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未过，阑珊处》上海夏天

2、我要报仇

　　抿一口黑咖啡，我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看定我面前这个一脸苍白却不打腮红、画着小烟熏眼妆的女人。她的睫毛很长，眼窝很深，一双浅棕色的眸。看上去，很像混血儿。
　　只是，我事先曾看过她的资料：她当然不是什么混血儿，而且还已经年近三十。
　　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老，说话间的神情倒更像那种才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学生。
　　我注意到：她那一头清汤挂面般顺滑的黑色长发，只简单的用棉布质地的白色发带箍了一箍。沿着黑发向下看去，她被长发遮住的耳垂处隐约露出白色骨质的一对耳环。她穿着一件有些小皱褶的白棉布连衣裙，看得出那是去年很流行的一种款式，几乎每个女上班族都人手一件，我记得我的衣柜里也有过。

　　“你就是罗叶？”这样问她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带着咖啡苦味的唾沫。
　　她无声的点头。她那长长的羽毛样的假睫毛，在咖啡店午后透过玻璃射进的阳光斜照下，发出塑料制品特有的闪光。从我的角度看去，这光芒倒并不突兀，反而将她映照的更美。
　　“那，你，委托我去调查你自己？”
　　她再次点头，依然不开口。
　　“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一下。”
　　“夏小姐，您请说。”
　　“根据罗小姐提供的资料，一年前，您就已经被确诊为失忆。同时，您也在一年前就已经在本市最好的专科医院住院治疗了。那么，还有要我去调查的必要吗？我想，您也应该知道：作为市民常识，但凡像您这样的病人，医院都会有人专门负责去和相关部门联系，保证在治疗前您的个人代码和全部的相关资料由政府的数据库调入医院，供您以及相关医生随时查阅了。”
　　“对，是这样。”她居然没否认！
　　“那么，医生不是已经也都告诉您了吗？”
　　“对，是这样。”她再次肯定了我的说法。
　　“那么，您又为什么找到我？我完全不明白......”
　　“是，是因为，因为我自己的一个梦。”她突然高声起来，附近桌上的人都掉头来看我们，我差点想伸手去捂住她的嘴。要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在这个城市，其实还属于地下职业，可是见不得光的。
　　“可以小声点吗，罗小姐。”我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要不，我只好先走了。”
　　“哦，对不起，”她的头更低，双手的十指绞得更紧。
　　于是，她的指尖呈现出一种渐变的粉白色，一如盛开欲坠前的桃花花瓣。
　　“夏小姐，我刚才，刚才不是......”
　　“没关系，不过，罗小姐，您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梦？我可不是解梦的吉普赛女郎，我帮不了你！”
　　“按照医生和其他人的说法，还有我查过一些相关的书，我想我重复梦到的那一个人，那一个和我过去一定有关的人——我想，想通过你的调查，找出他。”
　　“我猜，那一定是一个男人。”
　　她点点头，肯定了我的推测。
　　“你找他，是因为，你的梦里，你——我想肯定是一个噩梦。”
　　她又点点头，继续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在医生的催眠下通过电脑采集到了这个——”

　　一张A4大小的打印纸，彩打着一个有些变形的人脸。
　　准确说，这个男人，长的还蛮好看的，并且很眼熟。
　　可惜，我还真想不起，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你确定，你梦到的就是他？”
　　我有些半信半疑，好奇心告诉我接这个CASE。同时，理智却告诉我，这样莫名其妙、又没有油水的事情，不如，任眼前这个分明很神经质的罗小姐去找别人做。
　　她又点点头，说话的口气淡淡的：“梦里，我看见他追杀我。”
　　“......”我很想说那只是梦，可是，我想到了自己先前所看的那些罗叶EMAIL给我的她的个人资料。
　　在关于罗叶的资料末尾，对于她的失忆，医院的记录中，我记得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病人由于车祸被交警送入本院。初步诊断，其头部此前曾遭人重击，导致昏迷。
　　“你是说，他也许就是那个——”
　　“我不能确定。”她打断了我的话，接着说，“但是，我想他一定是和那件事情有关的一个人。”
　　“你现在的记忆恢复多少？”
　　“除了那次车祸的事情外，我应该都记起来了。”
　　“那么——”
　　“总之，请你一定要帮我。钱不是问题。夏小姐。”
　　看着她恳求我的脸，同时还有对她那个梦强烈的好奇心，我终于点了点头。

　　很久之后，我为自己当时的点头后悔不已，因为，那时的我才知道：
　　当时，自己完全不应该卷进这个事件。
　　如果，我当时没有点头，也许，整个事情会不一样吧。
　　可是，那一定会有一个所谓“HE”的结局吗？或者，真的存在所谓“HE”的结局吗？
　　时间和空间，无数的岔路，只是人，永远找不到——对自己也对别人最好的那一条。
　　于是，我们反复、我们徘徊、我们迷茫、我们犹豫，只因为我们是人、我们要选择——
　　而面前的时空都是无限的，面对无限，面为结局的唯一，人往往是最无助的思考者。

