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四部）》知北游

7、６

　　封瑜之自那夜在澜沧江畔看见竹蝶一干人之后，已是意乱情迷，身不由己跟着他们走去。待见南温三人与竹蝶分手，便即悄悄随在她身后。他武功已非昔比，竹蝶又是满怀心事，自然无从发觉。这等举动封瑜之半年前便已做惯，否则当日竹蝶晕厥之际也不至于为他所乘。封瑜之对竹蝶恋慕已久，向来只要在远处暗暗偷窥于她，已觉满足，至于相亲相近，原属分外之福，可一而不可再，何况念及她当日那般激烈的神情，所称“总有一日，要教你死在我手里！”的说话，心下便是不寒而噤，纵然相思如渴，又怎敢贸然上前一诉衷肠？
　　竹蝶在蝴蝶泉边凭吊伤怀之际，他已藏身不远之处，那两名五毒教徒上前向竹蝶动手，封瑜之便暗中替她打发。岂知又有两个点苍弟子不识好歹的跑来罗嗦，封瑜之恼恨他们向意中人胡搅蛮缠，又不合多瞧了竹蝶几眼，竹蝶虽给了两人小小惩治，他心下却嫌不足，非将两人剜目断手便无以泄忿。当夜又见点苍派群弟子围攻竹蝶，更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其后火烧圣应峰，屠戮点苍派，诸般种种便是他一人所为。
　　其实封瑜之虽然一向沉默内敛，平生却也无甚恶迹，何况当年在昆仑派门下之时，尽管师父严厉，日常间除了练武便是呵斥，难得同弟子们细论人情世故，但天墉城中素来兼习文字，封瑜之自幼随同门在宿儒赵先生手下读书，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教诲也曾受了良多，诸事都知自抑，原也算得上老实本分。可是在天墉城中乍见竹蝶，才知世上竟有这般光彩夺目的人物，只那一面之缘，这少女的影像便已深□□底，挥不去，摆不脱，一生之中再没尝过如此既甜蜜又痛楚的思慕滋味。封瑜之虽在师门下受教多年，但这等情丝缠绕欲求解脱，那什么诗书礼仪、武功心法却是全然派不上用场。倘若换作另外一人，或大胆好逑以冀匹配，或知晓对方无意之后拔慧剑、斩情丝，也不至于一直陷溺苦海，偏生封瑜之一腔情意来得虽是热切，本身性格却既非勇往直前，也难刚毅果断，近又不敢，忘又不能，这一份倾心之忱，刻骨相思，竟成了自我折磨，于痛苦之中却也隐约觉得有一丝秘密的欢欣，心想纵使终身不得向心上人说一个字，只这般暗恋到死，自己一生也算值得的了。
　　谁知其后在云南再度遇见竹蝶，虽见到她拒婚于萧剑平，但两人间亲厚稠密的交情却是人所共见，口所共言，封瑜之在之前虽不曾对她存了非非之想，当是却也不由百味交杂。他在昆仑门下只与萧思平交好，偏生一来萧思平对竹蝶大有愤愤不平之意，二来又值全力追求朱兰言之际，正巴不得将萧竹二人关系抹得越黑越好，谈论间不免大肆诋毁竹蝶人品，将她说成个轻浮放纵的人物。封瑜之的心事非但不敢向他吐露一字，反而因他这些信口雌黄之词更受刺激，原本满腔单恋虽是苦楚却也诚挚，毕竟还值得自许，这时却不觉搀杂入一丝丝不甘不忿的味道来。
　　当初何红萸所谓竹蝶不自顾惜声名，以至让人生出非分之想来，殊不知这等名声，并非全是竹蝶自己招致。封瑜之一起初离了师门去寻竹蝶，尽管有“轻浮放纵”这四个字在心头先入为主，毕竟也不敢贸然上前就去搭讪，偏生竹蝶平素虽是伶俐，却也失之于自视甚高，并不将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昆仑派弟子看在眼里，心想他爱跟便跟，自己只消不假辞色，对方自然会无趣而去。封瑜之将她这般态度当作默许，已是她决计想不到的；父亲的死讯突如其来，任她再聪颖镇定也不堪承受这噩耗，在道路上竟致失态晕倒，给了人家可乘之机，这更是她万万不曾意料。
　　封瑜之跟随了这些日子，终于得偿心愿，原是欣喜若狂，岂料竹蝶一醒转过来便即痛哭诟骂，寻死觅活，封瑜之有如自峰巅跌入深渊，一霎时懊恼欲绝，未必便在竹蝶的痛不欲生之下。正如一盆冰水浇彻全身之际，偏偏又遭何红萸擒获，受她酷刑折磨，言辞辱骂，在地狱中挣扎了一番重回人世，已是身心俱受重创，怎能不性情大变？何况在《百毒真经》上所习的尽是些阴狠毒辣的法门，武功渐入魔道，心魔自也随之日长，掌下见了血腥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平生的伤痛屈辱，尽数要发泄到杀人放火之上。
