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贫民窟琐记》无址信

2、杂谈

　　-杂谈零陆
　　芥川银总觉得自己比哥哥的记忆力更好。记得的细节总是要比兄长多。很多年后都还能事无巨细的回忆起他们在贫民窟挣命的日子。或许她是对的。芥川龙之介不只是对时间不敏感，才显得反应迟缓。他对记忆有自己的判断标准。被判断不重要的部分总是被他很快的丢弃，把位置腾让给今天必做的事宜。只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下意识的评判。他不会记得昨天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不记得昨天早上吃没吃饭，吃了什么。每晚虚无的梦境和黑焰总是在他第二日睁眼时就在脑海里淡去。他也不记得早些年、芥川银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也过过富足的生活。吃饱穿暖。玩小孩子都有的玩具。没有印象的父亲卡着他的腰把人举起来，哈哈笑。他连那女人和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方的都不记得。芥川银才刚刚学会跌跌撞撞的爬。女人心惊胆战的把她整日揣在身上，不叫她在这种地方学走路。那时候女人还不是后来的样子。她在外头找了份工作。每天很晚很晚的回来。把店里的剩饭剩菜带给兄妹两个。在加热的时候睡着。额头鬓角磕到热锅子上。烫出一道不明显的疤。

　　芥川龙之介也不记得女人眼里的火是什么时候黯淡的。他对她的最深刻印象停留在抱着芥川银喃喃自语的木然身影上。每天每天的他带着必须的食物回去。她就是那个样子呆坐在那里。偶尔伤感又歉疚的注视他。芥川任由她看。自顾自的闭目休息。她死去时的脸在芥川龙之介的记忆里也一样暗淡了。他不记得她当时睁没睁眼，她是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那个时候有说些什么吗？

　　那都是不重要的事情。龙之介都不记得。他不知道为什么芥川银喜欢追忆往昔。她喜欢揪着某个细节的点反复核实追问。这一点在平时还不明显。一次他没注意她碰了酒。酒量不好的芥川银醉醺醺。不依不饶地审问他，“我们刚搬出来的时候，你给我带了糖，记不记得？”

　　“... ...”
　　“你记不记得？”
　　“......嗯。”
　　“什么味道的？”
　　“......”
　　“我说过的！你是不是忘记了！”
　　“......橘子味的。”

　　“不对！”喝醉的芥川银气汹汹地嚷，“你记错了！”

　　“......”
　　“是草莓味的！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吃草莓的！”
　　“......你说得对。”

　　芥川龙之介从不和妹妹在这方面计较。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给她带过糖？
　　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杂谈零柒
　　同理，芥川龙之介其实也不记得他是如何得到罗生门的。

　　如果说在那女人死去前的记忆是空虚。在那女人死去后就是愤怒。无休止的愤怒。究其本质仍然是空虚。愤怒产生的前提应当是仇恨。芥川龙之介仇恨什么呢？他只有空荡荡的、无处着落的满腔怒火。起初那是只存在幻梦里的一点影子。后来它无处不在。在芥川银擦伤露骨的伤痕里。在他们守不住的雨棚顶上。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寒冷里。最后这火星飘落在芥川龙之介单薄的衬衣上。在他披着的破衣烂衫上烧起来了。雄雄地。裹住整个人形。年纪相差不多但更高大的男孩子被洞穿了腹部。他惊叫。然后安静。彻底的永远的安静。从此世上没有了芥川龙之介。喜欢发呆的茫然的芥川龙之介。只剩下一头火焰恶兽。有一双残酷的仇恨的灰色眼睛。

　　直到芥川银颤颤着牵住他的衣摆。那怒火的刀刃缓缓沉静。芥川龙之介回头看一眼妹妹。芥川银冷静的说我们得把他搬远一点。

　　那是芥川龙之介第一次杀人。死去的是和他们一样的孩子。但是他们剥尸抛尸都很熟练。熟悉得就像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整个流程在他们的脑海里演练过许多遍。芥川银清晰地预感到这一天的发生。并且平静地接受它的到来。

