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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海惊涛 ...

  •   正统十一年四月,暹罗国首府大城。

      雨季刚刚来临,不久前一场急雨带来久违的清凉气息,黄昏将临,天边忽而透出几缕夕照,昭批耶河日渐充盈的水波荡漾出金色涟漪,远处,大城之中巍巍矗立的上百座金顶佛塔此时显得无比瑰丽庄严。

      河面上千帆争渡,熙熙攘攘的船流之中,两支大明福州制造的船正慢慢驶近港口。为首的船头坐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古铜色的肌肤,四肢修长紧实,脸颊清瘦,眉目端方,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瞭望着远方,似在想心事。

      “小丘,我们到了,准备下船了。”身后一名二十岁上下,大食人模样的青年对丘胤明招呼着,正是哈桑。

      丘胤明回过神来,朝他笑道:“今天是卫塞节,一会儿有热闹看了。”

      哈桑道:“这还不是托了你们的福。这大城里面,除了大明的商人,其他外族人都进不去呢。”

      二人谈笑间,船已靠岸。收拾一番,一行四十来人,租了十头大象,载着货物,在夜幕降临时进入了这南洋最华美的王城。他们以前也来过这儿,不过这次最凑巧,赶上了节日。在一家客栈落脚后,众人便三三两两结伙而出。

      此时距丘胤明刚跟了铁岩已有五个年头,团伙的生意比当初发达了许多。当年吕宋一战后,马宝才对铁岩感激不尽,此后每每出高价请他们护送马家的商船,而且也成了生意上的长期合伙人。

      铁岩一众在苏禄安营扎寨,买了新船,逐渐又招募了百来名水手,频频来往于广州,吕宋,苏禄,暹罗,和马六甲。几年来声势不断壮大,曾多次与黑鲨的船队交战,最终在数月之前和黑鲨大头领辛加于马六甲海峡南面大势火并,血战一天一夜,将黑鲨团伙彻底铲除。自此南洋商路上少了一大祸害。

      哈桑多年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攒下足够的钱,买一艘船,自组商队回到巴格达的老家,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次,丘胤明和林祥正是要送哈桑和阿里至马六甲,与他们告别后经占城贩运一些沉香木至广州。途径暹罗正好再做一笔生意。

      节日的夜晚,城市被鲜花和烛火装点得如同仙境一般,湿润的空气里飘散着茉莉和百合的香气,合着数百座大小佛寺里飘出的香油烛火气息,带来无比祥和。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出生,成道,和涅磐均在四月的月圆之夜,南洋诸国笃信佛教者在这一天都要做大法事,敬佛,斋僧,热闹非凡。在暹罗,举国上下都是忠实的佛教信徒,于是大城的卫塞节在南洋诸国中素来最为隆重瞩目。

      四人坐在闹市中的一家饭馆里看热闹。街那头浩浩荡荡走来一众秉烛僧侣,簇拥着一尊由白象驮着的金佛,颂经声传出很远,街边民众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撒向佛像。

      哈桑感叹道:“啊,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看。我会很想念的。”

      林祥笑道:“我看你最想念的还是酒吧,哈哈哈。”这山东大汉心直口快。

      哈桑和阿里是□□,本不饮酒,可跟随铁岩的这些年里,入乡随俗,起先不沾,后来便也半推半就地喝上了。哈桑是丘胤明最好的朋友,想到不久后就要送别,丘胤明心底很是舍不得,可依然开着玩笑道:“等我有钱了,也买艘船到大食国去和你抢生意。”

      饭后林祥带着手下去和当地的买家会面,而丘胤明,哈桑和阿里三人则迫不及待地出了王城,到河边雇了支小船和一个当地的小贩做翻译,摆渡来到昭批耶河的对岸。

      眼前景象与先前截然不同。

      这里是王城外最大的贸易市场。狭窄的街市两边满是摊位,讲究一些的用竹木搭起顶篷和墙壁,简陋的就是露天草席。人声鼎沸,方言夹杂,还有牲口的叫声此起彼伏。

      季节尚早,还未有大批从大明,印度,或是更遥远的波斯和大食来的客商,市集上交易的大多是南洋诸岛的人。满眼望见,马鲁古的丁香,班达和苏门答腊的胡椒,爪哇的猪,牛,羊,吕宋的糖和烟叶,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各式日常用品。不时有人因为讲价不合而动起手脚,一片鸡飞狗跳。沿街还有小贩兜售鲜果,烤鱼,炒饭,米粉,烟熏火燎,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的味道和汗味油味,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和方才那繁花似锦,金碧辉煌的内城仅一河之隔。

      穿过了市场,便是外城下层民众聚居之处。三人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条小巷,前面灯火明亮,人头攒动之处便是他们今晚的目的地。尚未走近,耳边便传来了无数人兴奋的叫声和间或响起的鼓声,铜锣声,助威呐喊声。

      这里就是暹罗国都城最大的拳术擂台赌场,每晚都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拳手和聚赌的民众,通宵达旦,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围观。原来,南洋一带自古民风彪悍,好勇斗狠,习拳者极多,而民众又好赌成风,于是当地便有豪霸开出场地,设立擂台赌场,吸引来往大城的各路拳手和赌徒。自从两年前偶尔发现这个地方,每次路过暹罗国大城的时候,丘胤明必定会到这里。