　　当日点苍派遭他血洗之时正值黑夜，加之封瑜之出手毒辣，点苍一派几无噍类，侥幸免难的也只是几名未在圣应峰上的弟子，并未见到杀人放火的真凶之面，猜测之下，自然当日曾与点苍派有过节的天山派竹姓少女逃不了疑凶之嫌。几名弟子星夜向掌门人传报噩讯，索性连“猜想”、“多半”之类的字眼也是一概不用，就异口同声的都一口咬定是竹蝶所为。
　　霍追风当时正在青城山做客，乍闻全派遭屠之讯，惊痛交集，不禁先之以号啕，继之以暴跳。慕陵子一来要安慰好友，二来也怕祸延自身，立时命门下去打听那“天山派姓竹的妖女”的来龙去脉。竹蝶行踪刚到成都，已为青城弟子所侦。慕陵子已猜到这姓竹少女多半便是天山派竹瑶的后人，不由悚悚自危，当下告知霍追风，又约了同在青城山的武当派掌门弟子简傲一道下山，追寻竹蝶踪迹，才有蜀道上的那一幕。
　　封瑜之跟踪那几名点苍弟子到了青城山，便遇见了慕、霍、简三人联袂下山，一路偷听三人说话，得知他们乃是去寻竹蝶的麻烦，心下已自动了杀机，只是尚未找到竹蝶，又担心不是这三派高手之敌，故此迟迟未曾动手。待得蜀道之上三人拦截竹蝶，竟致她跃马堕崖，由于栈道狭窄，封瑜之又是偷窥的身份，不免离得远了，救助不及，抢出来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下深谷，霎时间悔恨无地，悲愤填膺，陡然向慕陵子等人连下杀手。慕霍三人武功其实还要高过他，但一来竹蝶堕崖事出突然，三人正自惊愕未定，全没提防有人偷袭；二来封瑜之伤痛之际已全然豁出性命不要，只攻不守，毒掌功夫更是加倍凌厉，三大高手竟然一齐罹难于剑门关下。封瑜之也不管三人死伤若何，也顾不得激斗之后喘息未定，便急急绾绳下谷寻找竹蝶。竹蝶在谷底过宿，睡梦中听到有人在身侧叹息，正是他所发。
　　其时封瑜之便藏身在竹蝶露宿处不远的山石树丛之后，凝视她在火堆旁抱膝独坐，单薄的背影说不出的伶仃孤栖，耳中又听到她低微的咽泣之声，禁不住心痛如割。他这半年来受尽非人折磨，只有念及竹蝶方有生趣，却不料当初自以为是的一番举动，自己当作是奇缘仙福，给对方带来的却只有伤痛耻辱。一时间爱怜、痛惜、自责，诸般情意在心头千回百转，纷至沓来，只觉自己立刻死了也不足赎此大过。直到晨光熹微，火堆燃尽，竹蝶已起身离去，他还是木立树后一动不动，心中只想：“我难道一辈子就只能任她恨我，就只能这样远远的看她？我知道她性情刚烈，没那般容易便原谅了我，可是毕竟……毕竟……我总得为她做些什么，日后才能站在她面前求她饶恕！”

　　半月之后，竹蝶已听得江湖传言，知道当日蜀道之事，慕陵子与霍追风均已伤重不治，简傲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也落了个终身残废，留在青城山养伤，武当派弟子已大举入川，一为接回同门，二来便是寻仇。青城点苍两派掌门不明暴毙，武当派掌门弟子重伤致残，在武林中可谓是非同小可之事，更何况那嫌凶据说只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乃是天山派新就任便遭八大门派之逼自刎身亡的竹掌门之女，此来定是为父报仇云云。江湖上登时哗然一片，传言纷杂，尤以当日的中原七派及其相干之人更是惶然不安，人人都有自危之意。武林中免不得处处追查，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竹蝶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著，识者无多，但此刻江湖人物说话间但见着有少年女子便即侧目而视，行路间无端端的增了不少烦扰，不免又是好笑，又是着恼，又觉忧心。
