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初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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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完全下沉了，只剩下红红的天边还在映照着大地，群山寂静，祥和回荡在山风之间。山洛恋恋不舍的看着这一切，她舒展开两只袖子，“我想飞，我要飞！”
江寻的眼神里有种柔和的慈爱。他把目光转到山谷，这景象，真的很美。比他府里那死气沉沉的花园美，皇宫的御花园也比不了这里。那里没有早上的露珠，也没有白天天上的绵羊，至于数星星，更是想都不要想。
更何况，那里不可能有山洛这样的人。
入夜，山洛把火烧的比之前的哪天都旺。江寻倚着马鞍，坐在火边。两个人都盯着火不说话，不时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寂静让山洛有些难受，手里摆弄着两件僧衣，没话找话的说，“我总共就两件单衣，一件遇见你时溅了血，一件给你撕了包伤口。两件冬衣，一件给你当了铺垫，就剩身上这一件，刚才跳马时还让你扯烂了。”
江寻往火里扔了根小柴火，“你反正也不穿了。”
“得穿啊，要不穿什么？”
“你不是要还俗吗？”
“那也得先找到衣服才能换下来呀。”
江寻想了想，似乎是随口一说，“你可以跟我走，我还你几身好了。”
“不行，我去南边有事。”
“这么重要？”
山洛垂下了头，“是很重要。要不，我也不会离开庵里。”
江寻没有再问。山洛叹了口气，“虽说从庵里出来就是为了去南边，其实我也挺舍不得这里，挺安静的，出去不知会怎么样。”
意外的，江寻说，“我也是。”
山洛立刻凑了过来，“你也是什么？”
江寻望着她那双忽闪的眼睛，忽然笑了，“我肯定不是出家。”
山洛以为他是在耍她，就瞪了他一眼，“癞江寻。”
江寻似乎是无限感慨，“也只有你敢这么叫。”隔了隔，江寻说，“不跟也好，也许是对你也好。”也不知出去，等待他的是杀头？还是别的？平时前呼后拥，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却是一个尼姑在救自己。而所谓的位高权重，到阶下囚，或者，也只是一步之遥。如果只是作为江寻，他想选择玄荡山的生活，至少是自己的。命是自己的，想法是自己的。可他得回去，他有他的使命。
山洛歪着脖子看了会儿，没有接话。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江寻问，“有人在南边等你？办完事呢？”不知怎么的，他想让山洛说个去处，万一，他想找她呢？
山洛摇头，“没有。办完事呢，不知道，都这样子出来了，也没脸再回庵里了——可能继续修行吧。”
江寻皱了眉，“你逃也逃了，杀戒也破了，这么着的，有什么意思？”
山洛瞪着眼睛，“那不算的，江寻，那不算的，那是为了救你，不是为自己，不算的。”
江寻让她这话惹的直笑，“山洛，你未免自欺欺人。那你逃出来呢？”
山洛挠挠头，“这个，反正，你不要问啦，反正我知道的。”然后低头去抠线头，“我发过誓的，人要说话算话。算了，不说这些了，说怎么下山吧，你还有伤。”
江寻看着她，似乎是在琢磨什么，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江寻站在一块峭壁上，面对着群山一动不动的站着，似石刻一般。风撩起了他的袍子，散开了他的头发，山洛远远的看着，忽然在他身上觉出一点孤凉的感觉来。
山洛的心里也生出来不舍。她伸长脖子想看看自己逃出来的浮翠庵，一层一层的山，一层一层的树，也许除了江寻的座骑日落，谁也不知道浮翠庵在这山的什么方位。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她心里有些酸楚。自己就这么逃出来了，刚离庵就破了杀戒，现在要入山下的十里红尘，也不知自己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几乎落下泪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佛说万事讲求缘分，自己或许和佛家没缘分——待有缘分再来吧，菩萨会原谅自己的。
她忽然冲着悬崖喊了起来，“哎——，我走啦！哎——我走啦！哎——”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一群山鸟让她惊的飞了起来，在山谷中盘旋，太阳出来了，轻薄的水气飘浮，似是一条带子，将山包了起来。江寻负着手，淡淡的望着她，脸上似一张白纸，没有表情。
就要下到山底了。他们在一条瀑布前停住。
晶莹的水从山石上奔下，落在峭壁下的深潭里，碧玉似的，深不见底。潭的两边是茂盛的迎春花，垂在水面上，嫩黄的花扎在浓密的绿叶子中倒映在潭里，成了一潭的迎春。
山洛高兴的奔了起来，她抢先站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回头招手，“哎，江寻，快来呀，快来呀。你看，你看这些花！”
江寻的嘴也微微抿抿着，这里的山色真的很好，让人忘掉山外的那些事。
山洛把他扶下马来，两个人在潭边的山石上坐下。山洛随手从地上捡起小石子，一块一块的往水里丢，再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一圈一圈的螺纹，然后脸上就泛起纯粹的笑。
江寻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山洛，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伤心的事？”
“伤心的事？有啊，不过，都忘了。”山洛的眼睛盯着石头划起的弧线。“怦”，小石子落了下去，溅起小小的水花，也溅起山洛脸上的笑容。她拍着手，“要是我是条鱼就好了，可以咕噜咕噜在里面晃悠，嘿嘿，一定比现在好玩。”
江寻的脸上也现出愉悦的表情。他拄着下巴，不甚清楚的说，“如果能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件坏事。”
山洛一边用手扬着水花一边头也不回的说，“我也这样想，你瞧，这水花多有意思。呼——叭，哈哈，突然想看看这里下雨的样子。”她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垂直放着，让手上的水沥沥的落到湖里，再放进去，再拿上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碧绿的潭水里倒映出两人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只水鸟偶尔在水面落下，便揉碎了两个人的影子。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山里特有的静谧弥漫在周围，守着水坐着，真有些凉。
