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书生与笨蛋狐狸》丁赫文

14、化龙

　　棺材里的儿子本来眼睛里迸射着极为凶戾的光，翘首以盼只等符水喝，骤然听了邢老头发问，竟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整个人都僵木了。他不仅不答，反而口中桀桀有声地瞪向法坛上的老父，似乎想要一口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直叫那邢地主看得一连打了三五个寒噤。

　　戎吉在屋顶上继续加柴添火：“你瞧，他答不上来！”

　　邢老头一面惧怕这复生的死人，觉得似有些不对头，一面又极欲确信这复生的就是自家儿子，慌忙又替他向戎吉辩道：“那一年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也很正常的。成儿，话说上年你娶亲时，新娘子家抬轿子来，你是上哪里去接的她？”

　　这个问题看似是私事，其实已不那么体己，恐怕一道迎亲的人都能答得上来了。可邢地主那儿子却依旧不作一声，口中除桀桀怪笑，更添了呼哧呼哧的重喘，声响还越来越大，似乎有些怒了。

　　邢老头：“那个……我儿昏睡多日，才将将苏醒，脑子大约还糊涂。”

　　他这分明是为对方寻借口，心里明明已生了疑，却还想自己蒙骗自己的意思。戎吉见了，也只得暗暗叹气。

　　谁知未等戎吉答话，那棺材里的儿子却已大怒。他未喝下符水，行动尚且受限，出不了棺材，于是只得竭力嘶声大喊道：“水！快给我水！”

　　邢地主看看这头，那满脸凶恶的尸体确实不像儿子日常温驯模样；又看看房上的戎吉，这突然冒出来的人不知什么居心，会不会毁了自家儿子复活的机会。一时委决不下，满脸都是动摇之色。

　　戎吉好心提醒他：“喂，他瞪你呢！放他从棺材里出来，搞不好还要咬你！给了他水，你就再也控制不住他啦！”

　　棺材里的尸体已忍无可忍，几乎和戎吉同时发出尖利的啸声：“给我水！符水！我喝！”

　　邢老头咬着牙，跺了跺脚，重重地“嘿”了一声，向那棺中人道：“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若答得上来，便给你符水，否则，我……我且问你，前月你长了个大毒疮，是谁半夜去请了姜神医来家？”

　　棺材里复生那人大约也是看明白了眼前这场景，情知邢老头是下定了决心要考较自己，一味嘶声乱叫反倒要坏事，只得勉强收起暴怒，耐着心思想了一会儿，才用那不似活人的沙哑嗓音答道：“洪老爹？二舅？老李？”

　　邢老头的脸色一变，整个儿仿佛瞬间就灰败下来，他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忙从法坛上爬了起来，拍着大腿朝那棺材内的人哭道：“成儿，你糊涂了呀！你二舅带着老李常年在外贩丝，连你娶亲都不曾来，是前几日才回乡的，怎得会帮你请医生？洪老爹可是为办你的丧事才请的帮工，前几个月家里还没有他！那天夜里，是你爹我亲自冒雨去请姜神医的呀！”

　　言毕，向后一倒，已是全身软倒在了法坛之上。

　　戎吉明白，此刻邢地主心里已然清醒过来，虽然他还唤棺材里那人作成儿，其实已相信那不是自己儿子还魂了。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冷笑一声，轻飘飘地自屋顶一跃而下，坐到了法坛上，抓起一块猪肉就往自己嘴里塞。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邢家儿媳却大着胆子走上前来，低声朝法坛上的邢地主道：“公公，这声音不大对，听着不像大成，倒有些像……”她在袖中伸出半个手，偷偷朝醮坛上那正打坐的道士一指，“这几日忙前忙后招待道士的可不正是这洪老爹、二舅和老李么？老道士和这三个最熟了！”

　　邢地主心里既惊且怕，但到底还存了些侥幸，朝那棺材里的人急道：“你到底是谁？你快说呀！你是不是成儿？莫非你真是那道人，要借我家这场祸事，行那不义之举？你你……”

　　他一语未了，却见棺材前后四个小鬼已然暴起，各龇出一口獠牙，朝邢地主扑过来。

　　戎吉看见，有些急了，将手里的肉一丢，大声叫道：“啊呀啊呀！快来个人！打死它们！”

　　陈隐听见，心里一阵无语：你不是来捉妖的？你不打它，却只是叫唤旁人？

　　秀才原以为这下又要不好，也不知今日戎吉那位穿黑衣的叔叔会不会再次横空现身，来解救眼前这个混乱场面。

　　谁料想情急之下，邢老头竟突然福至心灵，从怀中取出一条软物，向棺材猛然抛掷过去。陈隐见了，简直眼前一黑：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邢老汉拿来保命的这件阿物儿，可不正是戎吉随手丢给他的自己那条裤腰带？

　　耳廓中只听见“啊也”一声，也不知是谁的惊叫，那裤腰带竟“嗖”地化作一道丈余长的金光，直飞入云霄中去。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地下一干人反应过来，那道金光已劈开墨黑的天空，旋即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破云而下，直直对着醮坛上的那个道士吐出一团明艳的橘色大火。

　　众人只看见眼前火光大盛，还未来得及反应，只一瞬间的功夫，这条炽焰熏天的金龙已然凭空不见，而那一直稳稳盘腿坐在醮坛上的道士连吭也没吭一声，竟已化为一具焦尸了。

　　棺材周围那四个小鬼旋即没了，原本坐在棺材里的地主儿子，尸身复又扑地翻倒过去。更奇妙，那些原本木雕泥塑般的小道士们，也仿佛都如梦初醒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开来。