　　她在陆路行走遇了不少麻烦，索性自襄樊改走水路，一路沿汉水南下，经荆门、江陵而入长江，顺水顺风，倒也耳根清静。待得九月底在庐陵弃舟上岸，才知道这半月之间，自己又做出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原来武当派群弟子入川接简傲回山兼扬言寻仇，却在七盘关遭人偷袭，血溅关口，死伤过半。太行、蓬莱两派闻风而动，派人追查此事，所遣下山的弟子却或被人暗地施袭，或无端失手，一个个去而不返。传闻下手之人一双毒掌沾人立毙，狠辣无比，乃是得自原属天山派宝典《百毒真经》中所载的失传秘技，任谁也难以抵挡。武林中闻风丧胆，谈竹色变，有几派飞骑前往少林寺求援，意欲再度请出少林方丈净源大师主持公道，但净源从天山回来之后便即身体不适，被数派来人连日上门催逼，强支病体议事，不由得病势加剧，竟致风瘫在床，少林寺阖寺乱作一团，因此传檄追查凶手之事就此搁置下来。半月间陡然发生数桩大事，前几桩血案已坐实到天山派姓竹少女头上，只有净源方丈病发瘫痪之事却非外力所为，但这一场病生得不迟不早，正在紧要关口，虽有少林寺僧众一力辟谣，说道掌门方丈只是积劳成疾，决无他故，请大众莫再说长道短云云，寺外之人却还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足足议论了好久才罢。竹蝶甫登岸之时，便听得市肆间江湖人物大谈自己暗算偷袭杀人放火的种种行状，有若目睹，竟比自己所知还要详细，不禁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自庐陵南下东行，至衢州已到新安江畔,时当深秋，江畔层林尽染，山川蔚秀，交映辉发，乘一小舟直驶而下，风光扑面，凉风盈襟，甚足畅怀。她这一路上听够了流言飞语，虽然此际已觉万事看淡，毕竟于世人毁誉也不能全都无动于衷，何况这事牵连己身，纵使于武林风波痛痒不关，但想到这番纠葛牵累非同小可，又怎么能安心赏玩江景？
　　小船自新安江转入富春江，进了七里滩，这一带两岸奇峰夹峙，江中碧水奔流，中流击棹，帆飞若驰，有“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之说，“七里”之名得由于此。这是富春江风景最美之处，竹蝶凭立船头，正自默默沉思，猛听江面上厉声长啸，群山震响，回头看去，只见上游一连数艘小舟箭也似的直驶而来。
　　她在道路间屡闻流言之际，已料知前途不靖，此刻陡见有异，登时警觉，低声唤道：“船家，拢岸！”那船家是个老汉，一世行船还未遇过这等光景，眼见一排桅杆顺水借风，作合围之势逼近过来，吓得把舵的手都不禁发抖，打着半闲不淡的官话急道：“姑娘，阿是会水？七里滩勿深个，赴水走呀！”竹蝶摇头道：“不成，他们定也会水的。”见这老汉张皇失措，于是过去帮他把舵，安慰道：“前面是子陵钓台，你将船靠到台下就是了。不要紧，那是名门正派的人手，只消我离开，他们也不会拿这船怎样。”
　　一个转舵，小船猛然冲向西岸，后面缀着的小舟一个转弯不及，已有两艘顺水直冲下去。舟中有人长声呼道：“是天山派的竹姑娘么？武夷山岳嵩有礼！”这一声呼叫中气极足，震得群山都是一片回响。竹蝶自知内力拼他不过，索性也不回话，眼见小舟掠过西岸，离那钓台尚有十步之距，便即纵身一跃，那船家不由“啊哟”一声，已见她衣袂一扬，没入了钓台之下荒草矮树之间。
　　这艘小舟尚未泊下，被她这一离船借力，登时顺着水流又复向下。船家把稳了舵，回头望去，只见她黄衫青带的身影在台间纵跃而上，后面跟随的船只已在台下抛锚，先前被江水直送下游的小舟也扯起风帆转而向上。竹蝶已掠至台上石亭之中，扬声道：“久闻岳掌门智谋出众，素有‘岭外诸葛’之誉，怎么如今也信起江湖上的无稽之谈了？这般兴师动众，何苦来哉！”
　　适才发话的那声音冷笑道：“当日仙影峰上，岳某也曾亲见令尊之死，不敢有劳姑娘光临敝派，武夷一门在此恭请姑娘指教！”说话间已自船中飞身而出，一挥手间，各舟之中弟子一齐涌出，手中兵刃白光闪闪，直纵上台。
　　那船家还欲再看，船身却是一震，原来江面一转，小船已绕过山脚继续向下，他再回过头去，只影影绰绰的看见那高台石亭之中，嫩黄的衫裙迎风飞舞，随即便什么也望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