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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岭南飞雪 ...

  •   夏种秋收匆匆而过,冬季是桑园村一年中最空闲的时光。往年这里从不下雪,可这一年却冷得出奇,腊月刚到,雪花已纷纷扬扬地飘至,一夜间,寂静的山村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屋檐下,树叶间挂下串串细细的冰凌。

      村里的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突如其来的寒冷使很多人染上了风寒。春喜的父亲早年患过肺疾,因而带着妻子迁到南方居住,没想到这一冻,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妻女整日伺以汤药。小明也因风寒,高热不退。幸得小义身体比较壮实,不曾得病,于是每日早课完后,一个人挑水担柴,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清晨,天空终于放晴了,可似乎比下雪时更冷。小义早早地起身,来到小明床前,小明也醒了,样子较昨日已好了不少。小义摸了摸小明的额头道:“我说你很快就会好的吧。你看,已经不热了。”

      “不热就好。”小明有气无力,“过两天等我有力气了,我们还是一起去砍柴。”

      “一个人去山上挺没劲的。你好好养病,今天天气好,我上山看看,能不能挖到些山药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抓只山鸡,给你和林伯伯补补身子。”小义说完,便到床上拿起一件大棉袄穿上,系好鞋子和绑腿,戴上斗笠,把一条麻绳搭在肩上,柴刀插在腰间,就出门去了。

      雪后的天空没有一丝纤尘,寒意沁人心骨,薄薄的积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小义来到了平日和小明一起玩耍的桑林里。桑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不少枝条被风折断了,小义很轻松地便捡了一大捆树枝。他抬头看看太阳,时候还早呢。心想,柴火放在这儿也不会有人拿走,何不到山坡下面去看看,那里常有山鸡出没。于是便放下柴火,顺着山坡走了下去。

      山坡下面是大片的竹林,很少有人去。他拨开横七竖八的枝桠,猫着腰向深处走去。忽然,左边的石头后面似乎有些响动,他悄悄地摸过去。嘿!真的是山鸡!可他太兴奋了,弄出了些声响,胆小的动物觉察到危险,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跳进树丛。

      见到猎物小义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他悄悄爬过石头,钻过树丛,在一片空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斗笠和树枝做了个陷阱,撒上一把谷子,便缩起身子躲在树后,静静等待猎物上钩。天气真冷,一阵风刮过,吹落了树上的冰渣,掉在脖子里,激得他打了好几个颤,连忙伸手哈气。

      等了好半天,还是没动静,小义渐渐撑不住了,心中失望,看来今天又要空手而回了,正泱泱不乐地起身要去拿斗笠,突然,四周竹林一阵乱晃,刷刷直响,枯叶横飞,地上的雪片也被一阵旋风刮得平地而起。竹林中掠过几道黑影。

      小义吓坏了,连忙蹲下,紧紧抓着树干团起身子,心想莫不是野兽来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故事里的种种怪物,唬得浑身毛发倒竖,可又禁不住半睁着眼睛偷偷去瞧。

      就在他方才闭眼的瞬间,林子里窜出五条人影,这时已战成一团。只见四个身着黑色绣花衣服的人正将一青衣人围在中间,手中拿着他没见过的武器,朝青衣人一阵猛戳。而那青衣人手握长剑,身姿翩然,四个黑衣人根本碰不着他。五人动作飞快,小义全然看不清所以,只觉得眼花缭乱,奇异万分。

      忽听一声惨叫,一个黑衣人仰面朝天跌出了圈子,喉间鲜血四溅,雪白的地上登时殷红一片。小义吓得捂住眼睛,想逃跑,腿却软得动弹不得。耳朵里只听见有人怒吼,继而又是兵器相交刺耳的声音。头上不断有冰渣子掉下来,落在手上,仿佛刀子一般,他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小义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风吹来,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好不容易手脚慢慢有了些知觉,便顾不得什么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闷头向山坡上逃。可脚怎么也不听使唤,还没走出两步就踩了个空,一头滚了下来。晕头转向间,抬眼一瞧,正对上了青衣人的双目。

      未待辨清那人模样,只听那人喊道:“别动!”