      当年初到吕宋时的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当时弱小,稍不留神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活下去的念头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绳索,于是拼命地发奋练武,加之上天似乎也眷顾,才活到了今天。如今团伙里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而期间各种难以名状之苦,只教人不堪回首。

      不出海的时候,生活很乏味。每天清晨独自背上沙袋在河滩和山丘之间往返奔跑,而后是更加枯燥的踢打树桩,除此之外才是跟铁岩学习拳法,刀法,以及每晚的打坐吐纳。练功之余,唯一的消遣便是哈桑那一箱子书。哈桑生性懒散,虽然嘴上说着要学习中华典籍,可实际上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书多数都只有丘胤明光顾。

      这些年,把这箱五花八门的书籍都看完之后,书中说的东西很多他都无法体会,以至每每有些苦恼和丧气,原本清楚的心境也越来越迷茫起来。难道人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像飞禽走兽一般活下去而已么?郁闷或烦躁的时候,只能再去练功。

      两年前,第一次站在这个擂台上,面对面目凶恶的对手时,他还稍稍有些怯场。可当他接连打败了三个对手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和快乐。即使那天他以被打断一根肋骨而收场,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让人很快便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过后竟是回味无穷。之后每次路过暹罗,他都会和哈桑同来这里。哈桑这几年越发像个商人,对练武打斗兴趣乏乏,但每次必来出资下注。随着丘胤明武艺精进,他们每次都能赚回几十或上百倍的银钱。

      这时,擂台上已经打过好多场了。这个赌场是露天的,周围用竹篱笆围出一块空地,门口有人把守,付了入场费便可进去下注了。擂台也很简陋,就是一块两丈见方的平地,四周用石灰粉划出边界。将要上场的拳手们就坐在圈外,参赌的人照入场费的高低坐在离擂台或近或远的地方。若是不愿出钱入场,就站在篱笆外面看。今夜月明风清,赌场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山人海。

      哈桑穿得讲究,一身杭州丝绸,一入场便受到了赌场主人的热情招待,茶水鲜果不断。早先上场的拳手都不强悍,一般说来,等到夜晚过半,剩下的擂主才是狠角色。这时,台上两个精壮的拳手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决胜,其中一个脸上已经挂彩,鲜血混着汗水从眉梢沿着脸颊滴下,半边脸都是红的。场面愈是惨烈,观战的人就愈加兴奋,挥拳呐喊,唾沫横飞。

      哈桑有些紧张:“下一场该你了。说实话,你每次上这里来,我都挺害怕的。”

      丘胤明微微一笑:“你怎么越来越怕死了?放心吧。今天肯定好好赚一笔。”

      忽听四周哗然,原来台上拳手被对方一肘击得晕了过去,胜利者得到观众的一片欢呼,赌赢了的人幸喜若狂,输了的破口大骂,好不热闹。哈桑将一碗水递到丘胤明嘴边,道:“上吧。我赌你不到五个回合把他打趴下。”丘胤明凑过去喝了一口,点头道:“好,你数着。”

      锣鼓声再次响起,赌场庄家开始介绍上场挑战擂主的新拳手。丘胤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见周围的观众交头接耳,很多人看着他摇头,想必是看他年纪小,不看好。擂主也在打量他,一脸不屑。少顷,赌众下注完毕,只听得三声铜锣响,较量开始了。

      当年为了尽快练得制敌死命的身手,丘胤明在跟随铁岩的头两三年里,练习了暹罗拳法。暹罗自古战乱频繁,当地人创造了一种技法简单但极为凶猛的技击之术,可令人身如利器,招招致命。近两年,铁岩开始教他擒拿,他的身手突飞猛进。这时,对手并不主动进攻,反而挑衅地向他做了个手势,场外有人也开始起哄。人声方起,对手也尚未摆出架势之际,只见丘胤明已然一个箭步贴身上前。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擂主,才三招便被这个清瘦少年一脚踢出了场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随即便传来了赌输者大呼小叫的哀叹声。丘胤明朝哈桑看看,见他正得意洋洋地收钱呢。

      接下来一连五场,都以丘胤明完胜告终。已近深夜,擂台场内仍旧热火朝天,许多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场外不时有醉汉扭打在一起。此时丘胤明浑身是汗,坐在场边稍事休息,阿里一边削着芒果,一边乐呵呵地道:“又发财了。你们说我们明天去哪儿消遣消遣?”

      话还没说完,忽听得那边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众人看去,只见几名大汉将坐在前排的几个观擂者推搡开去,径自座下,挥手招来庄家,叽里咕噜说几句不知什么话。看上去那几人好像出手阔绰,庄家点头哈腰。丘胤明正琢磨着这些人从何而来,一名好似领头的大汉扬手指了指他,其余几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人跳入场中,看来是挑战者。

      来者黑乎乎的,一身横肉,有几分印度人模样。这时哈桑凑过来道:“翻译说了,这几个是占城来的,好像是婆罗门,倒是少见呢。看他们人多气盛的,小心点。”丘胤明点头道:“再战一场,打完我们就回去。”

