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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客舍青青柳色新8 ...

  •   瓜州城的都护府最近戒备格外森严,虽然城里的民众还没有察觉到异常,但是都护府上下实在已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下有半个月之久了。

      在府上最深的一重院落里,院外四处都有护卫在无声地巡逻,院内则更加寂静,连根针落在地上只怕也听得清楚。

      院子的正房里,楚元浥正静静躺在内间的床榻上,他呼吸微弱轻浅,脸色灰颓泛白,双眼始终紧闭着,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之中,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在他床边,新柳仿若石塑木雕般地坐着,略显呆滞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不曾有片刻离开。

      房门轻响了两声,新柳恍若未觉,没有应答。那边秀玉已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瞧见内间的景象,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自暗卫们在沙暴过后将两人从河谷里救回来,这样一个悄无声息的躺着,一个悄无声息的守着,已过去了半月有余。

      沙暴那天,楚元浥因为替新柳挡了飞石,被砸断了肋骨。断裂的骨头直接刺穿了他的脏腑,导致他失血过多,又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间,被带回来时已人事不知。这半个多月里,瓜州及附近城镇的名医都被秘请到了都护府上,可皆对他的症况束手无策,至多不过是暂时吊住他一口气,至于人到底什么时候能醒,甚至于能不能醒,都无人敢下定论。

      其实当日新柳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楚元浥昏迷后,是她不断的将积落在他身上的尘沙弄下去,以免他被沙尘掩埋。她那一双刨过沙尘的手,至今还缠着层层细布。人常说十指连心,她被找回来时那双手血淋淋的,药水浇上去冲洗时却仿佛觉察不到疼,不曾叫一声痛,她只是将一双眼睛始终凝在楚元浥身上,不肯挪动分毫,直到最后撑不住晕过去。

      “姑娘,吃药了,”秀玉走到内间,把晾的温热的药递给新柳,新柳接过去,也不看一眼,直接就喝干净了。

      从醒过来的第一天开始,她便是这样,除了吃药或偶尔的进食以维持体力不让自己倒下外,对外界其他事情没有丝毫多余的回应。

      秀玉差不多都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不过想起主子的嘱咐,她却知道不能任由姑娘再这样下去了。

      “姑娘,我带了一个人过来见你,是主子吩咐过的,”秀玉将空着的药碗放到茶几上后,走到新柳身边说道。

      新柳初时还没什么反应,后来因听她提到楚元浥,凝滞的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一下,可也不过就是这点反应,对于她提到的另一个人,没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秀玉见状,知道自己必得先将人带到面前才行,遂走出去,将已在外间等了半晌的人带进来。

      进来的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妇人,穿戴的十分干净素丽,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美丽,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岁月赠予的韵致与优雅。见到新柳时,她显然很激动,纵使已在极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双眼里仍浮现了泪光,爱怜又疼惜的凝视了新柳半晌,唤出一声“囡囡”,语声哽咽,含着百结的愁绪与哀伤。

      她便是那日阳关关头拉着化身侠女的新柳痛哭的妇人,亦是新柳的母亲。自从新柳被拐子拐走,母女离散已十八年。

      这一声呼唤,终于使得新柳呆滞的目光活泛了一瞬。

      “囡囡,姆妈的乖囡囡,”妇人眼里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将她可怜的孩子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儿时的她睡觉那样。

      新柳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脑海里只有一片混沌。

      谁曾在母亲的怀里安眠,谁曾在父兄的保护下嬉闹,谁将驼铃声送到她梦里。是了,她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做过这样的梦,梦里她有父母,有家人。

      可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青青,你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你还有家人……

      带着告别嘱托意味的语声窜入脑海,新柳从那妇人怀里惶急地转过头,哭道,“楚元浥,楚元浥……”像是一只迷失在原野上的幼兽,凄凄地长鸣,害怕在失去家之后再失去那个陪伴她的人。

      “囡囡,不怕,他在这儿,”妇人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松开她,让她去抓楚元浥的手。

      当她握到他温热的手掌时,心里终于不再慌张,也终于自那梦魇中挣脱。

      “你是,我的家人?”新柳眼里逐渐恢复了清明神色,语声还是分外迟疑。楚元浥昏迷前嘱咐过她这件事,可关于家人,她其实是没有记忆的。

      妇人这时也擦干了脸上的泪,只是说话时仍旧哽咽,“是,囡囡,我是你姆妈。”