      可小义实在怕极了,哪管许多,忍痛翻身爬起,就要撒腿再跑,眼前数个光点闪过,那青衣人像风一样飞了过来,剑光一扫,叮叮当当仿佛打落了什么,可还是有个光点朝自己飞来,没待回过神,肩上猛的一阵剧痛。

      青衣人怒喝一声:“妖人!胆敢伤害无辜!”如大鹏展翅般朝已跌坐在地上的一名黑衣人席卷而去,剑光过处,血溅三尺。

      小义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肩已痛得麻木,胸口仿佛吸不进气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张嘴想说话,却一下子晕倒在青衣人的怀里。

      将近中午,春喜家小院里的积雪已逐渐融化。大娘在厨房煎药,黄先生来探望林大叔的病情,春喜在一旁缝鞋垫,小明也起来了,坐在火炉边帮春喜做些针线活。黄先生从屋里告辞出来时,看了看天色,问道:“怎么还不见义儿回来,他几时出去的?”

      “一早就去了,也该回来了。”小明放下了活计,忽然有些担心:“他说想去抓山鸡,莫不是走远了。这么冷的天,不要冻坏了。”

      春喜起身朝窗外看了看,说道:“我去找找吧。就这么大块地方,能跑哪里去。”

      林大叔在里屋听见了,喘着气道:“快去快回。外面冷,多穿件衣服。”

      春喜裹紧了棉袄,套上草鞋,抬头见黄先生一脸担忧之色,便道:“先生要不先在我家等等,等我们回来再走不迟。”

      单说春喜一人冒着寒冷寻找小义。天寒地冻,所有的人都缩在家里,不愿外出,小径上小义的脚印还清晰可见。春喜顺着脚印的方向,一步一滑地走上山坡。走到那片桑树林时,不见小义的踪影,却看见一大捆柴火丢在雪地里。

      “小义!小义!”春喜大声喊着,除了一阵寒风吹散树枝上的积雪簌簌的落在地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春喜满腹疑惑,焦急四顾,忽见枯草丛中有一溜脚印沿着被竹林掩映的小径朝山坡下去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拨开树丛,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脚印往下走。

      尚未走得多远,忽见坡底下竟有人正在往上走。春喜心头一惊,定睛看去,来人是个中年道士,一袭青衫,背着宝剑,一手抱着个小小的人。再看,那小人不是小义是谁!

      道士抬头望见春喜,三两步跳上山坡,方立定便急急问道:“姑娘可是住在附近?”

      春喜连连点头,指着小义道:“他是我家的弟弟。道长,他,他这是怎么了?”说着伸手探去,只觉小义脸颊冰凉,浑身颤抖。春喜唤了他几声,毫无反应,顿时心下大骇,话也说不出来。

      道士道:“他中毒了。快带我去你家,我帮他疗伤。”

      二人一路小跑回到桑园村。春喜推开屋门,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救他!”屋里的人都惊得围上前来。林大叔在里屋看不见发生了什么,急得直咳嗽,大娘连忙跑去关照。黄先生柱杖上前焦急探看,见那道士动作迅速,将小义平躺到火炉边的地上,三两下解开了他的衣衫。小明就立在近旁,仓促间瞥见道士的左袖竟是空的。

      将小义的衣服脱去之后,几人都吓得愣住了,只见他整个肩头乌紫一片,胸口剧烈起伏,不仅面如死灰,连浑身的肌肤都苍白黯淡得可怕。

      道士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囊,说道:“快去烧点热水,取些干净的布来。”手中不停,从布囊里取出一只皮匣子,展开来,里头是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小明认得这些东西。江湖人中多有通医术的,常备针药,既能自救也能救人,于是不待道士吩咐,连忙将炉子里的火苗扇旺。道士看了他一眼,点头致谢,取出几支长针,在火上烧过,依次扎进小义身上。

      少顷,小义的伤口中慢慢地渗出几股黑臭的污血,道士用热水擦了,又从布囊里取出一把小刀,对春喜道:“麻烦姑娘把弟弟按紧了,我要把毒镖剔出来。”

      春喜咬了咬牙,用力摁住小义的两只胳膊,见道士将小刀在炉子上反复灼烧,不安地问:“他能受得了么?”