      铜锣声过,二人对峙于场中。四周的人伸长了脖子,说话声都小了下来。黑大汉低吼一声迎面扑将过来,气势汹汹。丘胤明亦不敢怠慢,略微低下身形,敛气凝神看他如何来攻。

      那大汉近前来猛一拳打向他面门,丘胤明刚刚侧身避过,却不料那大汉很是灵活,拳锋未收,便骤沉一肩,大手向他腰间抓来。丘胤明急忙连退两步,随即一连几脚猛踢大汉的脑门。大汉一时急于招架,倒也被他逼退了数步。场外观者连连叫好。

      丘胤明此时心知那大汉下盘极稳,身体沉重,比气力自己肯定及不过他,于是专照着头打。果然,那大汉在他一阵密不透风的攻击之下渐落下风,被逼到了场边。这时,丘胤明看准一个空档,突然低下身子撩出一脚,趁大汉站立不稳的一刹那,抡起一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下巴。顿时打得大汉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跌在他几个同伙的面前。

      四周一片欢呼。丘胤明朝众人拱拱手,便走向一边,准备收场。岂知,身后传来一声吼,有人用极为生硬的汉话道:“不得走!再和我打!”丘胤明回头一看,那伙婆罗门里面看似领头的此时正凶神恶煞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时,阿里从场边跑了上来,也指着那婆罗门的鼻子,道:“说好不打了。认赌服输!”

      庄家见状,亦跑上前来劝解。那婆罗门大汉根本不听,挥手将庄家推到一边,横眉怒目地说道:“不打,不走!”身后另几个大汉也一齐立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动手了。这时,场边的人见状不妙秒,开始纷纷四散。

      阿里不甘示弱,不顾哈桑在身后阻拦,朝那大汉吼道:“怕了你们不成!来啊!”这一嚷正合了婆罗门大汉的意思。那大汉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和阿里扭到了一起。

      见头头打起来了,余下几名大汉也凑了上来。哈桑见状,又急又气,脱了袍子冲上前来,喊道:“你们这帮鸟人,太不像话了!找打!”

      丘胤明一连打了大半夜的擂台,刚想歇口气却遇上了这档事,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上。一时间数人混战一处,把擂台边的草棚竹篱打得东倒西歪。赌客看客们慌忙散去,赌场的数名打手见这情况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这边,阿里一拳打中了一个婆罗门的鼻子,顿时像开了花一般。婆罗门领头的见状,大叫一声,“唰”地一下拔出了短刀,其余大汉一看,亦纷纷拔出了兵刃。

      哈桑跳了开去,拔出佩刀,对阿里和丘胤明道:“他们人多,我们速战速走!”

      阿里“呸”了一声,也拔出腰间弯刀,叱道:“我们也有刀!”

      丘胤明瞪了他一眼,道:“大叔,别逞强了。招呼两下快走吧。”说罢对哈桑点点头。

      婆罗门领头大汉对众手下说了一句,那群人挥着武器张牙舞爪地围了过来。丘胤明本没想到会有这等状况,出来时并未带刀,眼下只能试着去夺一把刀来。可这空手夺刀的本事还从未曾练习过。没时间想太多了,稍稍定神,看准了一个身手较为蹩脚的,一鼓作气使出了新学不久的空手夺刃招术。虽然还不能运用自如,但对付这人倒是刚好足够,数个回合后,丘胤明牢牢扣住了他的脉门。那大汉吃痛,手中短刀落地。丘胤明一脚将他踢开,操起短刀,刚回头,却正好迎上了那领头的。

      领头大汉一刀劈来,丘胤明虽然跳了开去,可左臂还是被刀尖带过,拉出一道数寸长的口子。可这时他根本觉不出疼痛来,深吸一口气,抬头狠狠地盯牢了对手的眼睛,挺刀而上。当年铁岩说的的确没错,一有气势,二不怕死,武艺就自然高了三分。这时,丘胤明任凭左臂鲜血淋漓,恁是把手中的短刀使得虎虎生风,将领头大汉的气焰完全压了下去,最后一刀,竟生生将大汉左手的四个手指一齐削落。

      这时只听哈桑喊道:“我们快走!”

      丘胤明转眼一看,哈桑和阿里也逼退了其余的婆罗门大汉,于是即刻后退,点头道:“走!”三人拔腿就朝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方才雇的翻译早就跑得没影了,幸好河边尚有船家,三人一阵手势,总算是坐上渡船,朝河对岸的内城而去。

      松了一口气,这时伤口果然火辣辣地痛了起来,方才操刀的手也顿觉酸软,丘胤明歪着头坐在船板上,累得不想说话。哈桑撕了条衣襟帮他包扎,一面道:“好险!小丘,下回别来这地方了。你刚才砍了那个婆罗门的手,他叫得可真惨,亏得我们跑得快。”

      丘胤明微微点头,朝哈桑笑笑:“不来就不来。”

      次日,众人交割了货物,又休息补给了数日,继续启航行至马六甲。

      自马六甲海峡往西去便是茫茫的大洋。每年夏季东南风刮起的时候,远洋商船便从这里浩浩荡荡地出发。当年三宝太监七次率宝船远赴西洋的事迹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可那空前盛况却早已成为过往,不复再现。永乐之后,国库亏空,北方边境又频起硝烟,大明朝廷对于开拓西洋一事从此不闻不问,且一再颁发指令,限制私人商船出海贸易。可这并阻止不了南方沿海百姓暗地里出海谋生,许多人也因此在异国他乡落叶生根。

