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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老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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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太太的手指轻轻将晏老爷面上的钱布拉开了。
底下是蜡黄的一张脸。
额头上的一道伤口,用线缝住了,再在眉间死死绑了一枚铜钱。
他的眼晴闭住,眼皮并不是紧紧合拢,反而露出一点眼白,看上去并不像沉睡。
晏太太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这张脸。
“长宁,长宁。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尸首不会回答她。她露出寂寞的神色来。
“不醒来也没事了。你这样也很好。”
已经很好了。
她的夫婿一直守在家里,只要她不出门,他们就永远呆在同一个家里。
什么明月,什么子嗣,都是骗人的东西。
她不需要子嗣,那么晏大老爷也不需要明月。
晏大老爷回来那天是冬至。
正落了雪,她在凛冬中等他下车,手指发冷,身上发凉。
晏老爷抓住她的手,笑着替她拍落肩膀上的雪片。
她始终很冷。晚间睡觉时,晏老爷便拢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晏老爷的心跳缓慢有力。
其实晏家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先天的心病。晏安是这样,晏乐也是这样。只不过晏安病得重些,晏老爷病得轻些。
不提的话,谁也看不出晏老爷有心病。
晏太太其实什么也没做。
她只问了他明月是谁,晏老爷就脸色发了白。
然后她什么都没有做,在晏老爷发病的时候。
晏老爷捂着胸口一头栽在地上。他的手缩成爪子的样子,腿脚都在抽搐。
晏太太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坐在离他不远的床边,最终扭过头去。
晏老爷喉咙里发出气声,终于肢体摊开,再也不动弹了。
她怕他再复活过来。瘦小的一个人,拼了全力把巨大的他的尸体搬上床,看护了一整夜。
等到了清晨,晏宅的佣人们才听到太太的刺耳惊悚的叫声。
人们赶来时,晏太太拼命掐着晏大老爷的人中,而晏大老爷已经硬得像石头了。
晏安此时六岁出头,怯弱怕生。她披着黄麻,抱着幼小的叔叔,看晏老爷漆黑的棺椁像老虎似地蹲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泪如雨下。
日子久了,晏安渐渐平安长大。眉眼越来越像他,还开玩笑宽慰她:
“大嫂!像你这么好,早几年放在晚清要立个石牌坊。”
她笑得拿核桃丢向他,腕间的金手镯从袖口滑出来,在她眼睛里留下一道金光。
金光里半大小子窜了个子,性格越来越像他。有时穿上长袍,背影里活脱脱就是他。
晏太太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不论什么,只要她有,她都愿意拿给他。
他就像她和亡夫生的孩子。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可亲。
不,比那还要好。
她不想有亡夫的孩子,会觉得恶心。
有晏安,是最好的了。清清白白。
所以明青,她一样看管了这么二十多年的谢明青。
她实在顾不上了。
晏太太的手捧起尸首的脸时,晏大老爷的眼睛睁开了。
晏太太并没有很吃惊。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它,眼睛一眨也不眨。
晏大老爷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是白茫茫腐朽的一片。它张开同样腐朽的嘴,想要发出嘶吼。
但是它动不了。
有许多禁制压在了它的身上,它一动都不能动。
晏太太后退一步,离开了棺材。她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仿佛见了太多次这种场景。
“还是不会说话……”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退下棺床,把棺底的一些东西拿出来烧掉。棺材里的动静渐渐消下去,她又探过身来,想把棺盖合上。
可是这一次,棺盖没能合上。
赵先生的剑宽厚沉重,而且腥气扑鼻。
他的剑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杀气震人,鬼魅畏惧。
百里这样邪祟一样的事物,被剑架在脖子上,唯有一死。
赵先生其实不讨厌百里。
他活得太久了,见的人也太多。
不是人的,见得也很多。
百里只是邪气怪异的一个。不过是个山精鬼怪,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麻烦。
哪怕有麻烦,打扫起来也很容易。
他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吃了晏宅里的几股鬼气。
别的什么都可以。唯有这几缕鬼气,他万万不该动的。
有雨落下,打在赵先生的剑上,也沾在百里的头发上,
那头黑发长而直。沾染上雨滴,几乎要发出白光。
百里被剑气压制,他似乎用了大的力气,想要与这把剑抗衡。额上暴出了青筋,牙关也明显咬紧了。
徒劳的。
赵先生心想,但他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个蛮人与它相抗。
最终百里跪在了地上。再过一会儿,一只手也到了地上,仍是勉力与赵先生相抗。
要在晏宅探密,这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这个蛮人最不该做的事,是吃掉了晏宅的几股鬼气。
那是赵先生性命相托的东西。
他终于放弃了。抬起头,似乎想再看一眼天上有没有月亮。
“一会雨要下大,没有月亮了。”
赵先生叹息似地说:
“下辈子好好看吧。”
他的手握着剑,好像全然不费力气似的,往百里的脖子斩去。
这一瞬间里,百里照不见影子的眼睛里,印出来赵先生的剑芒。
百里的手伸来,用力一荡,赵先生一怔,他的剑已被重重打了一下,歪向一边。
百里的身形散开了,随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重新凝固,落下来的身形仍是百里。
他的手平举,十指交叉,喝道:
“来!”