      道士道:“他一时还醒不过来,以防万一,别让他动。”扭头对小明道:“你也来帮忙。”

      春喜和小明屏住呼吸,额头上都沁出汗来了。道士手法娴熟,三两下便将嵌在肉里的那颗尖头挑了出来,几人仔细一看,那暗器只有指尖大小,形如桃核。道士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没有伤到要害。”替小义清理了伤口,又从布囊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些黄色粉末抹在伤口上,包扎了,这才席地坐下。

      黄先生上前深深作揖道:“多谢道长仗义相救。敢问他这是遇上了什么事?”

      道士叹道:“贫道追踪一伙蛮夷妖人至此,在山间交战,而这小兄弟正好碰上了,被妖人乱镖所伤。唉,真是飞来横祸。”

      “他的毒,能解吗?”小明惴惴问道。小义此时呼吸已平稳了,可脸色依旧惨白。

      “这是要命的毒。幸好救得及时,没有深入骨髓,不过要治好也非一两日的工夫。”道士思虑少顷,又道:“医治他需要几样少见的药材,恐怕要到大城镇里才能寻着。我脚程快,诸位若信得过贫道,我这就带他去城里寻药。”两旁一瞧,只见老幼,也不知这屋里谁该拿主意。

      这时,大娘从里屋出来了,方才外面的说话她都已听见,这时不待春喜解释,连连点头道:“就依道长的罢。赶紧救他要紧。”

      事不宜迟,众人将小义包裹好,交给道士。临出门时,才想起问那道士姓名。道士自言姓常,名正清,江湖名号独臂天师。看着道士飞一般携着小义踏雪而去,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众人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祈求老天保佑。

      隔日,有村民发现了野地里四具衣着奇特的尸体,引起一片恐慌,官府派人来勘察,春喜家人不愿多事,闭口不提那道士,可心里越发的没了着落。

      小明的病好了,小义的事似乎只能听天由命。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而这数百年也难遇的天降大雪,其祸福难料呵。似乎不幸的事都随着这场雪从天而降,春喜的父亲自从卧床后便一病不起,母女二人日夜精心照料也无济于事,大去之期恐在旦夕。

      小义被道士带走已经三天了。

      小明一早起身到林中打柴,天还是很冷,快要过年了,可一点儿喜庆的气氛也感觉不到。天阴沉沉的,小道上融化的雪水浸湿了他的鞋子,冻得他双脚麻木,可他还是咬着牙,抡起柴刀一声不响地劳动。每日里看着春喜一家人悲哀无助的样子,他心里很难受,却又说不上什么安慰的话。小义生死不明,他也日夜难安,只有加倍卖力地劳动,减轻一点负担。好不容易打完了一大捆柴火,天已经大亮了,小明又渴又饿,却也不愿耽搁,一鼓作气背起柴向村里走去。

      刚走下山坡,忽然望见村里人头攒动,还夹杂着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他立刻放下柴火,奔了过去,在村口的大树后就看见,春喜家出事了!

      只见屋里的家当一件件被摔出来,原本整洁的小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春喜母女相拥立在门前。这时村民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传到小明的耳朵里。

      “唉,林老汉家可真是撞着灾星了。老头子眼看不行了,又遭了这样的事。”

      “是啊,大户人家的债也是好欠的?”

      “没法子啊。这下可惨了!”

      “……”

      小明竭力透过人群的空隙向里面张望。

      门外拴着两匹青驴,桑树下站着个三十来岁员外模样的人,身穿绛紫色万字缎长袄,头戴黑帽。身边站着个矮小精瘦,黄脸皮薄嘴唇,手拿算盘的,看起来像个管家。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砸完了东西,立在院中。只听员外说道:“邹先生,你当场算给她们瞧。我秦某人从来不会敲诈勒索。”

      那管家十指瘦如干柴,算盘打得飞快,面无表情地和着算珠念道:“川贝母三两,每两十文,百合一斤,二百文,阿胶五两……总共五贯三百文,外加利息一贯六十文,年前行善免债五百文,合计五贯八百六十文。”

      “你们怎么这般无理!”春喜狠狠地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我总共赊过一次药,不过几百文钱。”

      “林姑娘,”秦员外心平气和道,“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看在你家这些破家什的份上,就算它五两银子吧。你看怎么着?”

      春喜定了定神,大声道:“给我们三个月,我还你的钱。”

      “三个月?”姓秦的冷笑道,“有谁可曾听说过欠债过年的?”

