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青壶斋主

4、莫问前程

　　且说那日早间，小明被阿亮推到田里，湿了衣服，到了晚上便觉得四肢酸痛，口干舌燥，好似感染了风寒。第二日果然发起烧来。于是，他便没去盐场上工，在床上躺了两日。

　　好在病得不重，第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过年的时候，张万发给养济院所有人都送了些压岁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买几本书的了。自从逃离桑园村后，便没有温习过功课，黄先生送的书又给弄丢了，不如趁着今天去市集上看看。

　　小明揣着些铜钱，满心欢喜地来到闹市，找到一家书局，里头有很多新出的板印书。他随手一翻，竟然都是章回本故事，但想起黄先生说，这些闲书最是误人子弟，切忌沉迷其中，便放了回去，转身拿了一本《论语》，一本《诗经》。店家见他小小年纪便好学，且言辞甚有礼貌，又赠送了一本《楚辞》。

　　话说小明怀揣着几本新书，满心欢喜地往回走时，阿亮，小峰和另外三个少年正大摇大摆地从街边的茶馆里走出来。阿亮他们吃过早茶，正百无聊赖间，瞅见小明一脸笑容地走过，便不怀好意地跟了上来。

　　小明正走着，忽然肩膀被人搭上，耳边响起了小峰的坏笑声：“小子，听说你生病了，在家躺着呢。怎么，居然在这里溜达？”

　　小明心中大叫不好，想跑，可肩膀被他死死抓住，根本跑不了。只好回头来，讪讪道：“小峰大哥，我这正要去盐场上工呢。”

　　后头阿亮走上前来，掰过小明另一个肩膀道：“你怀里是什么？拿出来，给大伙瞧瞧。”

　　小明死死地抓着衣襟，可是终究拗不过几个少年。阿亮从小明怀里拽出他的新书，甩了甩道：“哟，你小子居然认字？来，给大哥们念念，这都是什么东西啊？”小明白了他一眼，不说话。阿亮撇撇嘴：“你他妈的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想去考秀才不成？”说罢，把手中的几本书往身后一扔，道：“想要你的书吗？过来，从我□□下面爬过去，叫我三声爷爷，我就给你。”

　　小明低着头，趁他不留意，撒腿想从他身边跑过去，却给小峰一把揪住，一个巴掌打在地上。小峰嬉皮笑脸地说道：“臭小子，早就看你不顺眼。听话的话哥几个今天就不和你计较了，否则，嘿嘿。”另外三个少年也走上前来，你推一把我踢一脚。路上的行人也不理睬，只当是小孩子们在胡闹罢了。

　　小峰一脚踩在小明肩膀上，蹋得他生痛，说道：“还不快磕头叫爷爷？”

　　小明被压在地上，鼻子里都是灰土的味道，死死地咬住嘴唇。耳边响着几个少年的恶意侮辱，身上不时被踢上两脚。他闭着眼睛，握紧了拳头。不管几个少年怎样，就是一声不吭。

　　只听阿亮道：“嗬，这小子还挺倔。不磕头是吧，给我拉到巷子里去，好好教训！”

　　几个少年听得令下，一拥而上，把小明拉到了一边的小巷里，一顿拳打脚踢。小明人小体弱，毫无还手之力。小峰边打他边道：“你还不求饶？”小明咬着牙，团起身子，双手紧紧抱住头，就是不说话。几个少年嘟囔道：“这小子真无聊，半天不放个屁。”

　　“你们给我住手！”

　　正当此时，巷子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几个少年人回过头去。小明捂着头，侧过脸。

　　只见巷口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定睛望去，来人三十上下，黝黑健壮，浓眉环眼，一副络腮胡须。身着粗布单衣，肩上背着个硕大的褡裢袋，头戴一顶旧斗笠，看上去像个行脚的。来人大踏步上前来，指着阿亮一伙少年道：“小崽子们不学好，光天化日，竟然在这里几个人打一个小孩子，不知羞耻。还不给我统统滚回去！”嗓音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阿亮一伙相互看了几眼，心知不是这个大汉的对手，阿亮对着小明啐了一口，道：“算了算了，今天算你走运，他妈的下回可别再让我看到你不务正业。”几人飞快地溜了。