      此时离东南风起尚有个把月时间。林祥置办好货物后,便携丘胤明和一众手下启程返回,欲赶在台风季节之前到达广州和铁岩会合。

      多年兄弟,一朝离别,从此天各一方,或许这辈子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和哈桑,阿里告别之后的几日里,丘胤明很是郁闷。好在返航途中一片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离开马六甲海峡一路向东北,不出半月,便到了占城。

      占城地处南越,有数座滨海而建的城池,是南洋商路上的要冲。其国虽小,但因盛产品质优异的乌木和沉香,自古以来便远近闻名。近年,虽然占城和北方的大越国征战不断,且屡屡战败,但来此经商的人仍旧络绎不绝。林祥一行在占城靠岸后,便匆忙入城采购货品。在港口听说,今年的台风也许来得早,以防万一,他们准备早日动身往广州。

      这天上午,丘胤明跟着林祥到大集市上去物色沉香。日前在暹罗国遭遇占城婆罗门的事令丘胤明对这儿稍有忌讳,虽说不至于那么巧,但难保又撞上冤家,于是几日里紧跟着众人,无事不四处乱走。谈妥一桩生意后,林祥看时候尚早,便打算继续看看别的货色,让丘胤明领几个水手将货物先行送回船上。

      话说丘胤明和三名水手拉着货物往码头去,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呱噪,扭头望去,只见七八名婆罗门打扮的大汉正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一瞅见那领头的,丘胤明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那不正是被自己一刀削去四根手指的大汉么!

      三名水手不知此中原委,见一帮人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走来,顿时慌了手脚,面面相觑。丘胤明心中连喊倒霉,可也想不出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干架,对三人道:“快带着货物跑,他们冲我来的。”三人一听,还想说什么,丘胤明推了他们一把,急道:“快走!”

      看样子这些婆罗门在当地是有头脸的人物,耀武扬威而来,街边小贩纷纷避开。丘胤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还好今天带了武器。不由分说间,几名大汉已将他围在当中。丘胤明四顾,心知若真的干起架来自己只有挨揍的份,不住干咽口水。这时,领头大汉上前一步,直直盯着他道:“又是你!今天我砍你一只手,就让你走。”

      丘胤明手心里直冒汗,可事到如今也只好强打精神,见机逃跑,心急火燎间突然闪出一计,放开嗓门朝那大汉身后招手喊道:“大哥!你总算来啦!”他这一喊,倒真令那大汉一怔,下意识回头张望。趁着这当口,丘胤明飞快地撂倒一人,拔脚就朝闹市中逃去。

      那大汉一看上当,暴跳如雷,随即带着手下紧紧追来。丘胤明不熟悉道路,这时顾不得其他,一头钻进最热闹的集市,左右推开行人和商贩。被推搡开的人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便又被随后追赶而来的一众彪形大汉撞得晕头转向。本来就不宽阔的集市街道上顿时一片混乱,踏碎的西瓜,倒掉的凉棚,还有被撞翻的鸡鸭笼子,人群里不时地爆出各种口音的叫骂声。

      慌不择路地闯过了几条街道,早已不知自己在哪儿。猛然间迎面撞上一辆驴车,差点摔个踉跄,抬头却看见,那婆罗门大汉不知怎的出现在了前方,正怒目圆睁地朝自己奔过来,再扭头向后一看,其余的手下也追了上来。心中大叫不妙,想来这些人熟悉地形,抄近路绕到前头了。

      来不及多想,他仰头四顾,见这沿街四周均是挤挤攘攘的窝棚,眼看大汉们就要围上来,容不得犹豫,纵身一跃,攀着一处窝棚的边沿,翻上了棚顶,抬眼望去,海港不是很远,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没学过什么真正的轻身功夫,可这几年硬练出的腿脚倒也派上了大用处,他一路在窝棚顶端奔跑腾挪,把在下面追赶的大汉们甩出了很远。

      渐进港口,丘胤明从屋顶上跳下,飞奔至水边,纵身一跃,扎入水中,潜在水面之下游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一艘船的边上冒出头来。远远望去,只见那几个大汉在水边骂骂咧咧地徘徊了许久,方愤愤离去。丘胤明这才悄悄游到自家的船边,爬上岸来,找了个角落处把衣服脱下来绞干。

      过了不多时,看见林祥带着其余的人从集市出来,他这才慢吞吞从角落里钻出,走上前去,挠挠头对林祥说道:“林头儿,我又惹祸了。”

      林祥有些吃惊,“怎么,刚才在集市上我听人说,大祭司的弟弟带着人在追赶一个外地人,闹腾了大半天,难道是你?”

