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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番外二 ...

  •   她来的那一日,塞外正好飞雪连天,无垠的沙漠一片皑皑。那一身红衣,在灰白的苍穹下似一团燃烧的烈火,陡然间打破天地间的死寂,彻底驱散冬日里的昏沉。

      他恍惚中记起,许久之前,她也曾穿着如火的红衣缓缓向他走来,那时落在她身上的不是飞雪,而是如银的月色。

      “小师弟,别来无恙,”嫣红的唇微微向两角舒展,似黑玉般的眸子里流动着莹润的光芒,风雪为这一声招呼一寂。

      “师姐,别来无恙。”白如玉耳边充斥的是自己的心跳声,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失去常率的心跳。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啊,小白,”像是单纯的感叹,又似乎夹杂着一些嘲讽。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小师弟,”她站在他十步开外,飞雪似一面晃动的薄纱阻隔在两人之间,让彼此的身影俱都变得缥缈。

      “师姐,是来报仇,”当日他和以朱将她封印,以她的脾气,这口气必咽不下。

      她笑容嫣然,也不否认,“小师弟,你猜我会怎么做?”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经冷冽的风雪一浸,似一把带冰的钩子,扯得人心中一凛。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对那人的愤恨还未曾消,因此暂时不急着惩罚他,而是要去寻那一族的麻烦,“师姐,世事流转千百年,放了他们吧!”

      啪的一声脆响,方才还在十步开外的人倏忽来到他面前,扬手甩了他一掌。风雪在她身后照常落下,仿佛刚才根本不曾有人冲破它们结成的幕。

      北风烈烈,他苍白的脸上浮现红痕,伴随着嘴里的血腥味道,皮肉上的火辣痛意也升起来。

      “以白,”只在他封印她的那一日,她这样叫过他的名字,而今再听闻,声音里既无昔日的同门情谊也无仇人之间的愤恨,“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我正好缺一把趁手的刀。”

      那麻木冷削的声音让他明白,千百年后归来,她依旧未曾将其他人看入眼。

      望着她森寒的眼神,有些幽远的记忆忽然在他脑海里变得鲜活,曾经将万物视作蝼蚁蟪蛄的月神以苍,只对一个人另眼相看,而那个人却背叛了她,是以她身上唯一一点情感早就消逝。

      也许,面对那个人,她还会有恨,可面对其他人,连恨也没有。

      “走吧,”那股寒彻天地的压迫感消散的无形,风雪复又喧嚣,她脸上浮起笑容,“小白,愣着干嘛,就算要杀人,也得先拿回自己那张皮不是。”

      那轻松欢谑的笑容,仿佛片刻之前的一切皆是一场无端的梦。

      她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牵起他的手,“冷死了,小白,帮我捂捂手,这副皮囊可禁不住这天气。”

      “不知道我自己那具壳子冻坏没有,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小白,你可要小心……”

      一路上都是她在说话,因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不时还会停下来看看他,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看半天后笑叹一声,“小白,你性子越来越闷了。”

      “是嘛!”他那一声叹息被风雪声掩盖,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没被她听到。

      走进塔格阿伊山时,她搓了搓手,呼了一口热气,“这鬼地方现在变得这样冷,你们将我的壳子放到哪儿了?”

      他抬手指了一处方位,换来她又一句抱怨,“那么远,还不快点儿走。”

      从前,塔格阿伊只有山巅常年被冰雪覆盖,其他地方皆顺应四时之变,不像现在这样寒冷,在山群主峰的腰间则坐落着层叠有致的建筑,那便是巫门所在。巫门最庄严之地乃是神宫,修的巍峨高大,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到它,都能感受到它带来的压迫。

      然而,千百年前,巫门与神宫尽皆倾覆,曾经占尽群山之险的建筑也都朽烂为尘,只有喧嚣的风雪不息,像是在为千百年前的繁荣盛景唱着挽歌。

      她的身躯正是放在主峰山巅的洞穴内,可到了地方,却只余下空冢。

      外层的石椁犹在,唯独不见盛放肉身的棺。

      “怎么回事?”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眼神似寒水凝冰。

      “师姐……”

      未等他说完,绕着石椁走了一圈的她忽然顿住,抬起头凝视他,“阴沉木,你们胆敢用阴沉木盛放我的身体。”

