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四月柠檬

2、第二章 霜雪落满头

　　那艘从汉口出发的轮船，不知道在路上航行了几天几夜，才把浑浑噩噩的她带到了上海，她举目无亲，辗转前去嘉定，被人骗去了大半的钱财，本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哪知也是关于她们林家过去的终结，是啊，从父亲落难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林家，就已经结束了吧。

　　痴心妄想，罪有应得，那么恶毒的话语，从那个穿着一身得体旗袍的女人嘴里说出来，仅存的一点自尊心，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雪花落在她伸出木窗外的手掌心上，丝丝凉意才让她回过神来，记不清这是多久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了，是她最喜欢的鸡汤馄饨，老街口有一处开了几十年的鸡汤馄饨，如果没猜错，那个味道就是父亲以往常常带他们兄妹三人去吃的那家方记馄饨，她每次都会加上大半碗的香菜。

　　她的眼中渐渐湿润，不知是冷，还是被呼啸的北风迷了眼睛。

　　刚才有个约莫十五六的年轻人进门，把二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递到她面前，年轻人长的十分白净，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顾不得是谁送来的馄饨，她饿坏了。

　　她刚才狼吞虎咽的模样，该是把那人吓到了吧。

　　她有多饿。

　　他看的有多吃惊。

　　木窗外从天空飘散的鹅毛大雪，那是她很多年都未曾在汉口见过的大雪，以往每年的冬天，她无数次的期盼能够下一场大雪，好让父亲能够得个空闲带他们一起出去玩玩儿，而每逢下雪的日子，父亲也总会在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兄妹三人每人带回来一串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父亲说过，下雪的日子是可以早点回家，陪伴他们兄妹三人的日子，可印象中，冬日里武汉总是鲜少下雪，父亲也总是忙碌的很。

　　这场大雪，是她无数次冬天期盼到来的大雪，如今，她竟然一点也不希望它的到来。

　　这场宣统元年的大雪，未免也来的太迟了，迟到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二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拥吻，穿着一模一样的白大褂。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他们说的几句话，“Merry Christmas。”

　　她曾从姐姐那里听得，西方人的圣诞节，就和中国人过年一样隆重，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年关了。

　　她任由窗子开着，雪花飘进屋内，走到墙边关了灯，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当中，默默蜷缩在床角的位置。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阵欢笑的声音，有她熟悉的中国人的声音，也有她听不懂的外国人的声音。

　　他们，大抵是在庆祝这所谓的圣诞节吧。

　　快乐属于任何人，只是单单不属于她。

　　在医院住的第二天，她曾经想过偷偷离开，她早已身无分文，除了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对栀子银手镯，早已再无他物。

　　犹豫再三，她是在第三天的夜里准备偷偷溜走的，不过却被一个外国女人给喊住了，她拼命的想快点跑走，无奈身体太虚，重重的摔到地上，雪已经化了，摔的不疼，只是摔在泥坑里，一身的泥水，极其狼狈。

　　她拿手抹了抹满是泥水的眼睛，微微抬眼，一双精致的黑色皮鞋映入眼帘，抬头，是个穿着深蓝色西装外套的男人，生得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只看一眼，便让人再也无法忘记，清澈又深邃，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只是端端的看着她，并没有伸手去拉她的意思，只肖一眼，他也记得，这是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儿。

　　她略微艰难爬起来，滑稽的像个小丑一样，整个人都脏兮兮的，衣角还不断的淌着泥水。

　　外国女人气喘吁吁的跑来，一脸欣喜：“嘿，纪，你怎么来了？”

　　“过来附近办点事情，顺便过来看看。”他一脸平静说着，看着外国女人。

　　“小姐，为了追上你，我鞋子都跑掉了。”外国女人一边把手里的鞋子穿好，一边用有些蹩脚的中文说着。

　　她看着外国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带着警戒，无端端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好像不会说话了。”外国女人无奈的耸耸肩，看着他说道。

　　“小姐，你为什么要跑，还有，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你可以把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帮你去联系。”外国女人走到她身边，笑着说道，企图缓解她的紧张。

　　外国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让她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他始终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看着她逐渐湿润的双眼，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九州，你们中国小孩儿还真是奇怪，她为什么会哭？”外国女人显然手足无措。

　　“你想说吗？”他看着小女孩儿，沉声问道。

　　她抬眼看他，脏兮兮的一张小脸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

　　“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这里先住下来，往后没人会再问你。”他淡淡说完这句话，看着眼前人。

　　院外匆匆跑来一人，那是她见过的那个人，每天给她送饭的那个年轻男人，以及在他身后不疾不徐走来的另一个男人，是她在病房里第一眼醒来见到的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四爷，我们该去码头了，六小姐和小七爷已经快到了。”年轻男人显然一脸兴奋。

　　纪……四爷，纪九州，她仰头看他。

　　如果是他，她必然是听过那个名字的，她不可能没听过，她只是没想过，他们会以这种荒唐滑稽的方式见面。

　　纪九州……沪上“有名”的“实业家”……

　　即便外界褒贬不一，那却是一个父亲言语中会流露出赞赏的名字。

　　记忆中，父亲鲜少那样欣赏一个人，所以，从父亲那屈指可数的言语中，她记住了他。

　　父亲曾说过，那样的男儿，一颗真心，怕是错生了时代。

　　外人看到的皆是他的坏，他却独独看到了他的真。

　　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她当然无法辨别。

　　可就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姐姐，也曾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书的时候说过，她竟有些想见一见那样的人。

　　那时她年纪尚小，她还不懂父亲和姐姐的话语，后来知道后，已经是在很多年后。

　　“沈，好久不见。”外国女人看着后进门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笑着走过去准备和他按西方礼仪抱一抱。

　　“奈特，这可是在中国，再说了，你不知道我和四爷是什么关系啊？”沈二爷玩笑一般笑谈道，礼貌性的拒绝了外国女人即将伸出的双手。

　　“集宁，你家四爷怎么三天二头就往医院跑啊，以前也是这样吗？”沈二爷打趣问道。

　　集宁挠挠头。

　　“沈砚，我们该走了。”纪四爷看了他一眼，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小姑娘，不是那日送来医院的吗？你这一身，我差点没认出来啊。”沈砚这才留意到站在纪九州不远处的脏兮兮的小孩儿，讶异的说道。

　　在跟外国女人说了几句话之后，纪四爷和集宁往院外走去。

　　沈砚看着她，她看他的眼神，始终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至于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

　　“二爷，四爷说，您再不上车，我们就先走了。”集宁小跑进来，走到沈砚身边。

　　沈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掏出西装口袋的手帕，强行塞到她手里“我记得你是会说话的啊，小哑巴，有机会的话，下次见。”

　　沈砚坐上车，看着一旁的纪九州，若有所思“你知道吗？她好像不会说话了。”

　　纪四爷看着他：“怎么说？”

　　“要是个正常的人，见着救命恩人，怎么也得说声谢谢吧，可她方才看我的眼神，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可我分明记得，她是会说话的啊，溺水会导致不能说话，今年回学校，我得好好研究一下。”

　　纪九州皱眉，若有所思。

　　“二爷，我们家四爷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好吧，您这怎么就？”集宁替自家四爷鸣不平。

　　“集宁，你还真是护着你家四爷呢？你怕是忘记，你可是我跟你家四爷一起赎回来的啊，若论这，你可还欠着我一份人情呢？”沈砚笑着说道。

　　“二爷，您可别难为我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您的恩情，我自是记得的。”集宁赔笑说道。

　　二人谈笑间，纪九州早已望向窗外繁华的花楼街，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繁忙的歆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