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易得易安

1、第 1 章

　　南方的八月，暑气蒸腾，四十度的热浪裹挟着蝉鸣席卷Z大校园。李相宜作为志愿者端坐在新生报到的帐篷下。她脊背笔直如竹，汗水浸湿的后颈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将资料双手递给新生，礼貌得当，态度谦逊，让人如沐春风。
　　接近中午，新生们都退却了报道的脚步。志愿者们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纷纷瘫软地趴在桌子上。只有李相宜还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相宜，歇会儿吧！”室友钱多多递来湿巾。李相宜礼貌地接过，轻声道谢。把纸巾仔细叠好，下意识举起右手遮挡在额前，左手细细地擦着额头。反应过来自己又不同寻常的规矩后，她略带懊恼放下右手。钱多多瞧见她的举动，嘴角微微上扬，虽然习惯了她过于板正的举动，但还是想打趣她。然而，不等钱多多开口，李相宜倏然起身。
　　人群中，一道清隽身影掠过。那人身量极高，白衬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翩翩君子，如琢如磨 。
　　“我们……是不是认识？”李相宜跑上前攥住对方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
　　顾亦奇转身，熟悉的药香漫过鼻尖，他眸光微闪，“是”，他轻声说。
　　蝉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李相宜察觉到自己的冲动，松开攥着对方衣袖的指尖，带有沉香木珠的五色丝绦在腕间轻晃。
　　"对不起。冒犯了"李相宜克制地退后半步，眼神扫过对方的手腕，五色丝绦？这褪色的结绳款式，与她手上的一样。但是，她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记忆，这是为什么？
　　顾亦奇轻轻叹口气，牵起她的手腕，安抚道“我是你小时候的邻居，你大概那时候太小，忘记我了”
　　李相宜听出了对方的安抚之意，跟着他走到钱多多面前。
　　"钱小姐。您好，可以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相宜吗？我现在有点事需要去处理一下”他将相宜交到室友手中，尾音温润。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肩头，好一个端方君子，温润如玉。
　　“好，好的”钱多多竟然紧张了一下
　　“谢谢”顾亦奇颔首离开
　　钱多多望着眼前的还处于恍惚中的相宜，又看看远处那道颀长背影，这两人之间有故事哇！她刚刚分明看见男子垂落的手虚握了三次，仿佛要攥住什么一般。不过，看李相宜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她自己也不清楚。
　　从见到顾亦奇的那刻起，李相宜的脑海中就有什么要冲出来，那人身影如一根针扎进脑海中。她抿紧唇角继续分发新生手册，连钱多多递来的冰水都忘了接。即便如此，她的礼仪仍无可挑剔，连微笑弧度都精准得挑不出错。

　　终于结束一天的志愿者工作，谢绝了大家一起吃饭的邀请，李相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她和往常心烦时一样拿出《脉经》，“欲知病源，当凭脉变；欲知病变，先揣其本……”药香从书页深处漫出来，恍惚化作青袍少年执卷的手：“葙儿，错啦，这是绞股蓝。” 恍惚中又变成了下午那男子手：“这才是乌蔹莓”，分明是陌生的眉眼，但却这样熟悉。