      丘胤明苦笑道:“你可记得我在暹罗国时碰到几个不讲道理的婆罗门么?今天居然又遇上了。刚才我好不容易才甩掉他们,原来这是他们的老家,怪不得呢,真倒霉。”

      林祥恍然:“这事本来就是他们惹起来的。要我说,我们还该好好教训他们才对。唉,可惜现在人手太少,这些人看来也不好惹。”

      丘胤明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祥点头:“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反正事也办完了,待会儿就有人送货过来,我们赶紧装,明天一早就启航。”

      傍晚之前,果然有当地商人送来好几车檀香木,大家手脚利索地装船完毕,吃过晚饭便早早地入舱休息。这天晚上倒是很凉爽,微风习习,使人很快便沉入梦乡。

      不知是什么时辰,丘胤明在一阵吵闹声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四周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心头一惊,顿时明白过来,船上着火了!他赶紧跳起,冲出门去。舱里暂时没火,那烟都是从甲板上飘进来的。

      丘胤明三两步跑上甲板,只见好几大片火烧得正旺,烈焰冲天,水手们手忙脚乱地打水灭火,可火势甚大,一时里根本救不下来,眼看着几面大风帆都快烧没了。幸好这船的甲板下都是防火隔舱,烧不到下面去。丘胤明赶紧也找来一个桶,冲下船去打水。

      这边烟火腾腾,早已惊动了周围停泊的大小商船,纷纷亮起灯火,有人赶来帮忙。一众人七手八脚地前后忙活了好久,终于把火扑灭了。

      这时,天色将明。看着甲板上一片狼藉,林祥愤愤道:“他妈的太损人了!这帐先记下,下次我们带足人来好好修理修理他们。”

      丘胤明难免内疚,道:“都怪我,上回若不是我削了他的手,也不至于搞成这样。这船不知要修多少天。”

      林祥道:“他那是自找的。”又看了看船面,说道:“还好咱们的船结实,我看趁这几天天气好,我们沿海边慢慢把船划到下一个港口去,找人做新的帆,不用太久。不过,错过了这好天,恐怕台风一来,行程就要耽搁了。大哥在广州等我们碰头,这可怎么办。”

      丘胤明想了想,道:“这里一定有船去广州,不如我搭别人的船先去通知大哥,让他别等。”

      林祥一听,觉得没什么不妥,便这么定了下来。当日便在同港的商船中打听,果然有一条去广州的船将要启航,随即和船老大安排妥当,让丘胤明搭上了他们的船。

      船老大是个客家人,在家乡吃了官司,出海讨生活,小本买卖。船上除了丘胤明之外,还载了三五个其他的散客。

      入海头天风平浪静,船行平稳。

      这些年来丘胤明每次出海都无比忙碌,当初一手厨艺为他在船上争了一席之地,后来每次出海便好似约定俗成一般由他掌厨,即便近年来他已然是个小头目了,烧饭的职事却一直没变。难得这次搭乘别人的船,什么事也不用做,清闲得竟有些不自在。

      次日傍晚时分,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甲板上看天上的云彩,忽然觉得海角一边天色似乎有些不对劲,说不出的一种不详感觉,翻身坐起。以前也经过不少狂风暴雨的坏天气,他心中安慰自己,别去多想,可扭头再看天,仍旧止不住一阵紧张,于是干脆躲进船舱。

      入夜前后,风浪突然间大了起来,紧随而来的大雨敲着船壁,响声震耳。同舱的乘客都惊醒过来,一人跌跌撞撞爬起来点灯,剧烈晃动的灯影之中,每个人脸上都难以掩饰害怕,相互不语,默默指望这风暴能过去。

      可老天不遂人愿,几个时辰过去了,风浪一丝没减。突然,外头一个大浪打过来,桌上的灯盏一下跌到地上,船舱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听见有人想站起来,又被颠得摔到地上。丘胤明一头冷汗,勉强站起来,摸着墙壁找到舱门。刚打开舱门,迎面而来便是一阵满带着咸腥水沫的狂风。顾不得许多了,他眯着眼睛踏上几级楼梯,向甲板上探头望去。

      天地黑暗无形,不知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头顶上是瓢泼大雨,船身在浪尖忽被抛上半空,忽又直坠而下,每次都好似要被四周呼啸着的巨浪吞噬。水手和船老大都在甲板上,奋力想要把住船,叫喊声盖不过风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丘胤明咬咬牙冲上甲板,跑到船老大那边,用力帮他拉住绳索,一面大声喊道:“还撑得住吗?”

      船老大摇头道:“不成了!”

      这时,又是一个巨浪打来,船身歪了下去。丘胤明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只听一边有人惊叫:“漏啦!”船身继续向一面倾倒,脚下传来船板破裂的声响。

      明明看不见,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望去,低下一片乌黑,海水透凉的味道直冲进脑门。轰然一声,船板被冲得四分五裂,幽暗的海水如山一般压了下来。

      混沌之中,间或有光,有各种声响,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细碎绵密,疼痛和麻木相互交替着,仿佛永无止境地延续了不知多久,忽然间,身体像被什么力量从最深的漩涡里托了起来。

      “你醒啦?”耳边恍惚有个声音。

      丘胤明“嗯”了一声,闭上眼又昏昏沉沉了过去。再有知觉时,才觉得嘴里又咸又苦,喉咙里火烧一般。他缓缓睁开眼,只见一个陌生少年坐在他身边。

      少年见他有了意识,连忙将一碗水递上,道:“快喝。”丘胤明就着他的手狠命地喝了几大口清水,长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人。

      眼前是个汉人装束,和他年龄相仿的清秀少年。少年见他渴成这样,又倒了一碗水来,道:“你慢慢喝,我去去就来。”