　　他们成功的守住了破烂的大棚。这是一次胜利却不值得庆祝。那烈火依旧时刻在芥川龙之介的胸膛里灼烧。烧得他焦躁。烈火里细瘦的黑犬探出窥探的眼睛。那懦弱又贪婪的姿态让人生厌。这是芥川龙之介第一次杀人。杀死的却并不是他的第一个敌人。他的第一个对手死在别人的肚腹里。却借着他的躯壳复活。它呼哧带喘，吞咽着永远咽不完的口水。它蛰伏在小男孩的躯体里。借着他的眼睛来共享这个血红色的世界。它时刻准备着扑杀出去。杀死它的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尸首上的薄棉袄到了龙之介的身上。芥川银拎着它有些忧心。因为肚腹处暴露的大洞。本就稀少的棉花像流出前主肚腹的肠胃一样从洞口溜出来。芥川银用铁丝把对称撕开的两边拼合在一起。沾血的棉花依旧不依不饶地从缝隙处挤出头来。龙之介把它披在身上。那两片布料就活过来，期期艾艾的向对方身边挤。最后平滑的看不出它们曾经分离。芥川银拍拍手笑起来。

　　-杂谈零捌
　　很久以后他们才得到了自己的同伴。但虽然叫做同伴他们却依然游离在集体之外。芥川银对着外人就木讷羞涩。而芥川龙之介本身就是匹独狼。是条不吠的恶犬。他的灰眼睛里飘荡着火焰燃尽后的黑色余灰。对视时让人像是看到死亡的终焉。因为只有死亡才会让罪人那么平静。他们离他不太近。成年人们觉得他时刻包藏祸心。他的眼神像是要在来人的身上撕扯下一块皮肉。他们说着闲言碎语。说他吃过人。贫民窟里谁没吃过人？所有人活着都占取了另一人的资源。都是踏着更弱者的尸身活下去。

　　恶犬兄妹的同伴们是怪胎的集合。他们零零碎碎各自为政。见面不打招呼也不笑。他们和别的孩子团体一点也不一样。他们不承认谁是谁的首领、谁是谁的朋友。他们不稀罕芥川龙之介杀人的特异能力。他们看不起所有人。最看不起自己。

　　他们唯一明确的约定只有那一条。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复仇。那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他们和世界还有着那一点稀薄的联系。

　　芥川龙之介习惯了杀人。化作利刃的布料撕扯开人的肚腹胸膛并不比单手撕开面包更困难。芥川银却习惯不了。她什么都没说。悄无声息的从角落冒出来，把匕首送进成年男人的后心。她的手不会抖。刀送的又快又稳又准。但是之后她会摆手拒绝他递过的染血的面包。她倦倦的说最近都不是很有胃口。她只是擅长杀人。擅长和喜欢不是一回事。

　　芥川龙之介默不作声。以后再失去了哪个同伴他不会告诉芥川银。他负责约定好的报复和仇杀。就让那些莫名失踪的熟人永远活在芥川银幻想的角落里。

　　可是平静的时日并不久。在芥川龙之介的印象里只是一闪而过。贫民窟的孩子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不会主动招惹某些存在。但也有不得不回击的时刻。左不过是报复与被报复，追杀与被追杀。他们在更大的少年组织的敌对下开始逃亡。贫民窟在外人的眼里又大又混乱。地形随着垃圾堆的倒塌一时一个模样。在四处流浪的孩子们眼里却是一张实时传送的活地图。少年人与年纪更小的孩子的抓捕更像是打地鼠。把住能躲藏的地点。然后消耗的就只是耐心与时间。猎物就在那里。这次打不中，不是还有下次吗？