　　大汉拉起小明道：“小孩儿，快点回家去，今后别和这些小兔崽子混在一起。”

　　小明浑身骨头生痛，脸也肿了。扶着墙用袖子胡乱擦去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向那大汉作揖道：“谢谢大叔救命。”

　　大汉呵呵一笑道：“不谢，不谢，快回去吧。”说完自顾走了开去。

　　小明扶着墙慢慢走到巷口，忽然想起，几本新书给阿亮扔在地上，不知还在不在，赶紧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远远看见几本书倒还在，顿时安心许多。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赶紧快步走过去，把书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回养济院。

　　在床上躺了两天后，小明的伤差不多好了，只是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在盐场一角忙活。被几个少年打了一顿后，他更加小心翼翼，白天干活的时候尽量避免和这些人照面，于是找了个清理盐筐的活儿，不和众人挤在一处。

　　话说小明此时在河边刚刷完了几个盐筐，正扛着往回走，忽听盐田对面一阵喧哗，一队十多人的捕快手中提着佩刀正快步朝这边奔过来，后头不远还跟着一队府兵，好像足有几十人。领头的捕快口中好象喊着什么“海盗……通缉犯……”什么的。

　　小明想想事不关己，也不在意，径自提着筐子回到了堆着盐筐的稻草棚里。正在将筐子放下时，忽然身后有人低声呼：“小兄弟，小兄弟。”

　　小明吓了一跳，慢慢回过身，朝那堆稻草里头看去，一个黑大汉正趴在稻草下面，一手掀着头上遮着的竹筐。小明一下子想到了那队捕快，心中大喊不妙，这大汉莫不是他们要抓的人！可仔细一看，这不是前两天在小巷里见到自己被打，出来相救的那个大汉么？小明指着他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大汉轻声道：“小兄弟，帮帮忙，那些官府走狗们要抓我。我受伤了，你让我在这里暂且避一避。”

　　小明心想：他上回仗义救我，应该不是坏人。而且看他虽然面目粗旷，倒也不显得凶恶，于是点头道：“好吧。你别动。”说完到旁边搬来几个大筐子，一一往草堆上摞。将大汉遮掩好后，便在草棚边上蹲下来，继续忙活。

　　不多时，听得身后有人道：“喂，小孩儿，过来过来。”

　　小明回头一看，这不是去年底阴差阳错把自己送到养寄院的那一胖一瘦两个差人么？

　　胖差人道：“你可有看见一个黑大汉？”

　　小明一脸无辜地道：“回大人，我没看见。”

　　瘦差人向胖差人道：“嘿，奇怪了，我刚刚真的看见有个人影跑到这边来的。”说完瞅了瞅小明身后的草棚，问道：“小孩儿，那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啊？”

　　小明低头道：“那都是些盐筐。我一直在这里清理这些筐子。”

　　瘦差人又问：“就你一人在这里？”

　　小明点头道：“就我一个人。不过，刚才好像有个人跑过来，我以为是工头，不过好像又不是，我也没看清。”

　　胖差人立刻问道：“那人跑哪儿去啦？”

　　小明指了指河滩另一边的树林道：“好像去那里了。”

　　“追！”胖差人一声令下，领着捕快们纷纷朝小明指的方向跑去。

　　估计他们跑远了，小明立即回到草棚里，揭开筐子对大汉道：“你快点逃吧。我把他们引到树林那边去了，就怕他们呆会儿找不到人又回来可就不好了。”

　　大汉从稻草堆下钻出来，道：“好。那你怎么办？他们找不到我，岂不要为难你么？”

　　小明摇头：“没事。他们一帮差人总不会对我这个小孩子怎么样的。你快走吧。不走来不及了！”

　　大汉点头，对小明一拱手：“多谢小兄弟！”飞快四顾后向捕快和官兵去处的反方向跑去。小明这才看见，那大汉腿上受了伤，裤腿上全是血，不过倒还跑得很快，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小明刚刚放下心来继续干活，只听树林那边官兵们似乎是回来了。瘦差人跑在前面，指着小明道：“那小子胡说八道。我看八成这茅屋有问题。喂，小孩儿，你真的没看见一个黑大汉？”

　　小明低眉顺眼道：“大人，我真的没看见什么黑大汉。”

