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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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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稍作休息,真当是稍作。
尽冬缓了小半个时辰后,常云抬头望了眼天色,见日头已经有了西移的趋势,他心知哪怕是最近的村镇距此也有二十里的路要走,如若在不动身,想在天黑之前赶到绝无可能。
于常云而言,天大地大,只要有床被子哪里都能休息,但尽冬不同,他娇生惯养,是从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的主,仅仅两日的奔波劳累,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脸色憔悴的可怕,尤其是琉璃珠般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血丝。
常云瞅了一眼,便偏过头去,道:“你如果休息好了,我们就动身吧。”
他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尽冬尽管疲劳,嘴中却没抱怨什么,强撑着起身,又因为起得太急,重心不稳地前后晃动了两下后,方扶着树稳住,他灿烂笑道:“嗯。我们动身吧!”
见状,常云罕见生了股正在欺负老实人的罪恶感,几句解释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还是全部囫囵个吞了下去,他匆匆道了句“跟上”后,便收回视线,大步流星朝前走。
尽冬追在他身后,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紧跟住人。
不过有了常云带路,二人少走了很多冤枉路,眨眼功夫,便出了林子,行至官道上。
西北气候炎热干燥,虽说官道两侧每隔一华里便栽种着棵槐树,可多数又是新种的小树,枝叶稀疏,在头顶骄阳的暴晒下死气沉沉,丝毫起不到遮凉纳荫的效果。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或许是出于心理原因作祟,常云总觉着头顶那轮烈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肩膀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常云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按住伤处,失血过多带来的疲惫感尽数涌入躯壳,逼得他步伐停顿了几秒。
短暂停留后,他原打算继续赶路,但凝神一听,一直跟在身后的脚步声断了。
这让常云大呼不妙,心中开始思忖自己的言行是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那尽冬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趁他晃神的功夫拔腿开溜了。
如此想着,他转身回视,宽阔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眼望去哪还有那道白影。
都怨自己托大。
常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愤愤想道。
不过他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当下开始回忆最后一次听到尽冬脚步声是什么时候。
思来想去,似乎也就一息之前。
若记忆千真万确,没有出错,那么那尽冬即便轻功再好、脚步再快,也跑不了多远,官道宽阔,四下又无遮拦,一目便能看清,自己沿路回去追,必定能够追上。
如此想着,常云撒开步子,宛若清风拂柳,眨眼便蹿出去十几米。
腾转跳跃间,常云奔袭了近千米,来到了上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两条路摆到了跟前,正当他思考是该往左拐是往右拐的时候,一声很轻微的痛呼打左手边的路上传来。
那声音细不可闻,若非常云耳力好,给辨了出来,几乎就以风吹树叶的声音给忽略过去了。
当即,他挪动步子朝着左手边的土路,缓缓走了过去。
在见到尽冬之前,他有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形,里面不乏这人为了逃跑夺命狂奔的模样,但真真见到本人时,饶是常云在严肃、在不苟言笑,也被气笑了。
只见那尽冬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理应一尘不染的白衫经过这两天的逃难后,其上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污渍,东一块血迹、西一块泥印,尤其是左腿的膝盖处,纯白的衬裤破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窟窿,涓涓鲜血缓缓涌出。
见状,常云那还能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无奈问道:“你摔倒了为什么不喊我?”
尽冬极其狼狈,脸上尘土被汗水一冲,成了一道道沟壑,惨白的面庞在烈日灼烧下泛着诡异的红。
至于他崴着的左脚踝,肿起来了一指多高,眼下他一手按住脚踝,一边舔了舔起皮的嘴唇,低声道:“我……我……”
常云等了半天,他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因此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
随即,他又抬眼望了望日头,太阳烧得通红,低头看尽冬,这两天相处下来,常云基本摸清了尽冬性格,心知这人脾气傲,又不爱低头服输。
瞥过一眼后,常云收回视线,道:“还能走吗?”