      “那你要怎么样?”春喜气得连声音也发抖了。

      “林姑娘,别生气,有话好说,反正也不过这几两银子。这样吧,你到我家去做一个月丫环,这债就一笔勾销。”

      “不行。我爹没人照顾。反正我总是还清你的钱还不行吗!”

      “可惜我向来没有赊债过年的习惯,就算是告到县太爷那里去,你也没话好说。”姓秦的上下打量着春喜,“再说,你能赚五两银子?”

      春喜见他目光轻薄,又急又气:“话已经说清楚了!我还你银子。你们快点走!”

      “呵呵,”姓秦的盯着面红耳赤的林春喜道:“林姑娘,其实我今天可是专程为你来的。你若嫌丫环不好,那么做姨娘总不亏待你了吧。银子的事我就不提了,你和你娘也不用守着这个穷村子……”

      未待姓秦的说完,春喜挣开母亲的手,从地上捡起半个破罐子,用尽力气朝员外脸上砸过去。可是摔偏了,砸在了瘦管家的脚上。痛得那个邹先生“哎哟哎哟”直叫。家丁们一下子围拢了过来。

      “你这臭丫头!”秦员外着实吃了一惊,忍着怒火一甩袖子道:“哼!走着瞧。三天后,要么还钱,要么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来啊,我们走。”

      “老爷,”瘦管家拉了拉员外的袖子,在他耳旁轻声嘀咕了几句。只听姓秦的说道:“有个半死不活的老爹,跑不了。我们走!”说罢跨上驴子,一行人扬长而去。好心的邻居们在一旁劝叨着,帮忙收拾残破的家当。

      这时小明赶快拾回柴火,跑了进来。

      春喜还是很激动,上前扶住仍旧泪流满面的母亲道:“娘,别哭了。哭也没用,还是快点商量出个办法来应付才对。”

      大娘抹泪道:“想办法,我们两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又能有什么办法!”

      春喜扶着母亲走进屋里。村民们纷纷散去,谁也帮不上什么忙。

      小明把柴搁在门前,轻轻地走了进去。春喜母女正在清点着堂屋里的家什。

      小明上前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那些人是谁?”

      “来,我告诉你。”春喜把小明拉到厨房里,递给他一碗热饭。

      “爹生病,我到凤山镇上去抓药。凤山镇上的药铺小,有几样没货了。那天那个姓秦的和他的管家刚好进来,然后,说他家有药材,就是贵些。我钱不够,那姓秦的说让我先赊着。谁知道,谁知道原来那秦家竟然是凤山镇的恶霸!”她连连叹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低头道:“都怪我太轻信别人。刚才我又砸了他的管家,若是他们告到县太爷那里去……”她的声音渐渐低得仿佛自语,皱紧了眉头。

      方才院子里的对话小明虽有些一知半解,但也明白事态已经很糟了。只好安慰道:“姐姐,一定有办法的,我们赶快想想。”忽然念头一闪:“救小义的那个道长,他本事大,若他来我们说不定就有救了。”

      “可他们都去了好几天了,还没一点音信,怕是等不及了!”春喜坐立不安,转了好几圈,跺脚道:“要不去请黄先生来商量商量?”

      “好。我这就去!”

      小明刚跨出门,就看见黄先生柱着藤杖向小院走来。

      “爷爷!”小明喊道,“我们正要找你呢。”

      黄先生歇了一口气道:“林姑娘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将先生迎进堂屋里,三人围坐在方桌前。大娘仍旧在里屋照看不省人事的林大叔。

      黄先生道:“春喜姑娘,我看这个地方你们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得尽快离开才是。你们家还有亲戚吗?”

      春喜想了想道:“附近是没有,只有个姑姑在浙江台州,以前是开茶铺的,现在不知怎样了,爹和她分别已经十几年了。”

      “无论如何,总是要先离开,只是浙江路途远,令尊又重病在身,如何去得。”黄先生捋着白胡须。这时,大娘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春喜关切地问道:“娘,爹怎样了?”

      大娘摇了摇头,红肿的眼睛里又淌下泪来,“唉,你爹自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昏迷不醒,看来……”

      春喜低头不语,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春喜抬起头来道:“其实,这祸事都是出在我一个人身上。实在不行,我就去秦家。”

      “不行,不行!这万万使不得!”大娘拉着她的手道,“我和你爹就是拼着老命也不会让你去的。要不你先躲躲吧,对了,你爹的朋友,金谷县的刘捕头,他是个好人,不如你先去他那里避避?”