　　瘦捕头回头道：“大家来搜！快点！”一伙捕快官兵一拥而上，很快把茅屋翻了个底朝天。只见一名士兵跑上前来道：“你们看。”小明偷眼望去，只见那士兵手中抓着半截箭头。“哼，血还没干呢。”瘦捕头接过，拿到小明眼前：“你这臭小子，居然骗我。知道吗，那人可是泉州府通缉的海盗头子！”

　　小明故意装着哭道：“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干活，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呜呜……我真的没骗你啊，呜呜呜……”

　　胖差人上前道：“老弟啊，算了，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呀。我看他也没跑远，我们还是快追吧。”瘦差人哼了一声，带着众人离开了。

　　当天晚上，小明向阿申他们问起白天官兵抓海盗的事情。原来这个海盗头子名叫铁岩，是泉州府好几年一直通缉捉拿的匪首。据说此人武艺高强，在南洋一代经营走私。听人说他手下有一支十多支船的船队，上百名水匪，个个身手不凡。近几年，铁岩频频出没在泉州附近的城镇，杀了好多个官吏，数次抢劫官府运盐，运铁的船队。不过听说被杀的都是些贪官。前些日子官府出动了上百官兵围剿，捕获了好多名海盗，可又都被铁岩救走了。白天官府派人追捕闯府牢救人后受了伤的铁岩，可还是空手而回。

　　小明不太懂走私到底是个什么营生，只知道那是非法的。可听阿申他们的口气，好像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铁岩，而且还津津乐道，毫无厌恶之感。看来今天仗义救他，不算做了坏事，可忽然觉又得官府也挺不容易。小明心中自相矛盾，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打了个哈欠，索性倒头睡觉，把白天的事抛到了脑后。

　　一晃到了三月初。春风和暖，白日渐长。这天收工后，离晚饭尚有一段时间，小明怀揣《论语》，漫步到码头边上，捡了块清净的地方坐下，海风拂面，心情舒畅。这片码头上停泊的大都是附近村镇和周边岛屿上过来的渔船，这时候正是水手们上岸的时间，码头边一溜卖粥饭小菜的窝棚里面人头济济，不时闻到鱼蟹的鲜味。小明翻开论语自顾读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有些暗了。小明合上书正准备回去，忽听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阿亮哥，咱们到渔民那里去买些新鲜的螃蟹回去下酒。”

　　小明扭头一看，不好，又是阿亮小峰那一伙少年，正吊儿郎当地朝这边走来。小明想跑，可已经被他们看见了。阿亮道：“这不是那臭小子么？上回就因为他，让我们哥几个好没面子。这回可要好好教训教训。”小明心知不妙，拔腿就跑。只听身后几个少年追了上来。

　　此时心急如焚，这回如果跑不了非给他们打个半死不可。可几个少年跑得比他快，就这样逃肯定是逃不了的。忽然他抬头瞥见，码头边紧挨停靠着的数艘渔船边有渔民正在往岸上卸东西，人头攒动，于是急中生智，趁几个少年人一时里还没有追上来，朝渔船停靠的方向飞奔而去，看准一艘大船上没人，立刻猫着腰溜了上去。

　　小明身体瘦小，加之天色渐暗，确实没人看见。上了船后，他慌忙中瞅见甲板上通往船腹的门半开着，想也没想便一头钻了进去，躲到最靠里面的漆黑角落里，不敢出声。

　　过了许久，忽然听见甲板上有人的脚步声，小明朝里头缩了缩，生怕有人走下来，幸好那脚步声只是从头顶上过去了。他舒了口气，安下心来，想着夜间渔船不会出港，不如躲到晚些时候再回去。

　　舱壁的木板散发出他不曾闻过的气味，有点香，闭了会儿眼，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时已分不清时辰，他正想起身溜出去，忽然觉得船在轻微地摇晃着，心头猛的一紧：难道船起航了！这下小明睡意顿消，赶忙跳起来，轻手轻脚地摸到了舱门口。

　　还未探出头去，就听见有人道：“这泉州府害得我们好苦，差点白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还是大哥英明，这船硬货可让他们输了血本了！”

　　“唉，就这么一走了之，说实话，还真觉得有点窝囊。”另一个声音道。

　　“二哥，别这么说。去那边做大生意，岂不比在这儿三天两头遭人围剿强。”

