别与无奈。正当我沉浸在忧思中唉声叹气时,裙摆下一股暖暖的力量将我拉回现实:“小,小姐。”声音虽小,但却刚好听得见。大概是见我哭得太过伤心,东隅的手死死拉住我的裙角不放,藕粉色的绸缎上留下了不规则的褶皱。“你太用力了。”我转着依旧盛满泪水的红彤彤的眼睛,有些愠色道。东隅看着我,坚定的摇了摇头,手中攥地更紧了。我望向他,吸了吸鼻子,咧嘴笑了笑,就像约定好的一样,东隅突然松开我的裙摆,只留下裙摆上凹凸不平的痕迹。我分明感受到了这来自裙摆的属于他的力量,奇怪的是这力量使我在余下的旅途中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也使我对未来的忐忑逐渐化为平静。我感激地望向他,这是一辈子的感激,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力量将给予我此后一生的支撑和慰藉。
      “小姐,你先把外头的披肩穿好吧。要到站了。”于妈操着浓厚的乡音,单手递给我一件镶着珍珠的乳白色棉质斗篷:“多穿点儿,这儿不比家里,冷得很。”于妈帮着我理好行装后,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掏出一件缝着补丁的旧布夹袄,扔到东隅的怀里道:“傻小子,你也多穿点儿,小心冻掉了耳朵。”冬天的脚步总是那么快,刚刚在车厢里打了个盹,如今已是夕阳西下,天空渐渐暗淡下来,我已然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只是感觉一盏盏小夜灯飘在车窗外,它们时而拍打在车窗上,时而淹没在滚滚前行的车轮下。“哎呦,听上个车厢的人说,北京下雪了,天冷路滑的真不方便啊。”于妈学着东北人的样子将手抄在袖子里,一脸苦闷的说道:“大东,行李都拿好了吧?落在车上可就麻烦了。”我看着于妈一副又恨又急的可笑样子,不禁舒展开了连日紧皱着的眉头,随着人流涌上了月台。
      裸露的月台在雪花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飘渺,隐去来往人群嘈杂的声音,便会听到雪花洒落在地上和行人踩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万籁俱寂,唯有这依我之见预示着美好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于妈去寻接风的人,将大大小小的箱子叠落在我的脚边,东隅并肩立在我的身旁,不停地跺着脚,当他发现我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时,硬是要抢过去。我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你知道什么叫平等吗?”东隅无奈地低着头,如有怨气般回了句:不知道,口中吐出的白气叫嚣似的扩散开来。我理了理发髻上的梅花玉簪,道:“你手中有箱子,我手中也有,这就是平等。”说着用手指了指我手中的小皮箱。我能看出东隅很是不服气却又不敢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他不敢,也不是他不想,是因为他不能,他不能反驳自家的小姐,就像我不能反抗这凭空而来的一纸婚约。渐渐地,这种言听计从就成为了习惯,我说东,他绝不敢往西,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东瑜是没脾气的,可是想想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此刻的我真是枉然错矣。
      于妈踏着飘散的雪花,迈着碎步,急急地向我们走来,他的后面还跟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军装,高大魁梧;一个穿着布卦,臃肿不堪。他们在远处,隐在寒冷的月色和朦胧的雪花里,这是一幅绝顶美妙的画面。当这副画逐渐放大时,放大到我足以看清来人的面庞时,我微微欠了欠身,以示礼貌。
      “星懿妹妹?”来人冲着我点点头,我也冲着来人微微颔首。“先上车,天冷。”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舒服地坐在了一辆黑漆的老爷车里,甚是暖和。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于妈﹑东隅和那个臃肿的布卦挤坐在了后面一排。
      昏暗的灯光勾勒出我身旁这位驾车者的轮廓,我寻着光,怔怔地望向他,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称呼,妄想凭着儿时的记忆寻出一些结果来,可终究徒劳。看着模样和气派,应该是沈家的公子,可令我捉摸不透地是,沈家有四个儿子,他到底是哪位少爷,只能无奈地在心里默默的感叹道:唉,世间的万物也总是这样,让你看得清却又猜不透。大概是被我盯得有些发怵,他向我偏偏头说道:“星懿妹妹,你不认得我了?”。
      “嗯?”我轻声疑惑着。
      “星懿,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好歹我们儿时也是玩在一处的,你还戳破过我的眉稍呢。瞧,有疤为证”他说着将头靠近,用食指指了指眉毛。
      “原来是你。”我笑了笑,想起五岁那年玩笑间的误伤,不禁觉得心头一暖。
      我已记不起幼时的点点滴滴,只知我的母亲在诞下我不久后便撒手人寰,那时父亲与沈伯伯都在京为官,沈伯母心疼我无人照料,便接到旧时的沈宅亲手将我养到五岁。在那段孩提时代模糊的往事中,我只记得沈覆城,他比我大了一个月,我们也算是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了。想起旧友,虽年幼无知,却也觉得亲切,心总是暖的。