      “师……”那一声只喊出一半,他便不能再呼吸。她掐着他的脖子,目红如血,“真是我的好师弟,竟能想到这种办法,看来当日我就该杀了你们两个杂碎。”

      以阴沉木为棺,入土一日沉一丈,至三百丈则随地气而走,迹不可寻。

      “师姐,如果……现在这副身体已经用习惯,又何必找回原本的那一具,”这种时候他本该闭嘴,闭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他偏偏忍不住,即使发声困难,也坚持将话说完。

      这话让她的怒火陡炽,“你知道什么,”她为了找到合适的皮囊盛放神识花费了多少心思,为了避免自己猝死还研制出钻心蛊那类的东西续命,有多少次她从将死的躯体中苏醒,都要赶在躯体再度衰亡之前找到新的寄体,这其中的艰难之处有谁知道。

      而他,将她封印使她失去自己的身躯,害她的神识在人世间流亡差点消散的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在她的手底下,他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窒息将死时她忽然将他甩出丈远,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小师弟,你猜我要是找不回自己的身体,会怎么对付他们?”

      他才从窒息中解脱,心中便陡然一片冰凉,“师姐为何一定要找回那具身体,在我看来身体不过躯壳,新的旧的都没什么差别,况且找回那具身体你就会放了他们吗?”

      她脸上的笑容更深,走到他面前俯看着他,眼底一片漠然,“小师弟,你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了解我呢!”

      人人尊崇敬仰的巫族月神,从未曾将她的信仰者瞧在眼底,在她眼里,他们与蜉蝣何异,蜉蝣若哪一天碍了她的眼,她随手便可毁去,哪怕是他们本身并没有犯错。

      掌握生杀予夺之权却还随心所欲,这样恶劣的本性,只有他窥见。

      “可是你终究还是知道的不够多,”她眼露轻蔑,“即便都不过是躯壳,也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吗?以前的她是什么样,是沧波上傲放的红莲,如火般热烈,也如火般滚烫,轻易接近的人都会被烧成飞灰。现在的她呢?其实同以前也没太大差别,换了具年轻稚嫩的躯壳,似乎燃烧的比以前还要炽烈,实际那火焰之中包裹的是坚冰,冷硬胜过塔格阿伊山巅上千年的积雪。

      她所说的不一样,大约是对那人来说不一样。

      “现今这副身体已完全为你所用,也不会再衰亡,师姐你为何执着?”

      她昔日所有的力量都能借助如今的身体施展出来,且已将这副身躯修的不老不死,与昔日无异,既然如此,那么找回那具躯体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那个人吗?”

      就在他这句话出口时,她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怒意炽盛。面对她的愤怒,他却没有丝毫退缩,“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师姐你再心心念念又有何用,就算换上昔日那副皮囊,亦不能为他所见。”

      千百年前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封印她,如今便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激怒她。

      她脸上的怒容忽然敛去,一抹笑容浮现,像是漆黑的夜里空中陡然妖生出一朵红莲,包含着无可预知的危险。

      她从他身旁走过去,懒怠给他一个眼神,在她的步子踏到出口时,山体耸动,那凝结了千年的坚冰开始皴裂,山巅积雪滑落,似翻滚咆哮的洪水冲向低洼之处。

      “师姐……”

      曾经巍峨的神宫虽然已归尘土,可神宫中央的石刻祭台却还静躺在地,千百年后其上的冰雪被驱逐,它得以再见天日。

      剧烈的震颤中,天地似乎将要颠倒,那烈烈红衣站在祭台中央,手上捏着指诀,淡漠的眼神刺透身周的风雪,一直望到群山之外的村落与深海。

      雪山倾颓,平地生隙,坚冰消融,海水成洪。

      无数的夜狼族人从毡房中冲出来,在这噩梦般的景象里发出惨呼,年纪衰残的老者望着远方崩裂的雪山,眼中忽然涌出浊泪,他们跪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古老的语言,只有夜狼族族人才能听懂的古语。

      那是在向月神求饶,千百年的惩治之下,他们已忘了最初被惩罚时生出的怨怒,只望月神能放过他们,让他们得到解脱。

      只有月神才有倾倒山川之力,慌乱奔窜的夜狼族族人在长老们的念词声中忽然了悟,纷纷跪倒在地,祷告时眼里流露的却是绝望的光芒。他们之中许多人根本不了解千百年前的事,可他们知道自己因何受罚,因为背弃,他们的统领背弃了巫族之神,是以月神对他们一族下了诅咒。

