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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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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未雨绸缪。
东隅桑榆。
绸缪是井,桑榆是令。
绸缪是无人不想窥的井,桑榆是无人敢接的令。
月映绸缪,可知过去一切事;日到桑隅,再无回天之力。
绸缪井有它的主人,桑榆令却无人知它的来处。
情丝绸缪,情意缱绻。绸缪井的主人姓缪,名缱绻。
贺七!贺七!什么人扯着嗓子喊。
——找那个王八蛋。一条汉子咕囔着。
棚子里很闹。谁也没注意。十二月的年关,个个心灰意冷。
贺七。喊的人声音渐轻,见无人应答,也没了兴致。
——死了吧。有人问。不知声音悄悄打哪里出来的。
——嗯。一边去。另一人插进来,晃着脑袋,抚着刀刃的缺口。
——死了。
——该杀。眼帘微垂,看着地面,起起伏伏。
讨个老婆回家好过年。有人提议。
棚子里吃吃的笑起来。外面是十二月的北风,刮地而行。
——贺七死了。
说到女人,我就要想儿。说要讨老婆的那人,脸上泛着红光,已经、正在、打算喝酒。辣冽的烧刀子。想儿呢?来!我娶你!
满棚子哄笑着。
——他接了趟差事。
——不能说。这是规矩。有什么人低声喝阻。
——喏。哼,想儿那小蹄子只喜欢贺七。马脸这回儿来机会了。
棚子里越发闹了。
另一个角落里有人冷笑,暗暗地。
——笑什么。旁边的人看见了。
——笑马脸。
——笑他做什么。
——想儿死了。
倒抽一口冷气,忙问。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昨天,叶天做的。拨弄着面前的火盆,火星砰地溅开来。
——叶天?
棚子里忽然卷进了一阵大风,抬头,又一拨的人进来。
冷啊。我的马靴呢。什么东西。酒。五只。来。今天在山上看到。别光顾着自己。借光,让道。哈。我说,你的老毛病找到药治了没。三碗不过岗。明天有买卖做。老子怕谁。其实不然。我有问你吗。朱四。朱四。妹妹呀。什么时候到的。没关系。
一条汉子坐下。颦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死了一个。
——谁?
——贺七。
——怎么死的?
——家法。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贺七算什么东西。马脸醉了,高声嚷嚷着,醉态百出。
倒有人抚掌而笑。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你马脸,一没人俊,二没本事,三没元宝,拿什么讨老婆。
铿。马脸一把长刀磕在凳面上,怒目横眉。你说谁!
大伙都转脸瞧这二人,嘻嘻哈哈,没人当会儿事。
——家法?缪姑娘的意思?躲在喧闹背后,暗暗问到。
——不错。出卖自己人,该死。
——出卖了谁?
——你说还有谁。轻呷口酒。
——这是。贺七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女人,也只有女人,会被他出卖。
静默片刻。
——贺七究竟接了什么差使?
那人低下头,看着别处。
——一封值二十万两银子的信。
——一辈子的钱。呵。说这话的人眼微红。值得一条命。
棚子里闹管闹,个人却各有自己的心事。酒空了却又添上,人去却有人进来。四处角落,流言。
——知道吗,叶天送了封信去鬼录门。
——魑魅魍魉皆鬼录,黄泉门前莫回头。谁花这么大的代价要人命。
——还有让人更想不到的。有人出二十万两劫这一封信。
——打住。切莫再说下去了。
正在此时,一人掀门帘子进来。此人普通身样,普通打扮,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而顷刻间,棚子里还是那样的闹,却怵地冷了几度。那人在一角坐下,伸出手烤火,不发一言。
——叶天。
马脸和多嘴的张点红着脖子,不完不休的。可谁也没有动手,犯不着为个女人引起的话题动手,大家心知肚明,况且,人人心存顾忌,谁也摸不清谁的底细。来到这里讨生活的全是些在江湖混不下去的,亡命的,走投无路的。乌合之众,全是赚昧心钱的人。真动起手来,胜负未知。且人人忌惮此处的主人,打狗也要看三分薄面。
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人人都听到了。
她死了。
谁?
