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怒撒薛涛笺》柳宝丁

35、妻临竟成悼亡人

　　外面高叫：“元夫人到。”
　　两乘小轿抬到山上，元稹妻子裴淑和孩子元荆、元保下轿。裴淑直奔亭门。元稹迎了上来。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看新盖的亭子吗？说是匾上有我的名字。这么喜庆的事我能不来。再说你也不用绕远到涪州接我们去了，直接从通州出发不是更方便吗！”
　　还没等元稹拦住说话，裴淑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亭门，抬头一看：“淑丛安文”高悬梁上，高呼：“真是把我的名字放在了第一位！”大喜过望：这个元稹还真有情商，盖个亭子还不忘把她的名字制匾流芳。
　　众人这才明白“妻妾满堂”，原来横匾挂的是他元稹妻妾的名字。这亭子不成他们家的了吗。纷纷摇头，渐欲散去。
　　这时衙前执事大叫一声：“告慰亡灵。”
　　往回走的人又赶紧停下脚步。
　　裴淑是个明白人，说：“既然你把几个姐姐都挂在上面了，咱们就告慰一下她们吧。”
　　于是裴淑走到香炉前，拈香祭拜。有人打开案上的一盒什锦纸笺，抽出里面的纸，递给裴淑，裴淑低头默祷，看也不看，扔进了香炉。嘴里念叨着：
　　“韦丛姐姐，元稹还算有良心，把我们几个人的名字刻匾挂在了亭上。也算可以流芳百世。保子由我带着，一切均好，你就安心去吧，”
　　香炉里的纸笺在炉底暗燃的香灰烘烤下，渐渐燃烧起来，裴淑看也不看，接过一张扔一张，一张张的彩笺扔进了燃烧的香炉之中。众人惊呆了，那纸笺里有“满天金”闪烁着金光灿烂、“银狐雪”飘荡起屡屡银烟。还没等元稹气急败坏的上前阻止。有人高声郑重喊叫：“祭告原配韦丛”，继而唸到：
　　“呜呼！叙官阀，志德行，具哀词，陈荐奠，皆生者之事也，於死者何有哉？然而死者为不知也，故圣人有无知之论。呜呼！死而有知，岂夫人而不知予之心乎？……死犹不悲。呜呼哀哉，惟神尚飨。” （《祭亡妻韦氏文》——元稹）①
　　这是元稹自己写的祭奠亡妻韦丛的祭告文，唸的人一口气唸完了它，郑重其事，大家也驻足静听。华彩哀痛。一盒什锦彩笺烧完。
　　有人又打开一盒彩笺，抽纸递给裴淑，听叫一声：“祭告小妾安仙嫔”，
　　裴淑赶紧拿过一张彩笺扔进炉内，口中喃喃说道：
　　“安小妹，”裴淑也不管安仙嫔比她大，还是比她小，总归是妾，还是叫妹合适。“你劳苦功高，给咱家生了一个儿子，你放心，我一定把元荆带大，延续元家香火。”作揖，扔纸。
　　有人又继而唸到：
　　“予稚男荆母曰安氏，字仙嫔，卒于江陵之金隈乡庄敬坊沙桥外二里妪乐之地焉。……且曰有子，异日庸知其无求墓之哀焉。”（《葬安氏志》元稹）②
　　这是在江陵，安葬安仙嫔时元稹写的墓志铭，唸者也是一口气非常郑重其事的把它唸完。一盒什锦彩笺又烧完。元稹文笔是真好，情词切切，感动台下观众唏嘘，元稹自己也低头哀思。已无心阻止裴淑烧那贵重的彩笺。
　　有人又叫：“告莺莺小姐崔双文”，裴淑疑惑抬头，问元稹：“告她作甚？”
　　元稹此时渐渐醒悟，还没等他的无名之火发向哪里。有人又唸到：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蚊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莺莺传》元稹）
　　念到这里，底下有人叫好。可见这里也有人读过《莺莺传》，知道这段道白是文章的精华之处，到此为止。就跟唱戏的一样，该是叫好的时候了，这都是一些迂腐的读书人。
　　不料念悼词的人接着又唸到：“余之心不足以专情，是以僻陋。余之身仰羡另娶，是以袭贵。忍情以旧，仰羡新欢，是以始乱终弃也。”
　　“这不是《莺莺传》的原文，不过承上启下，造句甚好。”
　　“听不出来吗？这是在臊呱假道学的文人啦。不能用情专一，是因为她身在乡下、地位低微；之所以弃旧迎新，是因为旧贱新贵。”
　　“这有什么不好，文人但求功名必要趋炎附势。你文章再好，没有人举荐，也是白丁一个。”
　　“那礼义廉耻、忠孝节义，都不要了，要功名有什么用。”
　　《莺莺传》流遍天下，不仅读书人都读过，就是酒肆茶馆里的说书人也是经常说的段子。因此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知道此典故的。这段始乱终弃的著名说辞，各个阶层的人有各自的看法，今天唸的人在后面又加了三句，把这段说辞的内涵暴露的更加直白。读书人叫好，其他人不削。辩论之声骤起。
　　多数人觉得真没意思，欢送会开成了追悼会、故事会、辩论会。
　　欲要散去。

　　①“呜呼！叙官阀，志德行，具哀词，陈荐奠，皆生者之事也，於死者何有哉？然而死者为不知也，故圣人有无知之论。呜呼！死而有知，岂夫人而不知予之心乎？尚何言哉？且曰人必有死，死何足悲，死且不悲，则寿夭贵贱，柯榭奁甓胖桑救击し颍运乐┮玻趾伪伞？龇蛉酥玻「识叮韫舛拢扯阈亩梗灼萁酒湟猓感挚善淝螅暌樱桥又乙看殪段遥贾叮骋嗖槐ィ乱嗖晃拢欢换陟渡黄蒽堆裕艘晕椅荆蛉艘晕椅稹Ｖ蒙撵稙C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於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隐於幸中之言。呜呼！成我者朋友，恕我者夫人，有夫如此其感也，非夫人之仁耶？呜呼嘘欷，恨亦有之。始予为吏，得禄甚微，以日前之戚戚，每相缓以前期，纵斯言之可践，奈夫人之已而。况携手於千里，忽分形而独飞，昔惨凄於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予怀之万恨。故前此而言曰，死犹不悲。呜呼哀哉，惟神尚飨。” （《祭亡妻韦氏文》——元稹）
②“予稚男荆母曰安氏，字仙嫔，卒于江陵之金隈乡庄敬坊沙桥外二里妪乐之地焉。始辛卯岁，予友致用悯予愁，为予卜姓而授之，四年矣。供侍吾宾友，主视吾巾栉，无违命。近岁婴疾，秋方绵痼，适予与信友约浙行，不敢私废，及还，果不克见。大都女子由人者也，虽妻人之家，常自不得舒释，况不得为人之妻者，则又闺衽不得专妒于其夫，使令不得专命于其下，外己子，不得以尊卑长幼之序加于人，疑似逼侧，以居其身，其常也。况予贫，性复事外，不甚知其家之无，苟视其头面无蓬垢，语言不以饥寒告，斯已矣。今视其箧笥，无盈丈之帛，无成袭之衣，无帛里之衾，予虽贫，不使其若是可也，彼不言而予不察耳，以至于其生也不足如此，而其死也大哀哉!稚子荆方四岁，望其能念母亦何时?幸而立，则不能使不知其卒葬，故为志且铭。铭曰：复土之骨，归天之魂。亦既墓矣，又何为文。且曰有子，异日庸知其无求墓之哀焉。”（《葬安氏志》元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