这随意的一瞥,让尽冬有了种被轻视了的感觉。随即,他强忍住膝盖和脚踝上传来的剧痛,挣扎着要爬起来。
只可惜,他方站起,左脚挨地后,才一受力,一股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让他瞬间白了脸色,身子一软,又向后栽去。
常云全部看在眼里,却只是袖手旁观,没有任何想上去帮忙的意图。
尽冬见状咬着牙,又尝试了几次,但结局次次一样,摔倒在爬起,爬起在摔倒。
常云很乐意磨掉他的傲性。
可一来二去,他头上发髻被折腾的全部散开,一头墨发黏在脸上,透过重重叠叠的发丝,唯独能看见一双眼睛。
那眼睛赤红,满满都是不服输的傲慢。
常云蹙眉,凝视尽冬的眼睛,良久后,他率先低了头。
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和尽冬继续耗下去,一方面多少也出于同情、钦佩等各种情绪,他与尽冬擦肩而过后,慢慢走开,从路旁的槐树上折下来一根树枝。
等再回来,他将树枝的一头递给瘫坐在地上已然筋疲力尽的尽冬,道:“握住,我带你走。”
尽冬扒拉开头发,露出整张脸,一双眼睛狐疑地瞅着尽冬,没有伸手去抓,也没有拒绝,只是道:“你知道的,我能自己站起来。”
常云轻笑,实话实说:“抓住,我没工夫陪你耗到天黑。”
这话难听,也是实话。
尽冬清楚自己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不得不服软,咬唇“嗯”了一声后,认命般缓缓收敛视线,一手撑地,一手犹豫着抓住了树枝。
在被常云拉起后,又被常云带着走出去几米,方轻声讲:“很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常云听在耳中,讪笑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闻言,尽冬沉默了下来,缓缓跟随常云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着。
行了五六里路,瞅见前面有一处草棚,一方面因为尽冬已然精疲力竭,呼吸声越发粗重、急促,一方面因为常云自己也需要调整休息。
于是他加快脚步,携尽冬往草棚方向走去。
这座棚子骨架是用竹子搭建的,棚顶铺了层稻草,外面钉着两三个木桩,上面拴着一匹老马。
毋庸置疑,这是一处供路人歇脚的茶棚。
到了跟前,常云习惯性地开始打量茶棚里的客人。
这茶棚占地面积不算小,里面横七竖八摆着五六张桌子,但只有最靠里的那桌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垂着头,面孔被头上斗笠垂下来的黑纱遮住。
眼下他端起茶碗,看似文雅地拿碗盖撇了撇茶水后,撩开斗笠,一口饮下。
因为角度关系,常云只能看见那人小半张脸,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出来人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武林盟主。
一时,不知道该感慨这人消息灵通,还是该说一句那都有他。
常云轻啧一声,收回视线,装作没看见这人,率先踏进茶棚。
尽冬紧随其后,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这刚坐下,打茶棚里面,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盘肉干,短短几十米路走得是磕磕绊绊,眼瞧着好几次险些要摔倒。
他将肉干放到里桌客人的桌上后,步履蹒跚地过来,掀开桌上倒扣着的两个碗,分别摆到常云和尽冬面前,吃力地提起茶壶分别满上。
趁尽冬的注意力全放在弯腰倒茶的老头身上,常云忙不迭给武林盟主使眼色。
只见那武林盟主视若无睹,继续品着自己的茶。一时之间,常云也分不清他是真看不见是假装糊涂。
“谢谢老丈。”
这边老丈已然倒好了茶,尽冬接过茶碗,一口饮尽的同时,语气温和地讲道。
于此同时他又将空掉的茶碗再一次递到老丈面前,老丈一边为他续杯,一边打听道:“见两位打扮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就是不知道两位要到哪去?”
尽冬是累极、渴极、饿极,又一次咕噜咕噜饮下茶水,正欲开口回答老丈问题,常云适时收回视线,瞥了眼粗茶碗中浓郁的茶汤,端起嗅了一下,茶独有的涩味中隐隐透着股药香。
虽说味道淡的几乎闻不着,但有就是有。
八成茶里下了药。
有了这个认知后,常云本来不想碰这碗茶,但又怕尽冬看出端倪,他硬着头皮,浅尝了口碗中的茶水后,放下茶碗,道:“回家去。”
“回家?”老丈浑浊的双眼转动了一圈后,道:“两位家住哪里啊?我老汉在这卖了二十年的茶,南来北往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了解的,两位说说看,万一我认识和你们同道的,大家还能搭个伙一道走!”
老丈这番话讲完,常云基本就确定这人还是武林盟主的。
只不过武林盟最初给他的剧本上可没有这一段。
一时之间,常云也吃不准武林盟又要唱那出戏,更吃不准该如何作答才是最优解。
就在他沉默下来时,尽冬笑眯眯地接过了话题,道:“老丈,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家住得偏,寻常人很少去的。”
“偏,能有多偏?难不成住到天涯海角去了?”老丈并没退步,步步紧逼道。
“这……这……”尽冬被问住了,他出门前,宫众不止一次告诫他,逢人莫讲出身,告诉常云已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不想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但老丈目光炯炯,这让一向很少撒谎的尽冬慌了神,匆忙间,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常云。
此刻,常云脑中乱成一锅粥。
武林盟的意图他想破脑袋也没捋出个所以然,见老丈还蹬鼻子上脸不依不饶,一方面是急于摆脱他的纠缠,一方面表达对武林盟主欺瞒的不满,他口气格外不吝,道:“你一卖茶的不好好茶,关心客人去哪做什么?有这功夫扯东扯西,不如去弄点吃食来方为正道。”
老丈碰了一鼻子灰,心知继续纠缠也讨不着什么好处,讪讪笑了两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这个老不死的若是触犯了两位霉头,还望两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话还没讲完,坐在里桌的武林盟主突然出声,他一边拍掌一边豪迈笑道:“老先生,你啰嗦了。”
“说的是!说的是!我这个老家伙啰嗦了。”
武林盟主和老丈一喝一答,常云搞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这个人有个习惯,那就是越慌张的时候,面上越淡定。
以至于他安静坐于一旁,冷眼旁观。视线在武林盟主和老丈身上来回转移。
武林盟主虽然被看得心里发毛,但他抬手摘下斗笠后,面上还噙着爽朗的笑容,只见他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空茶碗,踱了过来。
他从老丈手中要过茶壶,为自己满上后,举杯道:“我瞧两位穿着打扮是跑江湖的,正好不才也是,相逢便是缘分,不才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语罢,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