　　罗生门强力却不是无敌。它是刀刃却不是盾牌。他防不住乱射而来的子弹。近身的搏斗也是一塌糊涂。被扒去外套后他就只是一条任人宰割的狗。扭曲心性的青少年不愿意给他一个痛快。拳打脚踢里他昏沉的想不到妹妹是否已经到达另一个基地。附身的恶犬饥饿的几近发疯。它想要新鲜的血肉来蒙蔽相同的疼痛。它只能发疯地撕咬自己。用自身的伤害掩盖外界的攻击。朦胧之中芥川龙之介又回到那个软弱无能的冬天。世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当他睁眼时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的芥川银把头靠在他胸口哭泣。她语无伦次。说不出她以为他已经死了。那群没有补刀就走开的少年团体也是这么想的。芥川龙之介的身体还是蜷缩着保护自己的姿态。他舒展不开。他盯着灰蓝色的天空。血红色的烈焰席卷视野。那片跟随包裹他至今的黑暗也终于被火焰撕扯开来，吞噬殆尽。他看到的世界不再是灰蒙蒙的色彩。一切都那么靓丽明媚。都是猩红的颜色。它们刺痛他的眼球。蛰伏的野狗张开了嘴放弃了肢体的皮肉。它咧开嘴。露出一个期待的贪婪的笑脸。他躺在地上旁观着一切。他感到自身是如此平静。

　　他平静的闭上眼。

　　-杂谈零玖
　　在敌对的小团体全灭之后芥川龙之介才真正进入了有识之士的视野。在那之前无心之犬的称呼只是成年人们轻蔑的笑谈。在那之后他们看他的眼神才终于有了敬畏和忌惮。

　　芥川龙之介是意识不到这种改变的。他的同伴也不关注这个。只是该报的仇报完了而已。倒是芥川银高兴道现在去救济棚里领物资不怕会被成年人抢了。

　　芥川龙之介自己有什么变化呢？他还是沉默，像个哑巴。安静时充满戒备警惕。动作起来时又是凶狠利落。但他很少再逃跑了。说来可笑。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那种不怕死不要命的类型。他也确实不怕死。但他并不是天生就习惯敌对。在母亲还存活的时候，在罗生门还未出现的时候，在那个少年团体尚未消失的时候。他最常做的事情其实逃跑。顶天是护着妹妹逃跑。这世上到处都是危险。看起来所有敌人都比他强大。他们年长，身体健壮，武器齐全。他只能在隐蔽的夹缝里涩涩发抖做条捡漏的小狗。他擅长的不是正面对战。兄妹两都惯于偷袭。他不喜欢发声的特性也有了好的解释。他出口的不是狠话而是无法抑制的咳嗽。那不是对敌人的打击。那是消耗他自己的性命。

　　但是那场火之后什么都变了。胆怯的谨慎的芥川龙之介被失去理智的狂犬代替。他把所有的愤怒仇恨，所有得不到的茫然的渴望引起的欲念向着对手倾泻。他才发现原来那些看起来强大的敌人其实什么都不是。他们怕死而他不怕。所以他们去死了。这发现让芥川龙之介获得了短暂的、由衷的欣慰。即使只一刹那的腾起在高处。他确乎在弱者的惨死里获得乐趣。那隐蔽的愉悦就像是他在杀死当初的他自己。他现在由衷地觉得软弱者是不应该继续存活在这世界上的。他们只是在受苦。没有意义的受苦。他们为什么既要跟那女人说一样的话，“我不想活下去了。”又不愿真正地去死呢？

　　芥川龙之介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喜欢思考的人终日面对无法理解的黑暗。芥川龙之介化身火光，不想再回到蒙昧里去。

　　-杂谈壹零
　　从这个角度来看，芥川龙之介是不应当追逐太宰治的。他对太宰治的狂热连作为妹妹的芥川银有时都无法理解。没有人知道他的激情都来源于何处。芥川龙之介在流落到贫民窟前有过受教育的经历。在港口黑/手/党的文化学习唤醒了他残余的记忆。他开始口称在下。用文质彬彬半文不白的言辞装裹自己。他志成冰，习于冷。没人猜想到那身克制冰冷的皮下覆盖着怎样燃尽一切、最好连自身一起烧化成灰的苦焰。太宰治知道。太宰治偶尔瞥过来的冷淡眼神会洞穿那层薄薄的人皮，直视里面混沌的万焰升腾的内里。芥川龙之介忍不住咳嗽。他的心脏是冷的。死寂的。畏惧的。苍白的面孔却是浮上了红。他搞不清求证的方向。那虚幻的火连他自己也蒙骗过去了。其他人就更看不懂他。