      黄先生点头道:“这法子倒是可以。”

      大娘也点头:“这样吧,你明天就走,家里的事我来料理。你和小明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四人随后仔细商议了一番。危难近在眼前,纵然有后顾之忧,也无法顾得周全。傍晚邻里的几位大嫂前来看望母女二人,大娘对她们道,若实在没办法,春喜就答应去秦家。众人哀叹,都说这世道,穷人家的姑娘没有什么余地可寻。

      深夜,春喜守在病危的父亲身旁,若有所思。以往的平静生活都已一去不返了。望着父亲那毫无生气的惨白的脸,不敢去想一片空白的未来,天广地大,竟不知容身何处,一时间,依恋,自责,茫然,种种情感翻覆于心中,禁不住潸然泪下。

      现实不容人情,林大叔翌日就撒手西归了,没给妻女留下只言片语。

      清晨,春喜一人独自坐在门槛上黯然伤神。小明想上前安慰她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静静立在她身后。为何灾祸总是落在善良人们的头上,小明默默地想起自己的往事。

      “姐姐,我们该动身了。”

      春喜抬起头看了看天,缓缓道:“我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小明低声道,“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着落的。”

      春喜轻轻一叹,站起身来。

      屋里惨淡而清冷,大娘已把春喜和小明的随身细软打点成两个小包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在春喜手中,道:“咱们家只剩下这个还值些钱,可要好好保管。”然后将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交与春喜,“你试试穿着。”

      春喜接过衣服与镯子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只见她一身男装打扮走出来,脸上抹了些锅灰,问道:“还行吧?”

      小明点了点头。大娘帮春喜掖了掖帽子,叮嘱道:“这一出去就要千万小心。不要和陌生人搭话,快些走,找到刘捕头就没事了。”这才将打点好的包裹交到两人手中,“里面有些干粮,你们拿好了。”

      “娘,放心吧。我们在县城等你。你自己也要当心啊。”

      “时候不早了,你们快走吧。”

      春喜和小明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屋后是一片平坦的小坡,几棵矮小的桑树凌乱生长,灰褐色细瘦的枝干在清冷的薄雾中随风微微颤动。坡上有几丛枯竹,两人在刚挖的土坑前驻足了一会儿。春喜的父亲尚未下葬。可怜林大叔辛勤一生,死后却连一副薄皮棺材也来不及准备。

      小明又想起音讯全无的小义,希望常道长能够为他找到药材。有道长在,至少他不会再被坏人欺负了。

      春喜抹了一把眼泪,拉起小明道:“走吧。我们还小,以后的路还长,就像你说的,会有着落的。哎?黄先生给你的东西,都带上了吗?”

      “都在呢。”小明拍了拍他的包裹,“地图和书都在这儿。我真的很舍不得黄爷爷,如果他也能和我们一起走就好了。可惜他年纪太大了。走吧,我以后还是会好好读书的。”小明回头望了一眼村西头的小屋。两人走过小坡,不一会儿便看到山路了。

      依昨天商量出的计划,春喜和小明赶去金谷县城投奔刘捕头,暂时在县城里落脚,等大娘安葬了林大叔之后,三人再从长计议,想办法去浙江寻找春喜的姑姑。倘若常道长能快些把小义治好带回来,四人尚能团聚,若赶不及,也只好听天随运了。

      天色尚早,路上没有行人。春喜不放心地拉了拉帽子,问道:“小明,你看我像吗?”

      “别人应该看不出来。”

      “从现在起,不许叫我姐姐。”

      走了个把时辰,路上渐渐有人来往了。前些日子突如其来的寒冷已经消退,新年指日可待。农村里的人借好天气忙碌奔走筹备年货,山路上能看见提篮挎包的,时而还有骑毛驴的摇摇晃晃经过。太阳升得高了,两人才记起他们还没吃过早饭,肚子里咕噜直叫。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路边有个小茶棚,已有两三人坐在里面。他们没钱买茶喝,只好从田边的小溪里捞一点水解渴。旁边有突出的田埂,正好可以坐下歇歇脚。两人捡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一人拿出一块米糕啃了起来。

      “哥哥,”小明咽下一口糕道:“等我们到了金谷县,当到了钱,就去买一对炉子和锅,等婶婶与我们会合了,就可以开始做买卖了。这样的话,即使你姑姑已经不在台州,我们也不怕。”

      “嗯,就怕当到的钱不够。”

      两人正说着,只见对面岔路上来了一匹驴,驴背上坐着的正是秦家的邹管家,旁边跟着两个家丁。

      春喜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背过身去。听见邹管家大声道:“坐下歇歇脚!”

