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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亦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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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日,奇迹的是风平浪静,醇亲王也没再找过春熙班,也没什么流言蜚语,倒让所有人跌破眼镜。唯独韩师傅似乎还心有余悸,嚷嚷着今年对雁南来说是流年不利,接连的受伤,定要她去寺庙里拜拜才肯放过唠叨。
雁南难得清闲,干脆遂了他的心,选了个黄道吉日领着馥香去拜佛。
许是这日真是什么好黄历,寺庙里人还不少,不多时雁南便觉得人影绕的她头昏,匆匆的拜过便要回去。偏馥香那小丫头说落了东西,又回头去找,只得一个人在门口等她。
看着人来人往的寺庙,雁南直觉的想大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是有这么多虔诚的人。自打她离了那地方,看透了人情冷暖,这神佛她便不信了。这一辈子都保护不了她的佛祖,却去求虚无缥缈的下辈子?
“对不起……”
这边正思绪纷乱,那边不想被人撞了一下,一抬头看见一清秀公子红着脸,尴尬的站在面前。身边跟着同样不好意思的侍童。
“对不起姑娘,童儿玩闹,姑娘没事吧?”
“没事。”
本就是她想事情想差了,一个人愣愣的杵在路中间。这边侧身让路,如果没有那童儿的无心一句,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呀,我想起来了,少爷,她不是雁老板吗?”
两厢静默。清秀公子是尴尬的不知所措。反倒是雁南忽的一笑,认真的盈盈一拜,说“不曾想是听过雁南戏的公子,多有失礼。”
那边是九十度的躬身,雁南赶忙错身,不敢受这么大的礼。
“曾跟家兄听过雁姑娘的戏,姑娘唱的真好。在下齐济,字青阳,苏州人氏,如今借住在亲戚家,就是百草堂的白家。”
不知哪里来的这青涩公子,见了人傻乎乎的报了姓名出身。雁南越瞧他尴尬的模样,越觉得有趣,笑着回礼问“公子但凡遇上生人都是这样吗?”
“啊?”呆楞的看着雁南,齐青阳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看着他有如呆头鹅的样子,难得给雁南灰色的心情上染了一层暖色。那边的齐青阳越发的脸红了,似乎手脚都不知道摆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雁南止着笑,说:“公子日后得空可以常来听戏,雁南会关照茶馆里的人的。”
“啊?啊!”
一个疑问,一个点头。也不知他真明白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是馥香回来了。雁南再是一拜,说:“公子,雁南先离开了。”
只觉得一抹兰花香从面前飘过,那个淡雅的女子不曾再回首,这样从他的视线里远去。而他,至此如同陷落在一个瑰丽色的梦里,挣扎不出。
梦魇啊梦魇,桎梏啊桎梏。
许多许多年后,当青涩少年成长为伟岸男子的时候,体会了世情冷暖,体会了世事沧桑后,才明白,她那时,笑的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雁南一直心情很好。看的馥香都有些奇怪,自家主子的脸可是连着阴情不定了多日的。试着问:“小姐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吗?”
瞥了一眼小心翼翼,连带好奇的馥香,雁南斜卧在软榻上,问到:“怎么?非要遇到什么事情,我才能高兴吗?”
馥香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看小姐心情比来的时候好,还以为您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小姐,自打您手伤了,好多天都不开心。看的馥香可心疼了。”
懒得去计较她那话里几分真几分假,看看自己还裹着的手,不答反问:“你呢?开心什么?抽到了好签?还是解签的人说了什么好话?良人啊……佳期渐进……”
兰花指翘,眼儿媚飞,这般的唱念作弄下,哪个不脸红?
“小姐说什么呢?我,我是落了东西……”
馥香手足无措,不自觉的的右手探到袖子里,似乎在捂着什么东西。雁南匆匆一瞥,又问:“那你袖子里的红签哪儿来的?也是我这做主子的不好,平日里管束你太多了。不过是抽支签,说一声便是了。到底是什么好签?都不能对人讲吗?”
馥香其实不明白,若是此时她乖乖的承认,雁南看她或许便会重几分。可惜,她偏偏还是抵死的不肯承认。
雁南的好心情忽然又飘走了,不耐烦的挥挥手,说:“得了,得了,你想什么心思我也懒得知道。”
馥香的脸色亦沉了下来,毕竟还是年轻啊,经不住人家几句话,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
虽然是半眯着眼,却也能感觉对面的人气息不平,雁南微微撇嘴。虚荣的小丫头,爪子都还没长齐呢,就想着呲牙咧嘴。就是不听她说,也能猜得出心里在诋毁什么。左右不过是嫌弃她戏子出身,没什么高贵的,还要人伺候。
“中午就到全聚德吧,改改味儿,对了,顺路再到六必居去买点酱菜,师父喜欢吃。”
雁南可不管馥香心情好不好,既然做了她的奴才,现如今就要听她的。其实,她也知道,以她阴晴不定的脾气,谁伺候着都是受罪。所以,她心情好的时候就尽可能的弥补,结果却更显得她古怪。
“怪只怪他的命不好,生的是个奴才。嫣儿,做主子的就要学会端架子,不然那些奴才就会欺负你。”
那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似乎有一双苍老的手牵着她,让她有种被枯枝抓到的痛感,还有冰凉的没有生命力的萧瑟与寒冷。似乎就是那一句话,死了一个奴才,而她丢的簪子还是没找到。可就是从那时,她懂得了一个道理,在你没有能力抗争的时候,承受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现在的她,学会了收敛,学会了对不同的人谄媚,学会了端架子。因为,她想活着,尽管活的有些卑微,她还是想活着。
离开那个地方,雁南又学会了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长长久久的。情爱,更是一朵随时会枯萎的花,越芳香,凋零的也越快。
“小姐,全聚德到了。”
时间不巧,恰是正中午,放眼望去竟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一大屋子吵吵嚷嚷的吃家,雁南微微皱眉,又环顾一圈,便吩咐馥香去买好带走,正欲转身离开,侧旁一个声音响起。
“雁老板?”
