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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摇摇晃晃的人间 ...


  •   《山海经.大荒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说的是山海经里的妖怪烛九阴烛龙,人面蛇身,眼睛睁开的时候天地一片光明,当他眼睛闭上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现在应该是烛龙累了把眼睛闭上了世界才黑下来了,小昭看不见以后想。
      小昭感觉自己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有的时候她看见爸爸妈妈在哭,自己也在哭。
      有时候她又看见路隐和自己一起坐在一条大蛇的背上在云中飞翔。
      有的时候她又看见她的小蚯蚓趴在床边悄悄地哭着,身上披着华服,上面绘满了她没见过的纹样,身边是各种各样的鸟雀长着同样的纹饰,地上落满了闪耀发光的玉石。

      梦真美。

      路隐是看着小昭一天一天离他越来越远的。
      那一天不是突然到来的。
      小昭就像小美人鱼一样——黎明到来,身体在阳光下逐渐变得透明。

      一开始路隐是坐在树上隔着窗子和小昭聊天,卧室的门一响就赶忙溜下树去。
      有一次慌忙之中还刮破了手臂,连滚带爬地掉下树去。
      路隐现在真的希望自己就是一个蚯蚓精,这样就可以藏在她的花盆里,省的这么担惊受怕了。

      后来小昭的妈妈在楼下找到了路隐。
      路隐一直害怕见到小昭的父母,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差点弄死了人家最心爱的女儿,现在又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变态天天蹲在小昭的窗子跟前。
      对于自己的行为,路隐一直和自己解释为吃了人家的零食,又差点把人家害死,都是愧疚的心理在做鬼。
      其余的心里那点痒痒的,疼疼的东西,路隐不敢去想。
      路隐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没有被发现。
      其实两个孩子的手段又能如何高明,又怎么能一直躲得开小昭生处绝望之中的父母的眼睛呢?
      那些隔着门传来的欢快笑声像一杯毒酒,暂缓着小昭父母的心头苦楚,他们又怎么忍心少听到哪怕一次这样的欢笑声呢?

      那天以后路隐开始公然出入小昭的家。
      路隐每次过来都会带来新鲜的故事,小昭就跟随着他的故事游览了许许多多的上古名川大山。
      他们去了杻阳山看了虎纹赤尾的鹿蜀。
      还去了槐江山见了说话像个破车轱辘的英招。
      甚至还顺着长留山一路西行到达了天山,拜会了帝江,看了整整一天的神女歌舞。
      ……

      路隐也会带各种各样的礼物给小昭,有时候是一根颜色火红带着不明斑纹的羽毛,有时候是一朵鲜艳的小花,还有的时候是一颗酸涩的野果。
      路隐想把他看见的所有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想办法带过来给小昭看。

      小昭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听到窗子外面传来路隐的声音,即使得到了公然出入的许可证,路隐也还是每次到楼下会站在窗子跟前“小昭——小昭——”的叫几声再上楼。
      药很苦,身体也越来越疼痛,小昭不想回到医院。
      不想自己被关在那个死白的房子里,每天闻着消毒水的气味被浑身插满管子,听不到任何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死去……
      没有人想,小昭的父母也不会想。
      他们一边藏匿着自己的眼泪,一边煎熬着撑过一个又一个黑夜和白天,只想让小昭还能笑得日子长一点,哪怕只一天,他们也希望小昭痛苦的日子能少一天。

      路隐在小昭家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奶奶说他把魂儿丢到了外面了,即使人回来了魂儿也没有回来。
      经常路隐准备好了今天的故事,也准备好了今天的笑容,在小昭家一等就是半天,最后匆匆才说了两句,小昭就因为疼痛服用镇痛地药物再次昏睡过去。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过多地谈论她的病情,不去谈论她还剩多少时间,好像你无视它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了,大家在此刻都成了鸵鸟。

      小昭这个星期都没有下床,躺在床上睡着的时候像个安静的娃娃。

      路隐看着她,轻轻地为她唱了母亲还在时,教的唯一一首歌。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
      “也有那眼睛。”
      “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
      “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
      “也有那嘴巴。”
      “嘴巴不说话。”
      ……
      路隐只有在小昭睡着时才敢在她跟前掉眼泪,也只有小昭睡着时他才敢去轻轻的摸一摸她的脸颊……

      路隐天天来小昭家以后才注意到小昭的锁骨下面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这条长长的刀口,从身体的左半边一直对称延伸到右边,路隐不明白是什么疾病需要把人横着切开,好像在宰杀一只动物。
      他也不明白小昭父母说的淋巴癌是什么。
      他知道心脏,知道胃,知道肠子。
      可他连淋巴是什么、长在哪都不知道,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小昭哪里都在痛。
      肚子痛,骨头痛,头也正在痛,痛的时候小昭就像被困进猎人陷阱的小兽,哭号嘶叫着。
      但当她耗尽了力气,镇痛的药力慢慢出现,她就褪掉了身上的皮毛,消失了小小的利爪和尖
      牙,又变回了小昭。
      变回那个会朝他甜甜地笑着地小昭。
      孩子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装病,痛的时候哭,稍微舒服一点就能笑得出来。