      小明轻轻对春喜道:“别怕,他看不出来。”

      “真的?”

      邹管家在茶摊里坐下,要了三碗茶,和两个家丁聊了起来。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能隐约捉住几个词儿,像:“……不还钱,就要了他家的地……”

      春喜低声道:“那秦家的都不是东西。”小明朝茶摊上瞄了几眼,道:“他们正对着我们也没看出什么,你扮得很像。”

      “你说村里能混过去吗?”春喜还是有些不安。

      “能。”小明虽然也担心,但还是硬着头皮鼓起勇气。

      “唉,走着看吧。”春喜背起包裹。

      两人拍拍衣服,朝通往县城的路上去。听了大娘的话,一路平安,傍晚时分,已远远地望见县城的门楼了。两人一步也不耽搁,加快脚步朝城里赶,直到踏进城门的一刻,才松了一口气。

      距春喜上次来金谷县已经两三年了,她对这儿有些陌生。小明倒还跟林大叔来过两次,依稀记得去刘捕头家的路,于是循着记忆拐过几条小巷,顺利地来到刘捕头家门前。可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声。两人有些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猜想兴许刘捕头还没回来,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

      待到天黑也没人来,直到有邻居出门他们才知道,原来刘捕头出公差去了,明日才回。不过邻居大娘好心,看他们无处可去,便让他们在厨后的小间里将就一晚。二人走了一天的路,早就疲惫不堪,有了个栖身之处,很快就睡熟了。

      半夜,小明起身到厨房外小解。夜里变了天,乌云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完事后迷迷糊糊地摸黑回去。突然,只听噗的一声,墙边跌落了一块砖。

      小明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见暗绰绰的角落里闪过一个人影。他心头猛跳,张口欲喊,却来不及了,那人影扑上前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提起来就跑。小明死命挣扎间,后颈一麻,蓦的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车轱辘的吱扭声。

      他微微睁开疏松的眼皮,脑袋里糊里糊涂的,像在做梦一样。四周漆黑,时不时一阵颠簸,有风钻进来拂过面颊。舌头动不了了!小明惊醒,发现嘴被塞住,手脚也被捆得麻木了。

      不好!这时他回想起晚上发生的事,自己被人绑架了。脑海中顿时浮现起种种坊间传说。曾经过着四处漂泊的日子,他记得母亲跟他提起过人贩子的事,莫不是真的遇上了!就在心乱如麻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去。有两个人,操着奇怪的口音。一人道:“也不知能卖多少钱。”

      另一人道:“看模样还算俊,管他呢,卖多少是多少。命都差点没了!还想他娘的钱。”

      “唉,也是。好歹还撞上个货,要不然忙活半天,都不够两天的饭钱。怎么跑到这么个穷地方来!”

      “幸好你我哥俩没跟着坛主走。你看,坛主在我们教里也算是数得上的人物,结果还不是被那道士抹了脖子。走吧,走吧!”

      小明听得一愣,心想:难道这两个人同害得小义中毒的怪人是一伙的?

      “走!等到泉州出了货,我俩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混那劳什子的江湖了!”

      “对了,去看看他醒了没。”

      话音未落,一人掀开了盖在小明身上的毡布,阳光刺来,小明眯起眼,见一张脸凑了过来,还带着臭烘烘的气息。

      “嘿,醒了。”那人伸出大手把小明一把揪过来,拔了他嘴里的布。

      小明喘了数口气,冲着他喊道:“放了我!”

      那人狞笑一声,“小子还挺倔。”大手一捏,把小明脸颊捏得生痛,合不拢嘴,抓过一只水袋,朝小明嘴里倒了几大口,又掰了几块米饼狠塞进他的喉咙,道:“给我乖乖睡着,到了泉州就放你。”不待小明有机会反抗,一颗药丸滑进了他的肚子,没过多久,便头晕眼花埋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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