想儿。
马脸愣住了,随即怒不可遏,谁干的?!
我。叶天应道。
棚子里这下安静了。有些人走出棚子,有些人留下,有些人不为所动。而火盆里火星噼噼啪啪爆开来,没人注意到。
你?
是我。
马脸直觉想要拔刀,但他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浑身上下所有的肌肉紧绷着,一触即发。但他忍住了,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是动手的大忌。他在等,等叶天先动手。或许这样他才能有胜算。在这儿,没人不知叶天的厉害,而叶天到底有多厉害,无人知晓。知晓想儿被杀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兴奋所替代,嗜血的冲动,他凝神在叶天最细微的肢体颤动上,忘了一切,头脑中只浮现出,手、刀、敌人、血。他异常期待这一战。
叶天低目,敛眉,以鼻观心,全然没有将马脸放在眼里。然而,他想尽快了结这无谓的争斗,于是,他反手一剑横抽,直向马脸的咽喉而去。马脸右侧身,躲过叶天的剑,顺势将自己的长刀往他的心窝送去。不料,叶天像是早料到马脸会有如此动作,他手腕一抖,剑翻了个身,跟着马脸的颈子向左走。他的剑快,却不如马脸的刀长,眼见长刀将要触及衣衫,叶天剑锋一转,斜向马脸持刀的手腕。马脸略缩手,避开剑锋,长刀在空中画一个圈,反刃与剑锋相抗,刀之厚重在兵器相击时具有先天的优势,他意图挫其锋。叶天此刻却仿佛没有看见马脸的长刀,剑依旧直刺,一无反顾。眼见刀剑即将相撞,旁观者无一不凝神屏息。马脸的刀长而霸道,叶天的剑削而轻灵;马脸使刀多用劈、砍、斩,叶天的剑却只有一招——刺;马脸用刀的狠辣,绸缪井众人皆知,而叶天却至少在此地生存十年!长刀卷起一阵罡风,包裹着剑锋的长吟。
叶天。忽尔棚子外一女子柔美地轻唤。
无一例外,棚子里的汉子们脸上闪过片刻的怔滞,再回神,却发现叶天的剑尖抵在马脸的心口上,入不及半寸,隐隐可见剑尖上绽放一朵极小的红花,嫣红嫣红。马脸不可置信,还未回过神,胜负已分。
叶天缓缓地收剑,剑如其人,无多余之物,没有剑鞘,没有剑柄,只有在剑的某一端缠上了一层层的碎布和一圈圈上好的牛皮绳。旧布、旧绳,黑褐色的。他端详着剑锋,审慎地观察,以确定决无损坏。
叶天。棚子外的女子依旧好脾气地轻唤,柔美地,透过棚子外十二月的冷风竟然那么温暖。
棚子里的众人又坐回各自的火盆旁,照旧喝酒、嗑牙、烤火。
棚子外或许开始下雪了。
火盆竭力地燃烧,众人三五成堆,窃窃私语,漫无边际,没有谁的声音盖过谁,但如此嗡嗡嘤嘤地喧闹却能让人听到外面的北风刮地而过和那女子衣裙随风而扬。
叶天。
叶天掀了帘子出去。
十二月寒风侵入棚子,连同打着旋儿的雪片,翩翩艳红衣裙的一角。
帘子又落下,一切都挡在了外头。
——缪缱绻。低声的叹息,谁人的叹息。
马脸的声音又在棚子里响起。
没想到,我马脸竟成了叶天手下的唯一活口。他的言语间不无得意。
不要脸,谁说叶天手下没有活口来着?有人反驳。
娘的,你见过有不死的?他连女人都杀!
谁不杀女人?另一人咕馕着。
我就不杀。马脸突然豪气干云。
大伙儿再次哄笑,嘲弄着,从不去注意那因为酒醉而红了的眼。
——缪缱绻的近侍没人活过四年。某个角落叹息道。
——隆庆三年·十二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