      “星懿,你知道吗,自你走后,妈妈总念叨你,什么长多高啦,身体健不健康啊,读的什么书啊,何时来我们家啊。”沈覆城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胡乱比划着:“反正,就是我们一不听话,她就念起四姐姐,哎,一提到四姐姐,话题准转到你这儿。”我点头听着这位旧友的牢骚话,心里想着,许久未见,覆城竟仍热情话多,不觉得生分,与他所着的一身庄严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也不插话,靠坐在背椅上,舒了口气,继续听他喋喋不休。
      “打个比方啊,自打听说你要来了,家里那是一刻都没消停过,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杀猪宰羊的,跟过节似的,相当隆重,不信你问刘叔。”沈覆城用头点了一下坐在后座上的布卦,布卦连忙笑眯眯的点点头:“太太知道小姐您要来了,高兴地不得了。”
      “可不,今天一大早就把我从部队抓了回来,让我帮忙接风。”我看着这主仆两人一唱一和,不禁笑出了声,暂且忘记了因失去父亲而带来的悲痛与哀伤,望向窗外,灵活的雪花们仿佛在跳着舞,欢迎我的到来。
      覆城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爸今晚有应酬,自然不在家;大哥躲到上海谈生意去了,不在家;二哥医院晚班,也不在家;三哥就别提了,四海为家,常年不在家,家里就我一闲人,妈不放心,就让我来接你了。说是什么让我去车站,有漂亮的姑娘等着我呢。我这一听,就屁颠屁颠赶来了。我来这一看,不虚此行啊,三嫂果然美若天仙,秀色可餐。”
      我渐渐收回嘴角的笑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嫂?是我吗?”
      “不是你?那是我不成?”沈覆城看似玩笑的一句反问,却问出了我所有的心事。
      不知从何时起,大概是我幼时亦或是出生的那一刻,我便有了婚约,而我却不知不觉,依旧做着闺中少女的梦,憧憬着如飞鸟般自由自在地在爱情这块广阔的天空飞翔。父亲只说这是他千挑万选替我择的夫家,是值得我倚靠一辈子的。我依稀还记得梦想破碎的那时那日,那情那景。淡淡的夏日,蝉鸣聒噪,阳光毒辣,我倚在躺床上读着李清照的词,刚好读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知道这首诗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可我却总是无法体会这种因过度思念而带来的愁绪,总觉得这是在无病呻吟。那时的我正直豆蔻年华,对世界对未知都充满了好奇,成长中的我们总是会做一些傻事,待到回味过后,方知追悔莫及。我好奇“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体验一次。这可谓是一种毒誓,如今回想起那时的我,只能默默地感叹道:“这种感觉不要也好,太痛,太刻骨铭心。”
      门被推开了,送入一阵夏日少有的清风,吹的砚池里的荷花微微摇晃着。我追着风的来向望去,是父亲,他走了进来,慈爱的看着我。良久的沉默后,他幽幽开口道:“星懿长大了,爸爸也老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我歪头望着父亲,心里多少有些疑惑,这句话未免太煽情。父亲不顾我的神情,接着说道:“爸爸不能一直照顾你,你也要嫁人的,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嫁给一个好的家庭。”“好的家庭。”我重复着父亲的话,暗自笑了笑。父亲的这句话我是不赞同的。我若嫁人,定要嫁给心仪之人,他的家庭好与否是不值一提的。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我却没有反驳父亲,因为我敬爱他,在我年少的时光里,父亲的形象伟岸高大,这多少与我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便没了母亲的关爱有关。
      “爸,你已经帮我寻好婆家了!”我试探性地问道,脸上刻意划过一丝爽朗轻松的笑意。
      “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会与爸爸闹别扭吗?”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着父亲略局促地神情,我不之所措起来。扪心自问,我不愿意,非常不愿意,这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声音,而此刻,与父亲真诚期盼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刹,我乱了神,多少年的相依为命已成为习惯,纵使我再叛逆,再倔强,我也不愿拒绝父亲,我不想看到他伤心。
      “爸爸,你说什么呢,你给我安排的定是最好的。”话一出口,我的心便隐隐作痛。
      “你真的接受爸爸给你选的夫家?”父亲半信半疑,他知道,我虽听话懂事,但却极有主见。
      我坚定地点点头。反射在地面上的阳光刺得我双眼发痛,坛子里的荷花也耷拉着个脑袋,不愿与热烈的光抗争,它屈服了,向阳光屈服;我也屈服了,向命运屈服。不抗争,是为了自保,当时的我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想法,我不抗争,单单的是因为我爱父亲,我不想伤他的心。
      原来,他们给我安排的人是沈家的三少爷。
      想到这儿,我极力抑制住在眼眶内打转的眼泪,别过脸去,幸好,覆城专心致志地开着他的车,并没有在意我的变化。
      我感叹,人生竟如此无奈。
      我只自顾自的心痛哀叹,却丝毫不知,那时的父亲已身染重病,他在为我的前途谋划。半年后,父亲因胃癌去世,一年后,我踏上了北上投奔夫家的旅途,而如今,我站在了沈家大宅的门前,对于未知的一切,心中忐忑不安。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会喜欢这篇文章。
    多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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