　　舱门外阵阵风吹来，带着海浪的声响。小明此时已然懵了。这哪是什么渔船，外面这些人分明都是匪徒！

　　这时，一个粗厚的声音道：“我同意阿虎说的，是该出去闯闯了。”正说着，甲板上有人走了过来，那厚嗓门道：“大哥来了。”又听一阵叮咣声响，好像是架锅子的声音。小明不敢向外看，贴着舱门，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兄弟们都辛苦了，这几天好好吃喝，养足了力气，到那边大干一场。”领头的发话了。小明忽然愣了一下，这口音嗓子仿佛在哪里听过。未待细想，那人又道：“哈桑，去，到下面搬酒上来。”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应道：“好嘞。阿里，帮我。”说罢，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小明此时头皮发麻，马上就要被发现了，可不知怎的却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与其被抓出去，倒不如自己站出去算了。鬼使神差的向门口挪了一步，鼓起胸脯转身就往外跨，冷不丁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名叫哈桑的少年大叫一声，立定后一把将小明揪了起来。小明瞪大了眼，只见两个高鼻深目的异国面孔凑了过来。旁边名叫阿里的光头大汉便是方才那厚嗓门的，也瞪大了眼，指着小明，怔怔道：“哪来的小孩？”

　　小明说不出话来，眼珠僵硬地转了一圈，只见甲板上围着热气腾腾的一口大锅坐着十来人，都是青壮年汉子，渔民打扮。

　　有人嘀咕道：“偷偷跑上来的吧，怎么办？宰了扔海里算了。”

　　“不行不行。”阿里回头道，“不能杀小孩子，大哥你说怎么办。”

　　领头的从黑影里站起身，走上前来。小明借着舱门口风灯的光看清了那人面目，高大威武，浓眉环眼。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曾经从阿亮小峰手下救过他，而后来他又搭救过的，那海盗头子铁岩来着么！

　　铁岩蹲下来仔细瞅了瞅他，忽而笑道：“小兄弟，没想到又见面了。”

　　海盗们面面相觑。阿里骚着头道：“大哥，你认得这小孩？”

　　铁岩点头道：“这孩子救过我的性命，你们不可伤害他。”

　　“真的？”哈桑一脸不信，将小明从头到脚仔细端详过，嘿嘿笑着问：“大哥你这可是要收留他呀？”

　　铁岩想了想，对小明道：“小兄弟，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这一去，三五年内不打算回中土。现在离岸已远，不能送你回泉州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可知道？”

　　小明点点头。

　　铁岩道：“那好。你擅自上了我的船，不杀你就只能跟我走。”

　　小明心想：觑他是个英雄好汉，不如跟他去了。于是不再犹豫，点头道：“好。”

　　“这么爽快。大哥，这小子真有趣。”哈桑失笑。

　　铁岩大手一挥，“去，去，你们拿酒去。”低头对小明道：“跟我来，都认识一下。”便领着他坐到众喽啰当中。

　　小明在众人奇货可居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环视一周，炉子下的火苗在风中四面窜动，照得人脸明灭恍惚。铁岩把众手下一一介绍，小明只记下了几个名字。铁岩身边的魁梧年轻人叫张虎，最胖的那个叫王大头，坐在对面的刀条脸，双目如鹰，特别凶狠相的中年汉子叫做李二，还有个脸被烧伤，丑得像鬼的叫巴隆。而方才的哈桑和阿里都是大食人。

　　酒坛子端上来了。哈桑盘腿坐下，笑嘻嘻递给小明一块饼，问道：“小不点，你叫什么名字？会干什么呀？我们这儿的饭可不是白吃的哟。”

　　“我叫丘胤明。”小明小心翼翼接过食物，神色紧张，“我，我会写字。”踌躇了一会儿又道：“我还会做饭。”

　　哈桑哈哈一笑，道：“大哥，正好，还缺账房先生和厨子，这下齐全了。”转头又对小明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噢，明天就由你来做饭，若是不好吃，就把你扔去喂鲨鱼。”

　　铁岩笑着对小明道：“不要信他，就他嘴皮子快。”