      两碗水下肚,人慢慢活了过来,他靠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屋子四周。整个屋子都是用竹子搭建的,窗户开着,外面绿树葱荣,枝头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鸟语不绝。屋子中间是个方桌,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尚未编织完的竹篮。屋子一角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编器皿,好像是个手艺人家。可他又想,方才见那少年穿了身宽大的道袍,木簪束发,倒很像个道士。

      这时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那天黎明前,船在暴风雨里沉了,他死命抱住一块碎船上的木板,在风浪里沉浮了一天一夜,后来实在支持不住晕了过去。一想起漆黑冰冷的海水,他止不住一阵颤栗,现在躺在这干净清爽的小竹楼里,真像是隔世再生一般。身上有好多被破船板和礁石划伤的口子,可这些痛楚此时倒让人快慰,自己毕竟还活着。

      不多时,那少年端着碗筷走进来,见他已经完全醒了,微笑道:“我煮了点菜粥,你快吃。”

      丘胤明接过碗筷,对少年道:“多谢相救。请问你贵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道:“你吃,我告诉你。”丘胤明此时饥肠辘辘,便也不推辞,边吃边听少年说道:“我叫上官静,这里是崖州地界。这座山叫鹿回头山。刚才我去海边练功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沙滩上,不省人事,想必是遭了海难漂流到此。”

      丘胤明听得“练功”二字,有些好奇,问道:“你是习武的人?”

      上官静笑道:“我从小跟着师父出家,住在这里。师父是个得道高人,教我些武功强身健体。”

      “原来是小道长,失敬。”丘胤明嘴上说着,心里想:这小道士看上去善良可亲,一身清气,比起小时候见到的不少招摇撞骗的牛鼻子来真是天上地下。不知他师父什么样。

      上官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别叫道长,我道名叫做无为。你叫我无为好了。”

      丘胤明见他一脸的单纯质朴,顿时又多了些好感,说道:“我叫丘胤明,跟船队在南洋跑生意的,这次在占城出了些岔子,我本来要去广州报信,结果遇上台风,幸好漂到你这里来了。你师父呢?在家吗?”

      “师父到崖州城去几日,留我看家。”

      无为仔细看了看丘胤明身上的伤口,道:“你慢慢吃,我去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草药。待会儿我先给你倒点水来擦一擦,换身衣服吧。”

      丘胤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半干半湿,满是盐渍沙土的破衣服坐在人家床上,顿时觉得很过意不去,愧道:“太麻烦你了。”

      无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那我先去了。”

      这回台风来势凶猛,崖州一带亦是风雨交加。早上雨歇了一会儿,之后便时大时小的下了一整天。

      翌日午后,趁着风雨间歇,无为带着丘胤明在鹿回头的后山走了一会儿。竹屋坐落在半山腰,清幽僻静,有一条小路从山脚下的半月形沙滩一直通到山顶。听无为说,这山三面环海,底下有好多个小沙滩,均是三面山壁,一面向海。幸亏昨日他漂到了有这条小路通到的沙滩,其他数个海滩均是荒野之地,从无人去的。前山有一个黎族人的寨子,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淳朴善良,和无为师徒关系融洽,时有往来。山下不远还有个小镇,能买到日常用度。无为的师父每两三个月都会到据此约百里地的崖州府城去十来天,或是卖些草药,或是帮人占卜吉凶,画符行医,维持生计。虽说在此生活清苦,却也逍遥自在。

      无为是个孤儿,还未记事之前就被师父收养,从中原远到崖州安家,自小孤独,这次偶尔遇上了和自己同龄的汉人少年,自然觉得亲切。

      二人一路闲聊。无为好奇问道:“你去过这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丘胤明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暹罗吧,那里的东西真好吃,特别过节的时候,好玩儿得很。马六甲也不错,汉人多,远方来的商队也最多。其实广州也不错。唉,说实话,都是走马观花的,说不上真的了解。”无为这么一问,丘胤明倒是被勾起了些感触,这些年飘荡四方,如今像铁岩,林祥这些头领都已在苏禄成家立业,安定了下来,哈桑也回家了,自己越来越觉得无所寄托。

      无为道:“挺羡慕你的,到过这么多国家。我从小就一直在这里,最远去过崖州府。”

      说着说着,二人已回到了竹楼。竹楼共有三间屋子,都是无为的师父当年刚来时造的,他和师父一人一间,还有一间是师父藏书的。据无为说,师父酷爱读书,收藏足有上千,许多都是托崖州府的书局特地去寻来的。竹楼旁边开垦出几片菜地,种着些瓜豆,这几天被雨淋了,蔫烂了不少。菜地旁有个茅棚,小毛驴被师父带着出门去了,现在空着。竹楼底下有个鸡舍,养了几只母鸡。早年都是师父煮饭,这些年换成了无为。无为摇头道:“师父什么都好,就是煮的饭实在太难吃了。”

      丘胤明心中暗叹,无为的手艺已经领教过了,令人不敢恭维,顿时觉得无为小时候甚是可怜。

      正聊着,忽听楼外有一妇人的声音在朝楼上喊话,说的大约是本地方言,丘胤明听不懂。无为一听,道:“那是前山寨子里的大娘。”说罢急忙朝楼下去,丘胤明跟在他身后亦出了门,站在屋外朝下面张望。