　　我知道罗叶为什么找我，又为什么找他了。
　　任何一个人在隐约知道自己的失忆不是意外后，大概都会和这个罗小姐反应相同吧！
　　找到那个害自己的人，找到——然后，和他清算！
　　“罗小姐，您是不是？”我试探着问，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不会在将来惹上什么麻烦。
　　“没错，我要报仇！”她突然笑起来，雪白的小虎牙露在唇边。
　　她这个本很天真的笑，落在我眼中，却让我联想到以前看过的某本吸血鬼书籍中对吸血鬼的描述。于是乎，我莫名的、没来由的就觉得：此刻，罗叶的这一笑笑得很怪异。
　　可是，对面的罗叶她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又或者，她根本不介意我怎么想。
　　她笑完，又继续补充：
　　“不过，夏小姐，你放心。我会有我的手段，绝不会给你添麻烦。”
　　“如果你需要钱，我想，我可以现在就预付你一笔费用。”
　　“三个月为限，如果你什么也没查到，这三个月的佣金，我还是会给。”
　　“不过，我希望你可以保密整个事情也包括我的个人资料。否则——”
　　此刻，我几乎完全要推翻自己对于这个罗叶刚才的那些印象了。她的外貌和她的内心，也许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也许这就是所谓“失忆者”的特质？很显然的，她不是一个简单女子，而且她相当聪明精明。
　　在我点头答应下她的条件后，她很爽气的递给我卡片：“这是预付金。那么，我先走了。”
　　我陪着笑，看着她离开。

　　她的红色高跟鞋，在咖啡厅的桦木地板上踩出好听的声响。她的长发也随之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处，甩出一片荡漾的风景。
　　一个女人，若背影也这样好看，那也只能用一个词去形容：
　　“尤物”
　　这样的女人，大约自古都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概之为一大类：
　　“红颜”
　　我就这样目送着这个陌生的女子，一步步离开。然后，我开始仔细的、再一次的、看她所留下的那个梦中主角的合成图。还是那种眼熟的感觉，却还是想不出。也许，我不得不从罗叶的资料里去排查了。只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周围所经过的男人，一如车窗外连续不断的风景那般，只怕要查上好一阵子了。

　　“请付款！”在我耳边，那个咖啡侍者用动人的声音开始催促。
　　我没好气的拿起罗叶刚给我的卡片，一下塞进了“帅哥”的嘴里。
　　只见那个“帅哥”从手心“咔哒哒”的打出一张凭条，放在桌面，然后不知道用什么说到：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也不容我再答话，卡片已经被它吐出、并准确的塞回我的上衣口袋。紧接着，我的整个人已经被它很“礼貌”的“让”起。
　　我摇摇头，以前的经验让我知道：和这个机器说什么都没用，它只知道执行咖啡侍者的程序而已，也包括如果店里客满，就要抓紧时间送走那些已经喝完咖啡、交谈完毕却还是不走、也不续杯的客人。
　　于是，每次，被它“送走”，已经是我来我家楼下这家咖啡店的必然功课。
　　“欢迎你们，请点单——”身后，又听见那个咖啡侍者的动人声音。
　　只是，面对这样的“帅哥”，我实在是——一地鸡毛。

　　在这个城市，2018，走在大街上，所能看见的，如果不是面无表情的人？那就是面无表情的机器人。
　　而人，活的其实和这些机器也没什么两样了。

　　如果我是罗叶，或者，我连报仇的念头都不会有。
　　这个世界，所有人，其实活得都很无聊。
　　所有的资料，所有的经历，在无数机器的监视下，都在一张卡片里。
　　所有的资金，所有的财富，也都成为一张张统一制式、信息不同的卡片。
　　生病？没关系，治的好，治；治不好，不是有克隆嘛！
　　什么，那样会失忆？
　　没关系，进医院把过去的资料用机器一点点输入回你的大脑就可以。
　　死？其实也没关系。
　　只要你不是脑死亡，只要你还没繁衍下一代，只要你的下一代还未成年——
　　那么，自然有医生去负责，帮你克隆一具躯体，再输入你的资料。
　　这个世界，如今，早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生老病死”。
　　如果你愿意生活在虚拟世界，其实也可以。不过，通常的，和我一样从2000年走来的人，不愿意罢了。
　　听说，2018年的新生代里，已经有人在这样生活了，保留大脑而放弃了□□。
　　维护着他们大脑的机器，听说在M国那座最神秘的大楼里——不过，这个和这个故事无关，不说也罢！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被改造、被标准化的吧。
　　若不是2015年出台的全球人类DNA以及克隆法案，我估计地球政府连人的模样也恨不得标准化一下。
　　所以，对于罗叶说的：报仇，还有什么手段，我只抱着一些些看热闹的好奇心。
　　还有的理由，大约是因为，她付钱不多却给的很爽气。
　　她当然不会杀得掉谁。只要，别把我这个私家侦探的事情暴露就行。
　　否则，我一定会被罚终身囚禁在虚拟世界的，虽然那里倒是允许有什么私家侦探来着。

　　我说什么也不想变成那种浑身上下链接着无数数据线、泡在粉蓝粉红液体里的海胆豆腐状浮游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