　　小明尴尬地挤出个笑容，其实心里对哈桑和阿里早有好感。这异族少年说话风趣，待人亲切，而那长得凶悍的阿里心地倒不错。于是低头小口地吃饼，耳朵里仔细听着众人的谈话。

　　原来，他们的确是个走私团伙，总共有六十多人，分在三艘船上。先前从阿申口中听说的显然是被泉州百姓夸大了的。每条船上各有一个头领，铁岩所在的这艘船上想必都是团伙中的精英。

　　铁岩酒量很好，三坛下肚，言语仍旧条理清楚。听他说来，这一行人正行往吕宋。泉州出了岔子，而吕宋那边正好有熟人，商议后决定合伙在南洋做几笔生意，一来避避风头，二来南洋一带走私团伙众多，可都是小打小闹，群龙无首，此去探查，说不定可以立下基业，称霸一方。有个名叫林祥的头领已经带着手下先行和当地的朋友会面，而他们则在泉州施计偷了官府一大批火药军械和钱财，正急速行船，争取和林祥的船尽早汇合。

　　在甲板上坐了很久，风浪渐大，众人喝得醉醺醺，纷纷散去，回到舱中睡觉。铁岩对几个守夜的喽罗道：“各干各的，看好风向。”回头对小明道：“小丘，你跟我来。”小明早有晕船的感觉，可只能强忍着不让别人发现。

　　这艘船的舱共有三层。小明走下木梯，这时下面已点起了灯，方看见狭窄的走道两边是木板隔出的大小不一的舱室，刚才他躲藏在通向下面两层的楼梯口。跟着铁岩走到左手边第五间，小明探头一看，舱室很小，地上打着铺盖，一只大木箱放在墙角。墙上方有个小天窗，窗下的矮桌上点着盏油灯，哈桑正借着油灯晃动的灯光在看书。

　　这情形令小明吃了一惊，晕船带来的阵阵恶心暂时消去了些。他居然在读书！

　　哈桑见铁岩进门，合上书道：“大哥，什么事？”一眼见跟在铁岩身后的小明，嚷道：“不是要让他和我睡一间吧。”

　　铁岩道：“就你这还有地方，也还干净。不和你睡和谁睡去？”

　　原本以为哈桑要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他却很干脆地答应了：“好吧。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就暂时让你睡这儿。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我嫌你麻烦，你可别想赖在我这里。”

　　小明心中感激，在这里定比同那些醉醺醺的家伙呆在一起要安全得多。而且，看他居然还读书，应该比较讲道理。于是拱手道：“哈桑大哥，我保证不惹麻烦。”

　　待铁岩一走，哈桑笑嘻嘻地看着小明道：“小鬼，你过来。”

　　小明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慢慢挪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那么紧张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哈桑看出了小明的不安，从身后不知哪里捞出一个香瓜递给他道：“喏，给你。”小明接过香瓜，并不吃，仍旧一脸戒备地看着哈桑。

　　哈桑道：“看你个小不点，怎么还那么多心思。当初我被大哥收留的时候，比你还大些呢，可也没你这么人小鬼大的。”

　　见他毫无敌意，小明才稍稍放松了些，问道：“你是怎么被大哥收留的啊？”

　　哈桑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你如果表现好的话……嘿嘿，如果你能在这活下来的话，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小明觉得这个少年和其余的人很不一样，目光扫过桌上掉了皮的书，岔开话题道：“你看什么书啊？”

　　“啊。”少年人眼睛一亮，“对了，你读过书是吧。哈哈，正好，我来考考你。”操起桌上的书，翻开道：“你们大明人不是最尊敬孔子吗？我来问你，孔子说，君子不器，是什么意思啊？”

　　小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个走私团伙里的异族少年居然在看《论语》！当时黄先生教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讲得极为细致生动，他一直牢记心中，加之前些日又买了本《论语》，现还揣在怀里呢。日日诵读，已是烂熟于心。这时毫不思索，便道：“那是说，君子不能像器具一样，要博学多才，要会变通。”

　　哈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们汉人的书都写得那么精简，让人看得真费神。不如你给我讲算了。”说罢把书抛给小明，“你给我讲明白点。我那箱子里还有不少。讲得好的话我给你讲我家乡的故事。”

