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四月柠檬

1、第一章 霜雪落满头

　　冰冷的湖水灌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巨大的黑暗模糊了双眼，像是快要窒息一般，身体愈发沉重，像是被巨大的引力拉扯的四分五裂，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林疏桐这个名字，将在宣统元年十二月彻底消失，不会再被任何人记得。

　　一双强有力的手，猛然间拽住了她的手腕，她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看着那张脸的主人，那人生得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沉沦，然后在水里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四爷”
　　“四爷”
　　“九州”

　　急促的一阵喊叫，惊慌失措，有男声也有女声，在众人的惊慌失措声中。

　　水面浮出了二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紧紧抱着女人，浑身湿漉漉的浮出了水面，朝岸边游去。

　　“快救她，沈砚！”让人毋庸置疑的口吻，在众人七手八脚把女人拖出水面之后，还在水里的男人冲着岸边的西装男子喊出一句。

　　男人口中的沈砚，早已没了斯斯文文的模样，俨然被水中这一幕惊吓得不轻，他看着浑身湿透的女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按压女人的胸口，女人早已手脚冰冷，十二月的武汉，气温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冷，湿冷得更彻骨寒心。

　　水里的男人被众人拉起来，本就白的一张脸愈发白皙，浑身止不住的发颤，他握紧双手极力克制，急忙走向沈砚和女人，直到看清那张脸，才发现只是个约莫十几岁的孩子，乌黑的长发七零八落的散开着，正湿答答的淌着水。

　　“九州，赶紧送医院吧。”沈砚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女孩子，没有一丝半点的生机，向身边被人称为四爷的他提议道，他是医生，可这是在国内，不是在国外，他清清楚楚的明白，急救的措施，对于一个这样未知身份的女孩，这意味着什么。

　　纪九州明显察觉到沈砚的犹豫，迅速解开束缚着自己湿漉漉的西装外套以及西装马甲，把白衬衣高高的挽起半截，接替沈砚开始给她做心脏按压，看起来并不是生疏的手法。

　　沈砚看着一旁的几人吩咐：“还不快去把车开过来？”

　　“是”
　　几人急匆匆的跑走，只剩下了一个女孩，以及二个男人。

　　“九州，这恐怕不好？我认为……”沈砚明显有些为难。

　　纪九州一边双手继续按压，女孩依旧没有任何生还的迹象，他一暼看见沈砚犹犹豫豫的眼神，当机立断用嘴大口吸气对上女孩的唇，开始做人工呼吸。

　　男女有别，他当然懂，可眼下别无他法，为了救她，他只能出此下策。

　　看到这一幕，站在一旁的沈砚明显有些吃惊。

　　终于在几分钟之后，女孩开始剧烈的咳嗽，接连吐出了好几口水，不偏不倚落了他一身，看着怀中虚弱的女孩儿，他也满头大汗的准备起身。

　　沈砚接过集宁递来的外套，顺手把另外一件外套递给纪九州，也一把接过纪九州怀中的女孩儿，赶紧把衣服给她披上，女孩微微睁眼，依稀看见男人带着一副银框眼镜，身体早已动弹不得，失去了知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抱上了车。

　　她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满眼洁白，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床单和枕头，窗前站着一个人，也穿着白色大褂。

　　“我死了吧。”她冲着那人问道，带着终于解脱的释然笑意。

　　“你还活着。”近乎肯定的回答，他说。

　　犹如晴天霹雳，男人转身的瞬间，看着女孩眼中滑落下一滴豆大的泪珠。

　　活着不好吗，她那样绝望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和她一样求死的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纪九州。

　　他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如此迫切的求死，如此看来，床上的人并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跳水自杀。

　　他静静看着她，食指微微弯曲轻轻扶了扶镜框，看着女孩侧身将头埋进了被窝。

　　这一幕落入了门口男人的眼中，那一双眼睛，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实在是极好看的一双眼睛，他像是静止一般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不是别人，正是早些前救下她的纪九州。

　　窗外开始飘起了雪，鹅毛大雪，屋内很安静，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从被子里传来，沈砚转而看向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大抵是哭累了又难得的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他坐在不远处，翻着一张报纸。

　　微微抬头，看着她掀开了被子。

　　“饿了吗？”这是沈砚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床上的女孩没有言语，或许她是真的饿了，以至于在他看着她的瞬间，肚子不争气的开始连环叫。

　　她一脸尴尬，觉得不太好，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只得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他眼角带着笑意，脱下白大褂，拿起西装外套走了出去，刚出医院大门，迎面扑来的冷风让他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寒颤。

　　紧邻医院大门的一侧，是一条大路，南方的树，冬天也是绿油油的叶子，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沈砚一眼瞧见了靠在一旁路灯下的纪九州，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身侧，集宁从车里探出头对他点头示意。

　　路灯下的男人，右手熟稔的拿着一根烟，青烟袅袅，香烟燃尽，却一口没抽，一身深灰色中长大衣，被雪花落了满头。

　　“想什么呢，怎么不进去？”沈砚走过去，有些明知故问。

　　没等他回答，沈砚倒是先答了句“你呀，终究还是那个你，四九城的纪四爷？”最后一句，他拖长了尾音，带着些许质疑的意味深长。

　　“你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纪九州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上摁灭了烟头，随手丢了进去，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沈砚沉声问了句。

