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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斯德哥尔摩 ...

  •   吴皇后认为自己在宫里的生活,不喾于一场单方面的虐待。

      进宫前父母耳提面命深宫之险恶,历代后妃穷极想象之阴毒,如吕后将戚夫人制为人彘,武后亲扼断幼女喉咙,说宫中不比闺阁,尽是心思狠毒的女人,她务必要再三提防……然而真正进宫后,真正恐怖的不是阴毒诡计,是权力的暴力倾轧。她当然得知皇帝在她之前已有宠爱的万贞儿,并为不能立她为后大发怨怼,进宫之后皇帝对她不闻不问,与万贞儿形影相随,万贞儿也不将她放在眼中,不予拜会,亦不请安,极显傲慢无礼,吴皇后那时太年轻,她不来她便去,到万贞儿宫里一板一眼的讲述贤德妃子事迹,如班婕妤樊姬,劝她遵守妃子本分,不要使皇帝耽于女色……

      大她一轮的贵妃把茶碗放下,似笑非笑的说:“都说礼出大家,皇后不愧名门出身,又通诗书,亦晓历史,今个儿才算见了,我原是霸州破落户出身的,字不识得几个,正好请教皇后呢,那皇后来读段书我听吧。”这话极是无礼,吴皇后面上也显出愠怒之色,这时一个宫女递上一卷《汉书》给吴皇后,冷冰冰的道:“娘娘请读吧。”

      万贞儿一点下巴,道:“你就读那页吧。”此时万妃整个殿中下人环绕,毫无表情的盯着吴皇后,吴皇后家里带来的奴婢马上道:“贵妃休要无礼,皇后娘娘位分在您之上,岂可召来唤去,肆意指使!”

      万贞儿马上变脸:“谁召来唤去,肆意指使?我不过请教皇后一页书罢了,我倒是要问皇后,你读还是不读?”

      吴皇后站着对峙她,冷冷道:“贵妃不要太咄咄逼人了,没有你说我就要读的道理。”一个妃子指使一国皇后,实在是闻所未闻之事。

      万贞儿笑了一下,马上道:“来人!剥去她的制服!”这要求也是及其怪异霸道,吴皇后强自镇定,料想下人不可能有那熊心豹子胆,真的剥去她的制服,没想到那些下人一个个面如死人一样,机械般拥上来真的准备剥她衣衫,吴皇后和身边丫鬟大惊失色,未曾想她宫中下人如此大胆,说:“你们仔细!若我告诉陛下和两位太后,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那些下人只是略顿一下,仍然还在动手,吴皇后未曾想她底下的人如此不要命,死都要执行万贞儿的旨意……亦或是,抗旨的下场比死更糟。

      吴皇后从未受过如此侮辱,喝退众人,道:“我读便是了!”万贞儿说:“你们放开。”众人又机械般退开,不情不愿接过宫女的那本书时,才发现自刚才万妃叫她把书给她时,那婢女的手就在空中僵举着,动也未动过,如同泥胎木偶般,不知手有多酸……吴皇后悚然接过,发现竟是广川王一节,犹豫开口:“昭信……”才说出两个字,膝盖便遭了重重一脚,她不觉膝软跪下,一个太监谄笑,笑容不怀好意,嘴脚咧到耳根去,如裂口嘴似的,道:“皇后娘娘,恕奴才失礼,咱们贵妃的规矩,但凡是在她面前读书,必要跪下捧读的。”

      万贞儿似是嗔怪的说:“你办事实在是颟顸!对方可是皇后。”

      吴皇后正要勃然大怒,骂欺人太甚,但对方人多势众,行事毫无章法,一个个下人恐怖又悚然,只怕冲突起来要在这里吃亏,心内只道回头禀告太后他们,狠狠惩治万贞儿,万贞儿突然又毫无章法的说了一句话,令人摸不着头脑,声音也冷冰冰的:“陛下新叫画工为我画像,我半老徐娘了,有什么可画的,皇后年轻貌美,还不若把画工送给皇后才相配呢。”

      吴皇后不可置信的抬头:“贵妃怎敢对我如此无礼?不知哪里惹贵妃大动肝火……我若禀告陛下及两位太后……”

      “皇后先读书吧,不读我便叫人剥去你全身衣服。”万贞儿装都懒得装了,殿上众人一个个目光森然,看她如看死尸,吴皇后忍辱念道:“……前画工画望卿舍,望卿袒裼傅粉其傍……”这是恶鬼般的阳成昭信王后对脩靡夫人陶望卿无中生有的一句诬陷,然后那些毫无章法的话和举动突然线一样串起来了……剥去制服……赠送画工……这是明晃晃的一场威胁,如果她再不识好歹,她就会直接下手碾死她,甚至懒得伪装,直接预告给她。

      吴皇后读完,紧咬牙齿,深觉愤怒,万贞儿又说:“你实在是胆子大,来我面前大谈班婕妤樊姬,我听了实在不悦,你这个人也是年轻漂亮,可惜说话句句不入我耳,不如这样,以后传我旨意下去,谁都不许同皇后说话,不管哪个妃子哪个下人,一经被我发现,我就拔了他的舌头,久而久之,皇后也学会不再说话了,这样看着也要顺眼些,小矶子,你说,我那摆在桌上好好的象牙瓶,原本漂漂亮亮的,突然一朝会说话,冒出一堆不中听的话,这该怎么办?”