　　小明怔怔地看了看哈桑。哈桑打了个哈欠道：“快讲啊。不讲的话我把你扔到隔壁去。”小明无话可说，翻开书从第一章开始慢慢讲起。

　　不知过了多久，四壁已不闻人语，耳边响起了鼾声。小明扭头一看，哈桑已经睡着了。小明合上书，仰面躺到地上。此时海上的风浪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腹中的不适越发明显起来，连连的深呼吸已经起不了作用，手指也渐渐发麻，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向甲板上走去。

　　迎面吹来一阵咸腥的海风，小明捂着嘴，跑过几步扒着栏杆朝海里大吐起来。

　　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总算是稍微舒服了一些。他手足无力，攀着栏杆蹲下来。微微侧脸朝船舷外看去，黑漆漆一片，不见天也不见海，大风吹得浑身发冷。

　　刚刚喘得一口气，冷不防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揪起了他的衣领。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可两只手被抓得死死的，像上了镣铐一般。就这样被突袭者像抓小鸡一样拖到了船舱的最底层。舱里没点灯，黑鸦鸦的什么也看不见。突袭者把小明一把按在墙上，低声道：“敢出声老子就割了你的喉咙。”

　　那人一手按着他，一手点燃了墙上的灯。小明抬头定睛一看，把自己拖到这里来的人正是那个李二！方才在甲板上吃饭时，有几次和他四目相对，就倍感不适，而此时，李二一脸淫亵的神情，更令他不寒而栗。

　　李二一边坏笑着一边开始解裤带，口中道：“别怕，你今天让老子舒服了，今后才能有好日子过。否则，哼哼。”

　　小明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再不想办法逃走的话将会有很可怕的事。趁着灯火昏暗，他偷偷将手伸到一旁，也不知摸到了个什么东西，猛地一把抓起来，狠命朝李二砸去，同时拔腿向侧面逃。

　　可毕竟是小孩子，力气太小，抓到的一杆火铳根本就砸不到李二，没逃出几步便又被李二揪住了肩膀。小明此时怕极了，想也没想，转过头来一口咬向李二的手臂。李二没来得及抽手，被他一狠狠地一口咬住。

　　小明此时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嘴里刹时充满了腥甜的鲜血滋味，但不敢松口，狠命地一扭头，竟连皮带肉将李二的手臂撕扯下一块。趁着李二惨叫之际，小明挣脱出来，拔腿向舱门口逃去。李二一把抽出腰刀，咬牙切齿地紧追而来。眼看就要被抓住了，这时，舱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小明一头和那人撞了个满怀。还没明白过来时便被那人一把拉住，才没跌倒。

　　只听得背后李二气急败坏地吼道：“巴隆！你吃饱了撑着！我要宰了这小子！你快点让开！”

　　原来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就是那奇丑无比的巴隆。

　　巴隆重重地把小明向身后推了一把，骂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想死啊！”

　　原本小明已经懵了，被他一骂倒是清醒过来，一哆嗦，立刻转身，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楼梯，也再没听清楚背后李二和巴隆在那里对骂些什么。

　　一口气逃回自己的房间，扶着门框喘息良久方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趴到地上躺好。方才这一折腾，晕船的感觉倒是没有了，嘴里的鲜血都咽到了肚子里，腥甜的味道随着每一口呼吸向上涌来。一整夜也合不了眼，脑海中反复出现李二那令人发怵的样子。他攒紧了双手，暗自在心里反复地发誓：一定要跟铁岩练武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次日清晨，小明在甲板上见到铁岩，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说。铁岩却仿佛早就心知肚明一般，将他拉到一边，缓缓道：“小丘啊，我看你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海上讨生活不容易，你再想想，真的要跟着我吗？”

　　小明想了想，道：“大哥，我既然跟你来了，就不回头。但请你一定要教我武功，我什么苦都可以吃！”说罢挣脱了铁岩的手，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铁岩有些愕然，片刻后，他蹲下来拍拍小明的肩膀：“好。我答应你，从今天起就教你武功。其实，昨天晚上的事，巴隆已经告诉我了，可我现在还不便和你解释。”

　　见他有些难以启齿，小明道：“大哥，没关系。今后不被人欺负，我会靠自己的。”

　　话说出口，他觉得有个结正在慢慢解开，望着远方渐亮的天际，心中也一同明亮起来。无论生活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做到的就是竭尽全力地去面对。生死由天。但既然已选择，就永远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