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亲》一只大仙

2、第二章 明青

　　谢秀雪屋里的炭火一向烧得太足，暖和得要少穿几件衣服。
　　她手里紧紧握着百里给她的东西，有热气从里面扩散出来。她能感受到，她身上长久以来一直有的冰冷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
　　那是一面小小的铜鼓。只有一寸许宽。
　　虽然小，但做的精美。鼓面上密布着饕餮纹。放在耳边，隐约有风雷之音。
　　她的院子紧邻着晏老爷的院子。晏老爷并不住主院，他住在东边的偏院里，那里也是他和谢明青一起长大的地方。
　　……明青。
　　谢秀雪的孪生弟弟，谢明青。
　　爱笑爱闹的亲弟弟，大而圆的眼睛笑起来时就会变弯。
　　他从小就养在晏家。那时候晏家当家的还是晏大老爷，晏二老爷还只个叫作“阿福”小娃娃。晏大老爷身强体壮，一手抱着谢明青，一手抱着晏安，笑起来声音嗡嗡的。
　　谢明青的脾气算不上十分好，可是十分体贴人。晏家养他跟养晏安一样金贵用心。养得太好了，带上了小少爷的骄矜气。
　　他们见的次数很多。每个月都有一两次会面。
　　谢家人多而且穷，他们的父亲读过书，勉强考上了个秀才，最不擅长经济生产。年轻时仗着着一副门面娶了一妻两妾。一大家子人，在晏大老爷的接济下才能勉强糊口度日。晏大老爷叫人送来米面衣裳，衣裳是跟晏二爷、明青一样的料子，说是要给秀雪穿。
　　可是哪里轮得上她？她和明青的上头还有五个大的，往下又有一窝小的。并且还在不断添增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不生了。新送来的衣服她不过在晏家人面前穿一次，往后就卖掉了，再没有见过。
　　有时候天冷了，晏太太不让他们再往外跑，便把她接来晏家。晏家富贵逼人，吃的用的都是另一个世界。
　　阿福从小就不爱说话，长成了晏二爷更是话少得厉害。但见了她也总要笑笑，点点头。谢明青一向活泼且话多，见面了总要说她几句：
　　“一入冬就要咳嗽，太弱了。同是一母生的，你怎么就身体这么不好？要多吃点肉，别每天喝汤。”
　　只听说过童养媳，听说过大户人家买小丫头回去使唤，没听过买小子回家当少爷养的。将来明青大了，晏家难道还给他娶媳妇儿？为什么晏大老爷要接济谢家，不是把她养在晏家，偏偏选了谢明青？
　　她小的时候很不明白。等后来长大一点，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把谢明青卖给了晏家。
　　后来大得更大了，才发现，原来她的每一天，都泡在谢明青的血液中。
　　她想保护他的。
　　然而，到得今年六月，谢明青就入土五年了。
　　他的骨头都快烂尽了。
　　铜鼓的轮廓刻印在她的手上。她蹲在火盆边上，一点一点往里面烧纸。
　　“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我吧。”
　　她喃喃地说。手上的纸熟练地折成元宝，一只一只放进火里。
　　百里的影子落在门柱上。他没有往里走，悄无声息地转了身。

　　晏老爷的房间里并没有人。屋里的地毯颜色富贵，虽然火盆桌椅摆件样样都有，却没有半点人气。往里一进是一张铁木的桌子，乌漆漆的，上面摆着一个白雪似的瓷坛。坛外盖头红布，贴着红纸，上面写着几个字：谢公品，字明青。
　　谢明青，姨太太的孪生弟弟。
　　百里看不见。他伸出手，指甲轻轻叩在坛上，叮当作响。
　　“他很年轻就死了。”
　　突然有个轻轻的声音说。
　　百里没有吃惊。这里是晏宅，出现的人自然是晏老爷。他并没有将百里赶出去，反而给了他一碗甜羹。
　　“我和他从小一处长大，情同兄弟。”
　　他说着说着就沉默了。脸上渐渐露出点笑意，似乎想起来些很久以前的事。
　　百里看不清屋里的摆设。满屋的家具或许是深粟色，或许是暗红色，落在他眼里是沉甸甸的乌漆漆一片。有个细细的声音凑在他耳边说道：
　　“——他说谎！”
　　百里抬起头来。
　　灯光浮动，屋里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冷风。
　　晏老爷也抬起了头。他眼里一片黑沉，给他甜羹时候的平和神情完全不见了。
　　“他死的不明不白。你呢？太太……是要叫你来把他的魂也带走吗？”
　　晏老爷突然冲着他扑过来。甜羹被打翻，椅子也被掀翻，百里来不及躲开，被他结结实实摁在了桌子上。
　　“啧，”晏老爷的力气出奇的大，百里的脸紧紧贴住桌面，压得变了形：“你这个小瞎子，有什么本事——”
　　晏老爷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手上突然失了抵抗力，手指直撞向桌面。另一只手中紧握住的手臂也突然消失，整个人刹不住扑在桌上。
　　他身下是黑得发亮的一件衣服。铺得扁平，上面绣着细细的彩色的图案。
　　并没有什么百里。
　　晏老爷的头皮几乎嗡的一声就麻了，他的身后有人轻轻地、笑嘻嘻地说：
　　“嘻。”

　　百里站在晏老爷的身后。他闭着眼睛，反正睁着也看不见。
　　晏安没有作声。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人”。
　　他直直地看着百里，不知道刚刚是不是真的听到一声笑。
　　促狭的，带着点无关紧要的恶意。
　　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听了很多年了。
　　“你想要什么？”
　　他直白地问百里。这个年轻的“大师”，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衣黑裤，不像汉人装束，倒像是蛮人。黑色的长辫垂在腿上轻微晃动，周围似乎有水在流动，连累得空气都带上了波纹。身上的衣服也起了褶皱，无数个挂件铃叮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循着‘气’而来。”百里的声音不大，“你家里有死气。满屋满院，无处不是。
　　“按道理，这么重的死气，不应当有活人……”
　　他有表情有一点困惑：“——该是阴宅才对。”
　　晏老爷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怎样接下去。
　　阴宅？这里生活着晏家一大家子人，零零总总有近百人。
　　百里向着晏老爷走了一步，晏老爷后退一步。却见百里伸出手，把桌上的衣服扯了过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是看着没什么不同的一双瞳仁。黑而且亮，细长睫毛仿佛是一层纱。可惜那瞳仁的视线是直的，不会跟着人转动。
　　“……你的眼睛？”
　　“我素有眼疾。”他并不太想说关于自己的事：“每年都有几个月看不见。”
　　晏老爷不再说话。他走向里间，再也没有出来。
　　百里站在谢明青的骨坛前，不再移动。骨坛在他眼中有淡淡一层青气，仿佛一个发着微光的灯。看着看着，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刚刚为什么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