转身,行礼,笑着打招呼:“原来是百草堂的大少爷啊,今儿还真是巧了。”
白宣桦一阵大笑,说“是巧了,刚进门的时候看着有点像您的身影,果然。一个人过来吃饭?雁老板不介意的话,赏脸到我定的雅间同坐?没外人,我也就是嘴馋了才过来的。”
雁南浅笑,跟白宣桦也算打过几次交到,说起来这次手伤了,也是他们堂里大夫给看的。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圆滑,瞧他这说话就知道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不打扰了,我也就是顺路过来,已经让丫头去跟掌柜说了,带回去用就好。”虽然认识,对方也说的貌似诚恳,可雁南还是要拒绝的。她是什么身份,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跟哪个人多说两三句话,都可能惹来是非。
白宣桦也不坚持,低头看了一眼雁南的手,又说:“雁老板手有伤,在外面却也不方便,那白某也不好坚持。要是有用得到百草堂的,尽管开口。还希望雁老板早日登台呢!”
“多谢白少爷关心。您忙您的,我到马车里去等了。”温柔的行礼,转身欲走,又突然回头问:“白少爷府上是不是住着位表少爷?姓齐。”
白宣桦一愣,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大概就是齐青阳,虽不明就里,还是认真回答,“是,我表弟,怎么?”
“哦,也没什么,今儿在进香的时候遇上了,说了两句话。齐公子……挺好的。”这后面的话匆匆结尾,其实雁南心里明白,这话她就不该开头。
她那番犹豫的样子,却让白宣桦心里越发没底,不知那愣头青是不是闯祸了,踯躅的解释,“若是家弟有冒犯之处……”
白宣桦的话刚说了一半,那边馥香拎着东西过来了。雁南像是看到救星,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没有,齐公子很好,雁南也只是为了求证,告辞了。”
雁南走的极快,倒有点像落荒而逃的样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暗自摇头,她这是怎么了,那个傻乎乎的少年公子,竟让她去多管闲事起来。
而看着雁南匆匆离去的白宣桦更是一阵头痛,就担心齐青阳惹了什么麻烦。哪里还顾得着吃饭,也匆匆的回府去了。
谁也不曾想,这短短的两句,成了日后麻烦的源头。
因为买了韩师傅喜欢的酱菜,雁南索性便带着东西到春熙班去蹭饭。玄武听说她们今天去了寺庙,直喊着说她们没邀他一同,万一出了事也有人帮忙。
雁南也只有在他们面前才真的轻松,瞧着玄武懊悔和自恼的样子,拉着韩师傅,笑着说:“师父,您这名字起错了。玄武是司命的神龟,该是安静的,您看师兄这样子,地板都要给他踩穿了。”
“小南,我是担心你,你却……”
“我哪有那么倒霉,总是遇到麻烦事?”知道玄武说不过自己,雁南还故意逗他。看着他面红耳赤,急着辩白的样子,笑的极开怀。
“好了,玄武,你师妹知道分寸,你去催催李婶子,怎么饭菜还没好?”
论起稳重上,韩师傅有数,没人比得上雁南,自然说话是向着她的。等到玄武出去,韩师傅才认真的问雁南,“前两天没瞅到机会问你,三爷后来可有说那次的事情?”
雁南隐了笑,摇头说:“师父,三爷以往肯护着咱们……哎,怎么说呢,三爷有他的难处,以后再有这些事,别再去找他了,只会让事情更难办。”
那天韩师傅也是急得,后来仔细琢磨下来,也觉得事情做的不好。他泉三爷再本事,能大得过摄政王,又岂会为了他们小小戏班得罪醇亲王。
“小南,我后来也明白过来,可越是明白,这心里越是难过。你说你现在这么没名没份的跟着他,已经够苦的了。若是再,再跟醇亲王牵扯上,那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雁南的笑露出一丝苦涩。她早就没有以后了,说这些只会在自己的心上插了刀子,拔出来,再插上。望着韩师傅担忧的神情,却只能淡淡的安慰:“师父,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有数?你有数才怪呢!看看你这些年,都过的什么,全是得过且过。小南,从你进班里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肯定经过些什么。我当时只问你有没有麻烦,你说没有,我便也不多说什么了。我那是真心疼你啊!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再大的事情也该忘记了,就是真忘不掉,也该试着放开。总纠结着那些,永远不能开心。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可不能这样啊!”
韩师傅说的言辞切切,雁南却好像并没有听进耳中,注意飘到了外面那棵老槐树上,斑驳的树皮,经年累月下来的痕迹。那些东西怎么能那么容易忘记。
她亲眼看着那个待她如亲妹妹的人死去。
她感受着被口口声声说着疼她的人丢弃。
她体会着被字字真挚发誓爱她的人抛弃。
那个地方,腐朽的不死不灭的气息,无数冤魂的呻吟,日日夜夜还纠缠着她。
她忘记不了啊!她是顶着已死的名义还活着的人。
生亦是死。
韩师傅的烟袋子抽的“嗞嗞”直响,有点像树叶婆娑的声音。一阵风吹过,雁南恍然醒来,转头换上灿烂的笑,撒娇的说:
“师父,您这是怎么了?人家心情好好的过来看您,您偏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这如今的世道,谁不是在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