      见月化狼,嗜血好杀,不是人亦不是兽,是为夜狼族。

      做人时,被兽性折磨,成兽时,不能控制杀戮,却偏偏余有一丝人性。

      这样恶毒的惩罚,却出自神明之手。无边的风雪之中,唯一傲立不曲的女孩儿心中发出怒吼,她发疯一般朝着倾颓的雪山奔去,这种时候,也无人分神去拦她。

      雪山已无路可进,她在迷蒙的雪雾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遂跟着那道影子直奔到北海边。

      是时北海上冰消雪融,冰冷的海水喷涌而出,顺着地势流向低洼处。

      北海上升起一座石刻的祭台,同群山之中的祭台一模一样。

      当尼嫚沿着高地来到岸边,便瞧见一袭如火的红衣站在广阔的祭台中央,明明红衣如火,可整个人身上透出的却是冷寂与肃杀。

      坚冰包裹着烈火,究竟最终是坚冰融化还是火焰熄灭,常人都无法预测,尼嫚此后一生也没再见过这样的人。

      “老师,”看见站在祭台边缘的白如玉,尼嫚大喊了一声,随即踩着不知何时升到海面的石柱,也到了祭台边缘。

      白如玉听见熟悉的喊声,心中一惊,无暇回头时已感觉尼嫚到了身边。

      祭台中央的人漫不经心的抬眼,扫过那小小的影子,脸上无波无澜,“老师?小白,你敢用我教你的东西去教这些贱民。”

      那声音说不出的冷冽,白如玉心中一颤,两次分神,终究还是受了影响,无法再与她的力量抗衡,一口鲜血旋即洒到祭台上。

      “老师,”望着陡然呕出鲜血的白如玉,尼嫚惊惶的喊了一声,想要上前去扶,却被白如玉止住,“别过来。”

      “师姐,”他抬头望着她,语声沙哑,“放了他们吧!”

      她的唇角勾起,“你是在求我,小白,你拿什么求我?”

      “师姐想要我如何做?”白如玉问。

      她的笑未达眼底,讽道,“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放了他们?”

      “那你要如何才能放过夜狼族?”尼嫚已知道,这个人就是使他们世代身陷诅咒的人,“若我能找到北海底下的东西,你能放过我们吗?”

      尼嫚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害怕老师被这个女人伤害,也或许是目睹太多族人被折磨的场面,她真的很想摆脱那个桎梏他们千百年的诅咒。

      在夜狼族里,世世代代有这样的传言,只要能找到月神扔进北海里的东西,就能获得月神的宽恕。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不知道,可他们从未曾停止寻找的步伐,许多人因寻找那东西在海底溺亡。

      以前尼嫚总想着靠医术缓解族人的痛苦,可现下这个女人已经回来,他们一族人的生死存亡恐怕只在今日就会定论。

      “北海底下的东西?”以苍脸上的笑容陡盛,千百年前她将那人送予她的红莲种子扔到了浩渺难测的海水中以示决绝之意,可竟然生出这样的传言。

      若这沧波之上能绽放红莲,我便原谅你,如何?

      昔日言犹在耳,可谁都知道海上生不出红莲,况且那时她已将他心爱的女人杀死,彼此之间结下深恨,那不过是句讽言,可他愚蠢的族人竟当了真,还衍生出这样的传言。

      望着她脸上嘲讽冷淡的笑意,白如玉心中一凛,昔日她与那人决绝时他根本不在场,所以他们最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不清楚,夜狼族笃信那说法,他便也以为她曾许下放过那人族人的誓言,原来根本不曾有。

      是了,以她的性情,根本不会有这种誓言存在。

      那么,夜狼族为何会生出这样的传言?或许只是为了给无限苦痛的生命编织出一点希望,如此促使自己能坚持活下去。

      “北海底下什么……”以苍话未说完,白如玉陡然道,“尼嫚,你过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递给尼嫚,“去阳关找你新柳姐姐,这里的事我会处理,”他早就收到了新柳传递过来的消息,知道那边有性命垂危的人等着他去救,只是无法分身,现下正好支开尼嫚。

      以苍才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料想的不错,那传言果真是夜狼族自己编织出的谎言,他怎么忍心让尼嫚知道真相。