      楼下站着个胖胖的黎族大娘,正朝无为手里塞东西,看不清是什么,无为举止有些腼腆。说了一会儿话后,大娘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楼上的丘胤明,向他招了招手,一脸笑容地说了什么,可惜他不懂黎家方言,只好冲那大娘笑着点点头。

      送了东西之后,大娘便回去了。丘胤明下楼来,见无为手提一个芭蕉叶包。无为道:“大娘送来的新鲜野兔。”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两只已经洗剥干净的兔子。“大娘老是这么热心,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无为道,“她家儿子是个猎户,常常送我们些野味。而且还这么仔细,知道我和师父都不杀生,便都剥干净了。不过也巧,我正愁今天晚上没什么东西给你吃呢,这两天鸡都没下蛋。”

      丘胤明连忙道:“不如,今晚我做饭吧。你这么客气我也该做点什么。”

      “可你伤还没好呢。”

      “这点小伤没关系的。”

      这天的晚饭无为吃得心满意足。二人将一盘兔肉吃得干干净净,无为还将汁水都拌进饭里吃光之后,才放下碗筷,赞叹道:“真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丘胤明见他高兴,也很满意,说道:“那我过两天去海里抓鱼做给你吃。”

      无为脱口道:“如果你留下来就好了。”

      丘胤明愣了一下,却倒也有些心动,但没说什么。当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思量。

      次日午后,丘胤明向无为借来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忽听屋外无为的声音道:“师父,你回来啦!”他赶忙放下书,不知怎的紧张起来,起身把衣服整理了一遍,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出门去。

      走下竹楼的时候,丘胤明终于看见了无为的师父。

      和他想象之中有点不一样。眼前是个五十多岁,端正清瘦,眉目舒淡,无甚出众的道人。道人背着竹筐,身后一匹小青驴,驮着两个麻袋。无为上前牵过驴子,指着丘胤明对道人道:“师父,他就是两天前遇了海难漂流到这里的。”

      丘胤明连忙上前作揖,道:“道长,有礼了。晚辈姓丘,这两日多有打扰。多谢无为的照顾。”

      道人端详了他少顷,淡淡问道:“你从哪里来?”

      丘胤明恭敬道:“晚辈暂居苏禄,这次搭船本要去广州,半途遇台风翻船了。”

      道人道:“此去广州不难,待明日若天气好,让无为送你去崖州府搭船便可。”说罢对无为道:“你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到我屋里来。”说罢径自上楼而去。

      见道人冷淡,丘胤明有些尴尬,站在原地一时里不知如何是好。无为见师父走了,凑过来轻声道:“其实我师父人很好的,不过有时候他表面上就是这样,你别在意。等会儿我就和他说说,让你……”

      话尚未说完,丘胤明便道:“算了,我也该走了。”

      晚间,二人在无为房中对坐,无为闷头吃了几口饭,见丘胤明也不说话,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我和师父说了。可是……”

      丘胤明微微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回去也是回家么。”

      无为有些为难,又道:“可是,师父他说你,说你……”

      “说我什么?”丘胤明倒是好奇起来,那道人和他素不相识,能说什么。

      “他说你,一身杀孽,苦海中人,入不了道门。”

      丘胤明听得浑身发凉,不知道人如何有此说法,可细想好似也真有些意味。

      这顿饭吃得很是沉闷。道人一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当夜在丘胤明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许多往事竟争相呈现,乱梦颠倒。

      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和黑鲨的船队在海上交锋的黄昏。天和海都是一片火红,自己手里提着血污淋漓的单刀,眼前不断地涌来面目狰狞的海盗。他挥刀砍杀,敌人纷纷倒地,可转眼间又都爬了起来。有的只有半个脑袋,脑浆迸流,有的缺臂少腿,一跳一跳地朝他扑来,还有的开膛破肚,拖着肠子朝他笑。心中热血在无比恐惧之中沸腾起来,他发了疯一般朝这些面目全非的恶鬼杀去,一片血肉横飞。

      突然间,海上巨浪翻腾,一切如幻象般散去,眼前出现了幼时的山村。

      树木和青草绿得要滴水一般,跨过门口的小溪,母亲正微笑着朝他招手。他满心欢喜地向她跑去,却怎么也到不了。跑着跑着,周围的绿色渐渐褪去,从虚无之中突然跳出许多操着各式兵器的人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不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大叫着向前冲,将这些人砍倒,可又有更多的人围上来。他使出浑身的气力,越战越勇。周围的人渐渐如泡沫般散去,眼前开朗起来。前面是个小庙,母亲正和一群人混战。

      他大声呼喊道:“你们都冲我来!都冲我来!”喊声之下,人群顿时形影消散,剩下的只有破庙前母亲的背影。他心中升起一片欣喜,飞快地朝母亲跑去。可突然间,小庙燃起熊熊烈焰,母亲的背影也在烈焰中模糊而去。

      欢喜瞬间被恐惧和悲伤吞没,烈焰飞快蔓延,四周已是一片火海,看不到边际。地动山摇,脚下大地开裂,他向下看去,那是幽黑的万丈深渊……这时,手却被人握住了,耳边传来声音道:“你醒醒,醒醒啊。”

      原来是梦。丘胤明睁开眼睛,见无为在床边,一脸紧张。无为道:“你在做噩梦。”丘胤明这才发觉,自己满脸泪水,汗湿衣衫。

      擦擦汗继续睡下,可却再也睡不着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无为轻声道:“你睡着了吗?”