　　眼前突然一白，啪嗒一声，台灯被按亮，钱多多掀开她汗湿的刘海：“做噩梦了？”李相宜怔怔望着桌上水渍，算噩梦吗？意识逐渐回笼，李相宜揉了揉太阳穴，又梦到了那个少年，这次终于听见了声音，很熟悉的声音，她忘记了什么？
　　李相宜缓缓起身，“还好，太累了今天”，她轻声说。
　　钱多多担忧地看了眼与平时很不一样的李相宜：“今天确实太忙了，好在晚上没事，早点休息吧”
　　她欲言又止，想问问中午那个眉眼如画，明玉似水的男人。李相宜知道她想问今天那个男子的事，她没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钱多多将洗漱用品递给李相宜，按道理，她不需要担心相宜。毕竟相处了一年，她知道相宜的能力和性格。没人比相宜更强大温柔。可是今天的相宜真的不太好。
　　看着李相宜进了洗漱间，钱多多拍了拍脑袋：“都怪下午那个男人”
　　"李相宜在不在？"门外传来阿姨的声音，"有个姓顾的男生让送东西过来。"
　　钱多多礼貌道谢，接过东西放到相宜桌子上，敲了敲浴室门，“相宜，有位顾姓的男士给你送了个食盒类似的东西，放你桌上了”
　　李相宜擦着头发拉开浴室门："顾？"，瞥见桌上的食盒，她一把抓住钱多多的手："送东西的人在哪？"
　　钱多多一惊，连忙道："阿姨没说人在哪......"
　　话没说完，李相宜没换睡衣就往外跑。钱多多抄起外套追到楼梯口。这是今天第二次看见这个一向稳定自持的人失态。
　　"披上！"钱多多把外套扔过去。李相宜拢了拢外套，“谢谢”，说着便冲下楼，正撞见梧桐树下的身影。月光下，穿着白衬衫的男士身姿挺拔，卓然而立，嘴角挂着她熟悉的浅笑。
　　钱多多在台阶上刹住脚，这不就是中午那个人？男人朝她点点头，她识趣退回楼里，却没离开，一直关注着相宜的情况。
　　顾亦奇三两步上前，替她拢紧外套："我就在这。”指尖触到冰凉的肌肤，心脏猛地揪紧。
　　李相宜眼前突然掠过青砖黛瓦的庭院，穿织金马面裙的女子穿梭其间。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面前，伸出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膀：“葙儿，我来了”。
　　这是幻境吗？可是却这么真实。
　　顾亦奇看出了眼前人的不适。
　　"葙儿，不舒服的话，闭上眼睛。"温热的指腹突然按上太阳穴。李相宜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却在闻到淡淡药香时怔住，这味道好熟悉。
　　混沌感逐渐消散，她睁眼看清面前人："顾...先生？"
　　"顾亦奇。"他退后半步，月光照亮眼尾泪痣，"或者，你也可以叫我"
　　"小亦哥哥？"这称呼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顾亦奇指尖发颤，喉结滚动两下才应声：“对，小亦哥哥”他拢了拢她耳边的头发，动作熟稔得像重复过千百遍：“药膳趁热吃，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李相宜紧张地攥住他袖口，明明是初遇，却像重逢。鼻尖残存的药香让她脱口问道：“我们以前认识”，语气笃定。
　　夜风卷起衣摆，顾亦奇笑着替她弄好衣领："嗯"
　　笑着补充，“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李相宜没有印象。
　　意识慢慢回笼，李相宜才察觉自己今天已经失态太多，缓缓松了手，克制地后退一步：“顾先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顾亦奇望着她后退的脚尖，“在我这，你不用道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这是她刚刚握过的地方。
　　他看着强装镇定的李相宜，他的出现还是为葙儿带来了困扰。本该再慢点的，他中午过来只是想依之前那样偷偷看看她，没想到她看见了自己，并冲了上来。
　　“我们在你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顾亦奇露出袖口处的绳结。李相宜也垂眸看了看自己的。一模一样的两条。
　　李相宜抬头："那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你？"
　　“发生了一些事”顾亦奇忍不住抬手，用拇指抹掉她鼻尖的汗珠，“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后面你会想起来”。
　　“譬如像‘小亦哥哥’一样？”她慢慢的重复，发现自己除了一些下意识的话，想不起来更多。
　　顾亦奇走近她，轻声安抚，“是，所以不着急，慢慢来，而且也不是什么非要记起来的事，忘了也没关系”。
　　顾亦奇余光瞥见宿舍楼的盏灯逐渐熄灭，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想去我那休息一晚还是回宿舍？”

　　李相宜不假思索，“想和小亦哥哥在一起。”说完后才惊觉自己应得多快。夜风吹过来，顾亦奇低笑："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会吗？”话出口她自己都愣住。

　　顾亦奇突然攥紧她手腕，又慢慢松开，“我不会”。
　　“那跟室友说一下？”顾亦奇克制道，“她好像对我很不放心”。
　　面前的人跑开，在钱多多面前站定，话到嘴边又卡住。顾亦奇见状上前，与她站在一起，温声道
　　“钱多多同学，你好，又见面了，谢谢你对相宜的照顾。”
　　钱多多矜持地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是好朋友”
　　顾亦奇斟酌着说辞
　　“我叫顾亦奇，是相宜一起长大的哥哥。”
　　“她现在状态不太好，一个人在学校，我不放心，想接她出去，这是我的证件”
　　钱多多虽然觉得对方好看，不过这种说辞怎么听都不像好人。
　　钱多多盯着证件照上的脸，又看看眼前温润的男人，狐疑地拽过李相宜：“真的？”
　　突然响起的视频铃声打断对话。顾亦奇接通后转向她们，屏幕里的女士正在看电视，顾亦奇说清了缘由后，何月毫不犹豫，“小亦要带相宜出去？注意安全就行”
　　钱多多还是不放心，万一是AI合成，压低声音说：“我今晚手机不关机，你有任何问题记得给我打电话”
　　顾亦奇收回手机，锁屏照片一晃而过，是幅笔锋遒劲的《定风波》落款"“相宜。”
　　钱多多仔细想了下：这字......她记得正是去年李相宜参加校书法展获奖的作品，后被神秘买家买走了。不对，仔细比对一下，锁屏的字比相宜参赛的作品更稚嫩。应该是相宜小时候的练字贴。看来真的是世交好友，钱多多略微放下心。
　　顾亦奇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转头看向相宜
　　“我去宿舍阿姨那里登记一下？让你舍友更放心点”语气里竟有些委屈
　　李相宜轻笑了下，“我去楼上收拾一下。”
　　钱多多看着相宜上楼的背影，突然说道：“她最近睡眠不好。”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顾亦奇却应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