      路隐觉得自己也生病了。
      小昭哭嚎的时候他也头痛欲裂,小昭昏睡的时候他也昏昏沉沉。
      只有小昭叫他小蚯蚓的时候他才能一下从苦痛中跳出来,瞬间生龙活虎,耍宝扮丑。路隐也一下瘦了下来,但没耽误少年拔葱一般的长个子,好像肉眼可见的就变高了,变瘦了,变成个不在小昭面前就不会笑的大人了。
      小昭看不到了以后,他就大胆地抓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地描摹他故事里的鸟兽的形状,抓着她的手比划计蒙地脑袋有多大,白民国的女人们头发有多长……
      小昭觉得痒了就咯咯地笑着。

      最后的那天到来的时候,路隐给小昭讲了一个故事。

      说从前这世间各方都有守卫的帝神,南北和中央各有一位,是这世间不多的三个人。
      中央的那位就叫做混沌,他驻守中央千里疆土。混沌颜色火红,有手有脚,还生着四只巨大火红的翅膀,但是却没有脸,像只圆圆的皮球。
      南帝和北帝经常与混沌相会出游,打着官方会晤的旗号整日蹭吃蹭喝,不到绝对有事的时候决不回家。
      混沌掌管中央大地,物姿丰富又傻傻不懂这世间万物的价值,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甚至连善恶也不分,只知玩乐搞怪,专爱捉弄北帝,让北帝十分头痛。
      一日,北帝又被混沌捉弄,摔进恶臭泥潭,他和南帝一致认定是由于混沌没有七窍不通心智才如此顽劣不通。若不让他通了心智,有个天帝样子,他不知道还会遭受多少劫难。
      天地之间此时本就只有他们三人,北帝更是定了要教化他、让他向善的决心。

      于是南帝北帝开始怂恿混沌听他们的话开七窍。
      北帝说天下食物的美味不尝实在可惜,混沌不听。
      南帝又说音律的美妙不听白活一世,混沌不听。
      北帝又说有了口才能传递心中所想,表达自己的心意。
      混沌思索良久,同意了。

      前两日他们为混沌雕出了双目,混沌睁开眼睛后看着北帝,留下了眼泪。南帝说眼泪时七情六欲的产物,说明混沌通了两窍,已开灵智。
      接着他们又雕出了双耳和鼻子。
      混沌身上虽潺潺地流淌着鲜血却内心欢喜。
      最后一日,北帝为他最后雕成了嘴巴。
      混沌的鲜血也终于流尽。

      临去之时,他和北帝坐在云间久久相望,长久无言。
      最后混沌留下一语。
      “与卿相识,已是世间幸事,得忽替我造七窍,破混沌,吾得此际遇,幸哉。”
      说罢,消弭于天地之间。
      忽,是北帝的名。

      北帝悲苦难耐,后悔万分。
      善恶是非,难道他就能定?
      善到底又是什么,不过是自己想教化混沌的私心罢了。
      幸而南北帝掌管时间,他们便把时间拖回了七日之前。
      从此混沌仍旧是不分善恶无法开口的混沌模样,不记得这七日发生的任何事情,整日插科打诨,游手好闲,而北帝依旧是在他家蹭吃蹭喝的落魄神族。

      “真好”,小昭听完轻轻地笑了。
      “小蚯蚓,我们到了那个世界也不要长大,好不好?”
      路隐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掉在小昭的手背上。
      “小蚯蚓,你哭了么?”
      小昭轻轻地问道。
      路隐使劲捂着自己的嘴,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克制不住地微微抖着。
      他说不出来一个字,他怕自己一张嘴就哇哇大哭起来。
      他怕自己忍不住抓着小昭问她能不能不要死,能不能不要剩他一个人。

      小昭瞪大了她圆圆的眼睛,四处摸索寻找着。她瘦得几乎可以看出人的骨架是什么样了,茸茸的头发有些发黄,像一丛羊毛堆在枕头上。
      她已是看不见了,路隐不忍心叫她找不着自己,忙把手塞进她的手心。
      “小、小昭,呜……我、我没哭,你别怕——”
      路隐小心翼翼地哭着。
      “等你的眼前再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我们就在新的世界了。”
      “我会去找你。”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看到你就会认出来……”
      路隐很用力地说着,既是说给小昭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小昭虚弱地笑了,可以看出她此刻的开心。“好的……你一定要记得呀……”
      “嗯……嗯!”路隐拼命地点头,完全忘记了小昭根本看不见。

      小昭最后眼神好像有了焦点一般,盯着路隐的眼睛。
      轻轻地。
      最后说。

      “小蚯蚓,我喜欢你。你呢?”

      小昭的手指搭了下去,路隐被拖出了房间呆呆站在客厅,直到救护车把小昭带走,他都一动不动。
      他知道这次他不管再在楼下叫多少次。
      小昭都不会出现了。

      小昭走了。

      一周以后,少年的黑白照片也被挂在了墙上。

      人世间只剩下伤心的两家人,一夜之间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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