      “睡不着。”

      “那,说说话吧。刚才,你梦见什么了?”

      “小时候的事情。我娘。”

      “那给我说说你娘吧。”

      这些事丘胤明从没和人提过,如今对无为说起,却好像也没什么不自然。

      “我娘武功很好,有个很有名的师父,还有两个师兄弟,她很年轻的时候好像就出名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大山里,方圆百里都没什么人烟,只有些零星的猎户。娘织布种地养我,两三岁就教我读书,可就是不教我武功。虽然日子苦但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天,附近的猎户请我娘去医治一个重伤的人,娘回来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不久后,有一天,我出去山里玩儿,回来的时候看见娘在和十来个人打架,我就躲着看。娘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带着我连夜逃走。之后,她带着我四处流浪,一路上被人追杀。那一年,我们走了很多路,不断遇上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都说我娘偷了一本书,叫什么《十方精要》,而他们就为了这本书要杀她。可我知道,我娘绝对不会偷东西。她那么好的武功,如果要偷要抢,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一粒米一块布都是自己劳动得来的,而那些要杀她的人却为了本书就去杀人。再后来,我八岁那年,娘死了。”

      无为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这世上孤儿很多,好人没有好报的也很多。我觉得能活到今天,真的很幸运,也多亏有这样的娘亲。否则,挨饿的时候,被人欺负,或是随时可能死掉的时候,如果不是想到她,我可能早就受不了了。我真的很想念她……”说到此处,声成哽咽。

      这一晚上,两人聊了许久,快天亮才睡去。丘胤明醒来的时候,发现无为已经出门了,桌上有留给他的洗脸水和早饭,想必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赶紧起来,推开门,不见无为,却看见无为的师父在楼前踱步。道人见他出现在门口,便上楼而来。

      道人缓步来到他面前,开口道:“丘公子,贫道想借问一事,可否方便?”

      丘胤明一时错愕。这道人昨日还冷淡至极,怎么今天如此礼遇。他还从来没被人称呼过“公子”,这下倒又尴尬起来,即刻回礼道:“道长有什么事,尽可以问。”

      道人见他似乎刚刚起来,便道:“不急。你先梳洗吃饭,我在楼下等你,我们去海边走走。”

      丘胤明不知所以,愣了愣,才道:“我马上就来。”说罢回屋飞快地洗脸梳头,几口吞下早饭下楼来,和道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向山下的海滩而去。

      寒暄几句之后,道人道:”今天早上,我看无为起得晚,询问之后,他把你们昨晚说的一些话说给我听了。”

      丘胤明心想:那又如何,难不成想可怜我。嘴上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道人沉默片刻,道:“请问,令先慈可是岳云溪?”

      丘胤明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的!停住脚步道:“正是。”

      道人长叹一声:“唉,可惜,可惜。一代奇才,竟然是如此结局。”

      丘胤明没说话。

      道人继续道:“贫道上官鸿,曾在宣德四年元月,杭州问剑阁武林大会上认识令先慈。她是问剑阁的弟子,为人正直潇洒,学艺精湛,可谓是当年一辈新秀中的翘楚。武林大会之后,贫道便云游四海,后来听说她同你父亲一道被人诬陷,追杀身亡,甚感遗憾。没想到,她竟有后人。更叹机缘巧合,竟然让你历经劫难,漂流到我这里。”

      丘胤明低头不语。

      上官鸿道:“听无为说,这些年你流浪四方,飘荡海外,受尽苦难。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我这里吧。”

      丘胤明听言,虽心中有所动,但依旧道:“道长不必可怜我。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还活得好好的。况且,道长不是说我,一身杀孽,苦海中人么?哪里入得了你门下。”

      上官鸿微微一笑:“你不必入我道门。我有意收你做个俗家门生,你我亦不必师徒相称。我愿传你经世之道,并上乘武学。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时,二人已步至沙滩。风雨停歇,海阔浪平,只见无为正在沙滩上舞剑。

      上官鸿又道:“这两天无为已三番五次请我让你留下。他自小孤苦伶仃,如今和你一见如故,你若能留下和他做个伴,他一定很高兴。我这个徒儿心地纯良,可是太过单纯。若有你在,将来他入世历劫,也好有个人关照。”

      无为一套剑法练完,见师父和丘胤明在山脚下说话,便朝他们挥挥手,跑了过来。上官鸿对丘胤明道:“你和无为聊聊吧,我先去了。你若想好了,就来找我。”说罢转身上山去了。

      无为一面擦汗,一面兴奋道:“师父和你说什么?”

      丘胤明见他这模样,假装没好气道:“你和师父嚼舌根,这么快就把我的家事都抖出去了。”

      无为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师父问,我又不能说谎。”

      丘胤明笑道:“不怪你。刚才你师父说,他想收我做俗家门生。”

      无为一脸欢喜道:“我就知道师父会答应的。太好了,一会儿我们就去砍竹子和藤条,帮你做个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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