“明天就能见着人烟了。”山洛喃喃的说。
“嗯。”
静了一会儿，山洛说，“唉，出来这些天，其实不算出来，还像在庵里一样，清清静静的，只是遇到了你，倒挺凶险——江寻，你以后要多保重啊。”
江寻的心里让她说的一黯，保重，谁知道这重是不是自己能保的？富贵确实是天上来的，而现在他所不知道的，就是生死由命。他不像她那么单纯的背景，有许多事要等着他去做。“你什么时候去南边？”
山洛不在意的说，“把你送到你有办法的地方吧，我反正也不急的。”江寻的伤没有大好，她不大放心他。
江寻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一个尼姑。”
山洛忽然凶了，“尼姑怎么了？”
“逃出来的尼姑，文牒都没有，不怕被人捉住？”
山洛鼓着嘴，丢着小石子不说话。
“实在没地方去，可以跟着我。”
山洛的头也不回，也不说话，江寻便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升起了火，吃了点东西，山洛起来给江寻换药。
比起两人刚相遇时，她已经很熟练了。江寻枕着胳膊，望着那颗因丢了僧帽而不得光着头的小脑袋。她正在专注的擦着他胸上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一把匕首直接插到左胸，要不是让贴身佩带的玉麒麟给硌的稍稍歪了一下，要不是自己在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攀上了马，要不是座骑日落如有神的指引把他驮到正好从庵里翻墙而出她的面前，如今，他不知早魂归何处。
江山如何？权力如何？争斗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丰王，在最危险的时候，却是为一个看起来单纯之极的小尼姑所救。
江寻想到这里，不动声色的把目光转到别处。丰王，不做，可不可以？不可以！皇上是他的亲哥哥，树欲静而风不止，眼前这个险要的时候。他若不出力，他们这一支全部要完蛋。哪怕以命相搏，也得搏。
“江寻，”山洛小心翼翼的往伤口上抹还魂草，江寻命不该绝，谁曾想这山上有还魂草？——就像谁曾想到，这山上有五步蛇？“以后就再要小心些，你的那些兄弟要来争，你让让就是了，什么事非要惹得人来杀你。”
江寻沉默了会儿，才说了个，“嗯。”
山洛嘟着嘴，似乎是对他说，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人和人，就像尘土似的，风一吹，挨到一起。风一吹，又散了。所以我佛说要随缘，什么都要随缘。”
江寻这次只是沉默。
山洛换完药，正收拾着帮他穿衣服，一个东西叭嗒一声掉下来。她拣起来本待要还给他，眼睛掠过，脸色忽然大变。江寻本在等她继续给他穿衣服，忽然没了动静，便问，“怎么了？”
山洛像是让手里的东西给定了身，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的盯着它。
江寻转过头，见她手里握着个紫檀木的小弥勒佛像脸色发白，手也有些抖，便又接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山洛似乎有些艰难的说，“这个，你从哪儿弄来的？”
江寻一愣，要拿回弥勒佛像，没想到山洛却攥的紧紧的。江寻皱了下眉，然后又试探的口气问，“这个东西，你认识？”
弥勒佛像刻的栩栩如生，佛眉慈祥，长耳垂到肩膀，佛口大开，让人不禁想起那个名对——大肚能容，容世间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
山洛的眼睛死盯着弥勒佛像，另一只手的食指还在顺着弧线轻轻刮着，仿佛在抚摸着什么。
“你认识它？”他又问了一句。
山洛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勉强的说，“认识，修佛之人，哪个不认识弥勒佛啊。”她嘴里说着，脸上却现出悲伤的神色。
江寻的眼睛盘桓在她脸上，表情却如止水，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忽然说，“这东西是别人给我的。”
“谁？”
江寻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你觉得可能是谁？”
山洛的脸愈发的白了，目光掠了一下他的脸，立刻又回到小弥勒佛像，半天，才说，“能给我吗？”她的声音有些颤，语气里却没有求的成分。
“你觉得可能是谁给我的？”
山洛勉强一笑，“我哪里知道？只是和你讨罢了。”
江寻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要它做什么？”
山洛过了会儿才慢慢回答，“我是出家人。”
“出家人不必都带佛像。”
山洛似乎要哭，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的把弥勒佛像放回他的袖笼里，给他拉好衣服，放他躺下。自己却拿着匕首躲在一边，拔起一棵草，勒断，又拔起一棵草，勒断。江寻不作声的看着，一会儿，山洛面前堆了一小堆的碎草，她忽然把匕首一扔，盘腿打起坐来。江寻看着那逐渐舒展起来的眉毛，不以为然，慢慢的睡着了。
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起了风，山洛叫醒江寻转到背风处，扶他躺下，然后把火也移了过来。江寻望着她没有笑容的脸，“山洛，那个佛像对你很重要？”
“啊，不是，只是想要个弥勒佛像。”山洛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似乎睡着了，
江寻让马颠了一天，上半夜的风让他睡的不好，不久又睡了过去。旁边的山洛却在趴了一阵儿之后悄悄的爬了起来，抱着膝坐着，一动不动的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沉睡的影子。
幽暗的火光照不见她的脸，却在光头上留下了点亮光。
月亮已经西沉，远处的山谷传来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声，近处又有咕咕的猫头鹰叫。黎明前的黑暗，就是现在。
山洛慢慢的站了起来，火光映亮了匕首。她走向他，默默的站了一会儿，跪在他的身旁。
寒光一闪，刀，朝他的头挥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初遇（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