赵先生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已经被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一股黑水淹没了。
黑水急而汹涌,但没有什么气味。赵先生被卷在内,只一瞬间,就看不见踪影了,只余下茫茫一片水,像是从天而降的大湖。
黑水还在增多,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涌到哪里去。
百里茫然地放下手。随后他像想起什么,叫道:“住!”
黑水应声而止,再过一会,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竟然全部消退了。
空地里只余下浸透了的地面,仿佛只是下了场暴雨。赵先生停在远远的地方,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
他头上身上全湿透了,神情呆怔,狼狈不堪。百里看了心情大好,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先生听见了,站起来,把剑拔出来。
他拿衣袖把剑上的泥擦掉,然后朝百里走来,最终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百里有点紧张,抬头看看他。他想道歉,又觉得似乎不应该道歉。想了想,终于说:“我最多只赔一件衣服。”
赵先生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悲凉来。他伸出手,揪起百里的衣襟,将他提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
百里看着他,纤长的眼睫落在瞳仁里,仿佛稚子般无辜。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
他肯定不是人。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你又是什么东西?”
百里问。
赵先生松开手,把他扔回地上。
他的剑不知道收到了哪里,百里围着他转了一转,并没有找到剑。
“剑上的血气被你洗掉了。”
赵先生平平淡淡地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事。
百里也就随便听了听,哦了一声,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大事。
两千多年前积压的血气,说洗就洗掉了。难怪晏宅里的鬼气,说吃也就吃了。
赵先生找了个高点的地方,坐下来,侧过头看百里。
百里也侧过头看他。终于带了点歉意,手上织了一个水蛊,将赵先生衣服上的水全抽走了。
“你的眼睛能看见了?”赵先生问他。
啊,还真是。
“真是好运气,恭喜你了。”
百里想了想,回答他:
“谢谢,也祝你行好运。”
赵先生怔了怔,好像有什么光华打在他头上,他整个人有点蒙。
良久,他笑了起来。摇摇头,起身要走了。
“我的眼睛,每年春季开始,就会复明。”
百里想多说两句。
赵先生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晏太太的手,被腊黄的一只手掐住了。
那只手指甲脱落,人皮起浮,冰冷潮湿。
随后棺盖被整个掀开,晏大老爷干瘪脱水的尸首立起来,一条腿在棺内,一条腿跨出棺外。
晏太太回过头看它。
僵尸瞪着浑浊的眼对着她。
“……长宁……”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人也在发抖。
她不是在怕。
“你……你想起我来了吗?”
僵尸的面上没有神情,反而冲她呲出獠牙,发出一声嘶吼。
晏太太被甩到墙上,撞得没有力气站起来。晏大老爷的尸身暴起,怒吼着跳起来,要撕碎她的身体。
无数银链从梯子上爆开。只一瞬间,尸身被链子捆扎得结结实实,重重摔落在地上。
百里从入口里跳下来。他打量了一下棺材,走向晏大老爷的僵尸。
僵尸吼叫起来。无数黑影从他面前穿梭晃动,有的伸出手来,嘻嘻笑着要把他拖下来。
百里浑身发麻。他想吐。
好在赵先生从梯子上下来,过来一脚把僵尸的头踩扁了。
晏太太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赵先生走过来,抱起晏太太,从梯子上爬了出去。
“……”
百里看着僵尸变形的脸,还有几缕鬼气萦绕不散。
他觉得有点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