　　-太宰治是强者吗？
　　按芥川龙之介的标准，他不是；
　　-那么太宰治是弱小吗？
　　你在问什么傻问题？

　　芥川龙之介无法理解太宰治这样的存在。他向太宰治看过去，看到的不是太宰治这个人。是他自以为已被抛下的黑暗。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身化恶鬼，用地狱的火撕裂了困扰他的黑。没有人见证这场战争。他连芥川银都没有告诉。听说的人会觉得这说法荒谬绝伦。这并不是一场激烈的厮杀。可午夜梦回从扑天黑暗中醒来时他总是心有余悸。战战兢兢。他相信年幼时与未知搏斗的自己才是那个胜者。梦魇是劫后余生的后遗症。可是太宰治看他的眼神让他茫然。他在茫茫之中似乎意识到什么。那一战他并没有对敌。他逃跑了。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他从未战胜过那片永夜。而太宰治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这一点。

　　他是在惶恐吗？这种感觉叫做惶恐吗？他在太宰治身上窥寻过去的影子，他在找那个被放弃的弱者。他生怕得到的答案是对方才是更强大的那个。而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太宰治果然比他更强大。太宰治与黑暗搏斗至今甚至不分你我。太宰治理解那片他不能理解的虚无——可太宰治不是当初的芥川龙之介。他不自觉的注目太宰治。他向太宰治寻求认可。寻求被放弃的自己的认可。可是太宰治就是不是芥川龙之介。

　　太宰治看出来他想要的是什么了。可他不给他。他想要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为什么要让他再落回那片孤寂里？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他清楚当初的自己是什么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吗？

　　芥川龙之介觉得他知道的。他没做过人。以前他是虚无之无。现在他是自以为是的狗。他没想过做人。他压根不想做人。同样虚无的太宰治却想把他教成一个人。太宰治又是想在他身上验证什么呢？

　　芥川龙之介是这样子的。他愚笨。固执。认准自己的道理就再也不会改变。连他自己也不能改变。太宰治就一遍遍的动摇他。把他的信念从地基里连根拔起。这是一场拉锯战。无论如何不会出现胜者的战争。

　　他们都说芥川龙之介最听太宰治的话。太宰治说什么他都答应，都觉得对。太宰治的话对他有如臣子听到圣旨。太宰治听说了却嗤笑。芥川龙之介是感激太宰治。感激港口黑/手/党。毕竟有主人的家犬还可以狗仗人势；无主的丧家之犬连存活的资格证都没有。可太宰治就是不能改变他。这是两码事。他可以狂热的追随太宰治。可他的内里依然是顽石。他是固执的拟态。毫不动摇。太宰治也无法跨入他的隔断的火。拯救他的只有罗生门。他不会放弃罗生门。太宰治是想叫一个战士放下刀剑。战士放下了刀剑还有被叫做战士的意义吗？战士离了刀剑还可以做一个普通人。放弃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又是个什么呢？

　　他们说这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如果当时挖掘出祸犬的人不是太宰治呢？瞩目于最初的相遇其实没有意义。所有见过芥川追随太宰治的人们都把那场相见幻想为黑海上的灯塔，暗夜中的萤火。他们把这比喻套在太宰治身上时自己就会情不自禁打一个寒噤。他们讪笑着说也许芥川龙之介就是与众不同呢？他也确实与众不同。与众想的不同。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那会面是最初的黑色与后来的黑色的相见。前者用热烈的火光作掩饰，后者索性放弃挣扎把一切淤泥都摊开来大方展示。当芥川龙之介在黑暗里抬起头。在满地泥泞尘土中挣扎而出。对上同样的另一片虚无的时候。他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那些他亏欠的，抛弃的，放逐的，都将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这不是救赎。另一片黑暗怎么会成为救赎？他和他都清楚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只是这一次他避无可避。他必须用满身火焰迎战。以自身为燃料对敌。生生熬到到丛原大火燃尽的那一天。这是他的罪孽。可他从不赎罪。

　　——而真的等到那一天的时候。作为野犬的一生也就可以结束了。

　　——他期待那一天。宛如背弃他诞生的那一天而期待着结束的那一天。他跃跃欲试。他等着太宰治，等着他自己。给予他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