      姆妈即是娘亲,是吴越之地盛行的称呼,并不流行于泠国或者西域各国。本该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的新柳却觉得这个称呼十分熟悉,轻轻重复了一句,“姆妈,”两个字碾上舌尖时,有别样的亲切感,可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

      “我不记得,”她难免沮丧,望了望楚元浥,又去望那妇人。

      妇人听到那声低低的姆妈,眼睛酸涩不已,只是她早就从楚元浥哪里了解到了新柳的状况,遂一直克制着,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激动。

      “我知道,囡囡,不要紧,”她抬着袖子将自己眼中的泪赶紧擦去,“想不起也不着急,姆妈记得你就好。”

      新柳虽然什么都想不起,可对这妇人却有莫名的好感,看到她哭,她心里甚至也会升起难过的情绪,“我……”她嗫嚅了半晌,轻轻喊了一声“姆妈。”

      “哎,”妇人眼含泪光,脸上却浮现欣喜的笑容,她应答的声音那样慈和温柔,像是要在这一瞬间将积累了十八年的爱意都给予自己的孩子。

      她像所有与孩子分别已久的母亲那样仔细而又认真的打量着新柳,想要尽快看清自己的孩子这些年身上都发生了哪些变化,在看到新柳眼尾的朱砂时又忍不住再次哽咽。新柳的那双眼睛其实与她的非常相似,只是右眼眼尾多增了一粒活泼妩媚的朱砂,这也是她在十八年后仍能确认新柳就是自己走失的孩子的重要依据。

      “楚元浥,我见到了,我见到家人了,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与家人重逢的喜悦并没有冲淡新柳担忧的心境,她虽然不再是那样呆滞不闻外事的状态,可神情里的悲伤依旧难以化解。

      “姆……你能讲讲从前的事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对妇人有亲切感,也相信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但新柳还是没能适应随口就喊出姆妈这个称谓。

      “好,我讲给囡囡听,”妇人满眼怜惜的看着她,没有因为她喊不出姆妈而有责怪或失望之色。

      不知是不是为了分散新柳的注意力,使她不要过于忧心楚元浥的伤势,妇人这一讲便从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讲起。

      妇人本是江南吴国人士,生长于富户之家,到了适嫁的年纪却被从小订婚的本地人家悔婚,她一气之下就嫁给了一个远从西域去往吴国经商的胡商。吴国人不大瞧得起胡商,但她的丈夫为人豪爽大方,对她又爱重尊敬,她逐渐真心爱上自己的丈夫,便全心全意帮着丈夫经商,后来丈夫的经商重点从吴国转移到泠国西境时,她也就跟着丈夫一起回了西域。

      她与丈夫一共育有三子一女,新柳就是最小的那个女儿。十八年前的一个秋天,他们一家从西域来瓜州城贩卖货品,货物卖完的那一天小儿子带着女儿上街游玩,却不慎让女儿被拐子拐走。

      再后来的事情全赖楚元浥的调查方能拼凑完整,新柳被拐走时只有六岁,拐子为了卖个大价钱,将她一路带到了望都。当时正是蝠门暗地里挑选人手培养的时候,蝠门的人曾伪装成另一伙拐卖人口的势力踹了拐子的老巢,还没被卖出去的孩子有根骨好的就都被秘密带入了蝠门,新柳就在其中。

      当然新柳的母亲也只知道新柳被拐走后遇到了楚元浥,后来又因为意外失去了很多记忆,两人之间的诸般爱恨纠葛她是不清楚的,若她清楚,只怕早就要对楚元浥喊打喊杀了,毕竟她的性子也曾十分激烈。

      新柳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从前生活在托克拉克海时,以为自己是从小就生长在那儿的,唯一相依为命的人就是玉郎。现在陡然间发现自己也有父母,甚至还有兄长族亲,心里升起了十分微妙的感觉。

      从此之后她也是有亲朋的人,也是有来处的人,她心底很欢喜,当然也有一些不适应,毕竟这件事来得有些突然。

      “楚元浥,”她眼里泛起泪光,望着他低声呼唤,“是你帮我找到他们的是不是,我见到姆妈了,我很开心,可你为什么不醒过来看看。”

      与家人的这场重逢,悲喜不断的交织,最终满室里都只剩下新柳的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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