　　这变故太快，陈隐简直没时间想一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脸上半天也无法合拢成一个正常的吃惊表情，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我的裤腰带，竟那么厉害？

　　众家人急忙上前扶住几欲厥倒的邢地主，又有几个大胆的奔到醮坛前看时，却见那焦炭一样的道士尸身前，用散发着火-药味的黑色粉末写了八个大字：妖道无状，天条斩决。

　　众人这才明白是有真神路过，忙拜倒在地，纷纷口称有罪，向上磕头。

　　这边开了院门去叫地保请里正，戎吉也不理他们一锅粥似地乱嚷，倏忽从房顶轻轻落下，自院内地下拾起一物，又三跃两纵翻墙出来，回原来那枝树杈上坐定，伸手递给陈隐那条腰带：“喏，你的，还你！”

　　陈隐还有些惊魂未定，木木地接过自己的腰带，好半晌才缓过来，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真有鬼还魂？还魂的到底是不是邢地主的儿子？”

　　戎吉也是一脸的惊魂未定，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拍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半日的气才道：“方才那个不是邢地主的儿子，就是那个道士！否则你看他方才何以呆呆地站在法坛上一动不动，口内不出一语，他将自己的魂灵装到地主儿子的躯壳里去了。”

　　陈隐愣了半日，觉得身上一阵恶寒：“怪道我看他盯着人家小媳妇的眼睛绿绿的，是不是想鸠占鹊巢，先占了人家男人的身子，然后又拿换命的名义整死老头子，再拿着他家的这许多钱财，好跟这鲜嫩小媳妇过日子？”

　　戎吉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对嗷！秀才你真聪明！”

　　陈隐：“……”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原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戎吉道：“我原来以为道士只是觉得自己老了，有了地主儿子的身体，他可以再活很多年。”

　　“你一早就知道那个儿子是道士变的？”

　　“不是道士变的，是道士的魂借了地主儿子的肉身。师父课上讲过的，生魂一旦离了肉身，就再回不来了。何况这个儿子已死掉七天，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尸体还没腐烂，先前是因为天气还不太热，道士又用了他家的法门给定住了，不然现在连蛆都长出来了！”说毕，他还无辜地一摊手。

　　陈隐的全副心神离壳半日，好不容易才复原回来：“那这根裤腰带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就是去年秋日里乡间集市上随便买的，怎么它竟然是条龙？”

　　戎吉看起来对此事也多有不解，挠着头道：“那个龙……乃是幻影课上师父教过的一个法术儿，我原本是想变化出来吓唬人的。谁知它竟会放火！我我……难不成是我的术法……哦不是！道士用符篆号令天兵天将本来就是很有风险的事情，何况他还欲做坏事，可能是遭了天谴了吧？”

　　陈隐见他满脸茫然的模样，说也说不清楚，知道再多问也没什么结果。他有些怀疑是戎吉的那个叔叔又在暗地里帮忙，只是这晴夜朗朗四下无风，连张树叶片儿也不曾动一下，哪里有那个黑衣人的影儿？

　　两个人又在树上坐了半日，只见那灯笼火把几乎照亮了半个村，原本已睡下的乡邻们重都起身聚拢到邢地主家里来。

　　老头大约受惊过度，半日也未能缓过来，被家人扶至房里去了，只剩下几个长工指手画脚地向里正讲述着方才的情形。

　　一众人等验看了道士被烧焦的尸身，又将那一干小道士都先看押起来不提。

　　陈隐看了一会儿，向戎吉叹道：“这儿子到底是没能救回来，老财主平白欢喜了一场。”

　　戎吉笑起来：“儿子是活不回来了，但他家那个脸白白的小媳妇，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呀！到明年，邢家就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孙子。”

　　“你还能看出人家媳妇有没有怀孕？”陈隐挑了挑眉。

　　“哎呀这个很容易！人有人气，鬼有鬼气，神仙路过也会留下神仙的气息。”戎吉一本正经地比手画脚，“小媳妇头上有两股气，除了她自己的，有一股还是小小弱弱的，大约是个刚成形的小男孩儿。”

　　陈隐听他第二次提到气，也有点好奇：“方才被雷劈死的道士呢？还有那四个……呃……在棺材边上跳舞的小鬼，他们头上的是人气还是鬼气？”

　　戎吉认真地想了一想，道：“道士头顶上的分明是人气，他大约修习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法术，本事也算挺大，能把自己的魂魄从躯壳内逼出来钻到那具未腐坏的尸体里。这术法，我们课堂上师傅也讲过的，但一来是很难，二来也有危险，所以一般是没人会去实践的。我猜那个道士要不然就是有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冒险动这邪念。”

　　“那四个小鬼嘛……身上既没有人气，也没有鬼气，都是道士剪出来的纸人傀儡，帮他作法用的。道士死了，它们的肉身无所依附，自然也就消失了。”

　　陈隐点点头：“方才那四个小鬼跳出来，还有地主的儿子死而复生，可吓了我一大跳！你说那群小道士只是为首那妖道雇来的，他们却一点没慌，还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念经，虽说都是些凡人，却也都很厉害了，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道士。”

　　戎吉冷笑了一声，道：“才不是！他们心里可慌了，但老道士给他们使了定身咒嘛。心里再慌，也是不能动的，否则怎么撑得住老道士世外高人的排面？你看老道士被雷劈死那一瞬，那起子念经的道士都突然跳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地尖叫着乱跑，想必是老道士死了定身咒才被解开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