　　“导师建议我读博呢？攻读公共卫生和流行病领域，其实……我也没想好。”沈砚双手搓了搓，被他看到了眼里。

　　“车里坐坐？还是去公馆？”纪九州看着他，提议。

　　“你就不能请我去办公室坐坐啊？”沈砚笑着说“你说啊，你这家大业大的纪四爷，玉树临风，怎么就一直孤身一人呢？”

　　“这里的办公室，我极少过来，除了每年年底的时候，你知道的，平日里过去，又得够他们忙一阵，况且医院人手本来就不够。”他说些，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

　　“你还是老样子，”眼看他岔开话题，沈砚无奈摇了摇头。

　　他们往车子走去，把地上的雪踩的沙沙作响。

　　这家位于汉口的医院也是纪九州的产业之一，院长是他英国留学认识的朋友西恩，在得知中国医疗现状后，义无反顾跟他来到中国，还一并带来了同样是医生的妻子，最终决定在汉口开设一家医院，纪九州这才出全资开了这家医院，可医生并不多，都是西恩夫妇手把手带出来的，所以医院接诊能力也就有限得多。

　　“目前国内很缺医生的，有想过回来发展吗？”纪九州看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你这是准备挖人啊，如果我来了，可就真没你什么事了啊？再说了，你请得起我吗？”沈砚笑笑，像是赢定了一般。

　　“六妹怕是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的事情吧？”纪九州稳操胜券般说着。

　　沈砚自知输赢，立马败下阵来“清如面前，还要有劳你多说几句好话啊。”

　　让沈砚败下阵来的清如，正是纪九州的六妹，纪清如，也是与沈砚从小定下娃娃亲的人，二家老爷子当年同朝为官四十余载，故友之交，想在二家修秦晋之好，无奈纪家直到老六才生下一个女娃娃，彼时沈家老大早已过而立之年，娶妻生子，便是沈家老二，也大了女娃娃十多岁，这才按着约定定下了纪家老六和沈家老二的这门亲事。

　　纪九州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面前的沈砚。

　　“哎呀糟了，我是出来买吃的。”沈砚这才想起来病床上还有个着急等着吃饭的人。

　　司机集宁笑嘻嘻的从医院大门跑来，得意的拎着饭盒子显摆“回二位爷，鸡汤馄饨吃的一口没剩，连汤都全部喝完了。”

　　沈砚拍了拍集宁的肩膀，显然不信“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啊？”

　　集宁侧目看了看自家四爷，显然一切是他的作为。

　　纪九州不再说话，径直往车里走去，集宁忙跟过去开门。

　　在集宁赶过去给沈砚开门的时候，却被沈砚一把拦住，抢先开了车门“我自己来吧。”

　　“我真是好奇，你今日怎会往梅园那处偏僻地方走去的，不是约好在湖心亭见面的吗？”沈砚拍了拍满身的雪，好奇问了句。

　　他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明明是往湖心亭走的，怎么偏偏闻着了一阵浓郁的腊梅香，这才鬼使神差的朝着梅园走去，若是没听到水里的扑腾，只怕今日这个女孩儿肯定早就没命了，想来偌大的东湖，如此深夜有人落水，定是必死无疑。

　　“你不好奇她怎样了吗？”沈砚问。

　　“有你这个大医生接诊，我还要担心什么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遇到你的。”他淡然说着。

　　那一碗鸡汤馄饨，可是他让集宁特意去买来的，连他的那份也连带给了她。

　　“沈二爷，我们四爷的那份鸡汤馄饨也给了她。”集宁一边看路开车，一边抢答说了句。

　　“能吃下二份鸡汤馄饨的人，应是没什么大碍了。”沈砚笑了笑，末了，“这还是我认识的纪四爷吗？对了，看着还像是个女学生呢？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哪里知道怎么办，“哦。”纪九州敷衍回了句，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看她衣着打扮，非官既富，也不知是哪里人氏？又为何如此落了水。”沈砚没听到回答，看着一旁的人，一脸倦容，拿手背碰了碰他额头。

　　纪九州被惊醒，瞧见沈砚一脸从容，习惯性的一手挨着自己的额头，一手碰着他的额头。

　　“干嘛？”纪九州一脸嫌弃。

　　“看你有没有发烧啊，不然还能干嘛啊？”

　　“所以呢？”他剑眉微蹙。

　　“你呀，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啊。”沈砚笑着说，不再看他，只是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地，习惯性的抬起手腕，指针时针分针整齐划一的过了十二点，宣统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西方传统的圣诞节，此时街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辆车和几个行人。

　　“Merry Christmas。”沈砚像是说给身边的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纪九州微微睁眼，或许是太累了的缘故，转瞬又闭上了眼睛。

　　“沈二爷您说的是圣诞节快乐吧。”集宁挠挠头笑了笑，他不懂英语，可是跟着自家四爷，多多少少也听过这些个词，偶尔听懂不免有些小骄傲。

　　“你呀，还真是跟着你们四爷太久了啊。”沈砚赞许，无线感慨，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陷入了沉思。

　　一辆黑色汽车划破黑夜，在雪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