      刚才那个踢吴皇后一脚的太监低眉顺眼谄笑道:“回娘娘的话,这样的象牙瓶,还不如砸碎了算呢。”

      万贞儿被逗乐,又说:“好了,皇后,你回去吧。但你要记住,只要踏出我殿里,无论谁同你说话,我都要拔了他的舌。”

      那是赤/裸/裸的恐吓和威胁,吴皇后心力交瘁,扶着宫女出了宫门,宫女安慰几句,结果一双手掌搭到那宫女肩上,然后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张嘴伸出舌头,微微一笑:“失礼了,鄙人技艺不精,娘娘可能要见笑了。”说罢手起刀落,那侍卫竟然在她面前活生生血淋淋切下了婢女的舌头!吴皇后惊得直接晕死过去。

      醒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大变样了,整个宫闱都大变样了,婢女下人都有意避着她,不同她说话,别宫妃子更是退避三舍,哪怕自己宫女下人若敢应一句,不知哪位眼线汇报,当晚就被捉去,送来个哑巴和半条血淋淋的舌头,吴皇后找朱见深禀告此事,朱见深只是略微皱眉,含糊敷衍过去,好像不太放在心上,到后来直接不许她再进他殿里来烦他,吴皇后见他偏心如此,心凉了半截,想投奔两宫太后,每到门口,总被护卫含笑无声拦住——她被活生生的隔绝了。

      没人敢同她说话,都怕万妃发怒降下惩罚,她的阴影无处不在,吴皇后尝试和任何人沟通,要么沉默,要么晚上得到瓶子里半条血淋淋的舌头,于是她开始发疯,在宫殿里砸东西砸瓶子,大声自言自语,没有人愿意和她沟通,她感觉自己彻底要疯掉,闲日深坐只觉漏长……她的权力渗透了整个皇宫……炉中银碳斑驳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鲁莽的训导反而揭橥了万贞儿恐怖的威权……两宫太后真的还不知道她的情况吗,为什么还没人替她发声?她的宫殿里站满了人,但是却像身处一片阒无人迹的荒野,没法和任何人交流,没法沟通,好像她死了,她是空气,她不存在,这种场景下,她总会怀疑:我真的存在吗?我真的活着吗?

      说来也奇怪,满宫里都不和她说话的情况下,反而是万贞儿每每路过,总会说上一两句话,似笑非笑的说:“皇后精神还好吗?皇后身体还好吗?”刚开始她还捏着拳头,僵硬而愤怒的擦身而过,时间一久她开始精神异常,无人和她说话的情况下,万贞儿每次路过似笑非笑的问候,竟然成了唯一向她发出的语言,吴皇后开始回应,并且每一次都妄图能和她说得更多。

      直到有一次,万贞儿看笑话似的随口说:“皇后别来无恙?”吴皇后的话语好像洪水决堤,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说那么多:“是,贵妃无恙吧?贵妃身上真是香,都说‘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贵妃这衣衫毫无烟燥气,真是难得……都说六月炎威暑气蒸,贵妃可曾用了凉品?……贵妃这是去哪?想必是陛下口敕,令你去他殿中吧……贵妃可知道吗,我宫中白日亮堂堂的,一到晚上便是黑黪黪的,一丝儿人影也没有……”一口气讲许多,好像这是今生今世唯一的讲话机会,必须抓住似的。

      四下里原本那些机械死尸一样,万贞儿的宫人都怔忡的看着吴皇后,万贞儿也愣了半刻,转而以戏谑的眼神打量吴皇后:“有意思。你们看皇后,可是疯了?”

      小矶子道:“皇后白日说些疯言疯语,娘娘还是离远些好,不然沾了这不详的人的晦气。”

      万贞儿看吴皇后把自己当最后一颗救命稻草的样子,觉得好笑,正准备拂袖就走,吴皇后却突然发了狠似的,抓住她手腕,万贞儿挣脱不得,反而被拶得手腕生疼,吴皇后突然扑通跪下,抱住她的腿:“饶恕我吧。”

      一阵僵持,万贞儿突然笑起来,她周围下人也像僵尸一样附和的笑起来,每个人的脸都像嘴角咧到耳根的恶魔,她感到自己被凌虐了,被权力被无所不在的威权蹂/躏,人在自我中永远的丧失了……后来朱见深每次来万贞儿殿中,都能看到吴皇后跪在那里读书,期待而眼巴巴的等万贞儿赏一两句话,若因为他来而让她退下,她甚至会露出嫉妒或不悦的表情,活像一只被驯化成功护主心切的哈巴犬。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做末世来临的梦,丧尸爆发了,怎么和家人朋友沟通都不相信我,而且好像还听不见我讲话,也不太回应我的感觉,当时在梦里焦得我几乎要气死,然后最近在看安部公房的书,所以预设了一个非常极端的场景:假如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和我说话。如果是我肯定会抓狂疯掉,然后结合一下卡夫卡的“人在自我中永远的丧失了”那种感觉,就写出来了。
    我写的万贞儿快成皇宫土霸王了……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是七形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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