      “夜狼族若在我便在,夜狼族若亡我便亡。”

      听到白如玉的话,不仅是尼嫚,连以苍眼中都划过一丝惊异,而后眼底便涌出愤怒的波涛,他竟要与他们共存亡。

      尼嫚纵使千万般不愿,在白如玉许下这样的承诺之后,还是拿着纸笺远走,“先生,你多保重。”

      她的力量绝对无法与那个女人抗衡,而且即便她有那样的力量,先生也绝不会允许她同那个女人对峙,他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尼嫚无从探寻,她只知道她走出很远之后,天地忽然归于平静,她回望身后,便见祭台之上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低者匍匐在地,却并不卑微。

      先生到底以什么样的条件才换得那人宽恕夜狼族族人呢?望着忽然从诅咒之中解脱而满脸茫然的族人,尼嫚心中疑惑重重。

      北海的祭台之上,白如玉单膝跪地,似是因为长久的消耗无力再支撑自己,“我愿与师姐签生死契,”在她的怒火发泄之前,他这样说道。

      “为了他们,你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她的怒火忽然无迹可寻,笼罩身周的风雪变得喧嚣。

      “不是为了他们,”白如玉唇边绽出一个笑容,肆意而陌生,是她从不曾在他脸上瞧见过的那种笑。

      “好,”天地间的喧嚣忽然沉寂,这个交易对她来说并不亏,生死契乃是巫门的禁术,签完生死契,他从身体到灵魂便都属于她。她生他便生,她伤他便伤,她死他便替她去死。

      从今往后,他便如同她的盾,永远无法违背她,且死后不会有独立的神识,也不会像她一样拥有寻找寄体的机会。

      对于她来说,他将会是世上最好用的刀,且绝不会伤到自己。

      “小师弟,走吧!该去见见另一位故人了!”一场大祸就此消弭,她从他身旁慢慢走过,似信步闲庭,暴戾与怒气如沙漠上融化的积雪,消失的迅速而干净。

      “去见谁?”他问。

      “你说呢?我放过了他的族人,可这笔账并未算清,总不能让他也安安稳稳活在这世上。”

      “什么?”那口积在喉头的鲜血猛地呕出,他艰难地起身,“他还活着?”

      “是啊!”她转身,脸上浮起明媚笑容,“本该骨头都烂没了的人竟然还活着,小师弟,你说我该不该去找找他的麻烦。”

      仅仅只是找找他的麻烦吗?又或者并不是去找他的麻烦。

      白如玉跟在她身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木然地前行。

      历经如此冗长的岁月,他却还活着,她却还惦记着去找他。

      “你一定要去找他?”白如玉忽然抓住她的手,让她无法再往前。以苍回身,眉间浮起不悦,“怎么?你好心到这种地步,连他也要救。”

      若换做以前,他定然无措,也不会再坚持,可这一瞬他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固执地拽着她未曾放开,仿佛质问般,“你要去杀他?”

      她皱起眉,忽然又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仿佛多年前他们初遇时那样,“小白,你怕我去找他,你该不会喜欢师姐吧!”

      许多年前她捏着他的脸调侃,“和月湖里的水玉似的,不如叫你玉儿!”

      那时有人提醒她,“圣巫,师父已经为他取名以白。”

      “没新意,”她好似十分遗憾,末了笑盯着他,“不如你做我徒弟怎么样,名字好听些。”

      闲散随意,漫不经心,说过即忘,可他却一直记着,她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一直记着。

      “师姐说笑了,”白如玉拂开她的手,苍白脸面上浮起浅笑,“我只是希望师姐莫要再造杀孽。”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那个人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有机会。

      在她眼里,他亦是蝼蚁。

      她高兴时便扔给他一块饴糖,不高兴时踩死他也不会有丝毫惋惜。

      他沉浸在无力的叹息之中,连她停下脚步也没察觉,“小白,往哪边走来着?”

      他将她撞的一个趔趄,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她生气的怒吼,“怎么,报复我?”

      他无奈地抬起头,找到了大概的方位,闷声不语地给她指出来,换来她一声浅笑,“好小白,带着你,师姐就省心多了。”

      是么,那她身旁会永远为他留一个位置吗?又或者,等找到那人,他便可“功成身退”?

      在未到最后一刻之前,谁又知道答案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说再见了,感谢支持。每次发颜文字都会变成问号,手动比个心,下一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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