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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蜜饯与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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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的桂花开了第三度时,我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狠,脑袋磕在青石板上,眼前一黑。
前一刻我还是五岁的四公主赵玉盘,追着一只金斑蝶在鹅卵石小径上奔跑。
下一刻我扑倒在地,脑袋磕在石子上,晕倒在地。
耳边宫女的惊呼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看见自己站在明亮的厨房里,对着一个会发光的小黑盒子说话:“今天教大家做流心奶黄包……”
最后的画面,是刺目的车灯,和尖锐的刹车声——
“团团!”
母妃的声音将我拽了回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锦华宫的软榻上。母妃林美人正用帕子轻拭我的额头,眼圈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像只偷吃辣椒的兔子。
“我的乖囡总算醒了……”她见我睁眼,立刻转头喊道,“快把药端来!再把温着的牛乳羹取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
——我是赵玉盘,大梁朝的四公主,今年五岁。
——可我好像……也是另一个人。一个来自千年之后,名叫“苏棠”的女子。
记忆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却又奇妙地融洽,仿佛这本就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母妃还在絮絮叨叨:“……叫你慢些跑偏不听,这下可好,额头都磕青了。幸好没破相,不然以后怎么嫁……”
我下意识摸了摸额角,却不小心碰到母妃藏在袖口里的东西
“啪嗒。”
一个油纸包掉出来,滚出两颗蜜渍梅子。
母妃:“……”
我:“……”
我们母女俩大眼瞪小眼。
半晌,母妃轻咳一声,迅速把梅子塞回袖子,义正辞严:“这是药引子!”
我:“……哦。”
锦华宫西偏殿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胜在清净。
母妃林美人出身不高,父亲是个三品闲散文官,因写得一手好菜谱被先帝赏识,这才把女儿送进宫。
而她本人……
“娘娘!您又把糯米果子藏妆奁里了!”大宫女春桃崩溃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嘘——小声些!”母妃鬼鬼祟祟地探头,“我这不是怕潮吗?”
我默默望天。
是的,我的母妃,是个吃货。
还是那种能为了藏一包松子糖,把多宝阁暗格改造出夹层的资深吃货。
晚膳时分,我正小口喝着牛乳羹,忽听外间传来笑声——
“……林美人除了吃什么都不会,养的女儿也是个贪嘴的。”
“可不是?听说今儿在御花园摔跤,就是因为追蝴蝶呢,半点公主仪态都没有……”
母妃舀汤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往我碗里添了勺火腿鲜笋:“多吃些,伤好得快。”
我看着她圆润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忽然想起前世——
孤儿院的餐桌,永远抢不到的糖醋排骨。
“母妃。”我放下勺子,仰起脸,“明天我想学做点心。”
林美人愣了愣,突然一把抱住我。
她身上有蜜饯的甜香,和阳光晒过棉絮的味道。
“好呀”她笑眯眯地说,“咱们小厨房虽简陋,蒸笼倒是齐全的。母妃教你做荷花酥!”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母妃手忙脚乱地拍掉裙摆上的糕饼渣,我则盯着地上那颗从她袖口滚落的梅子。
——入宫五载,父皇来锦华宫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为何今日突然来了……
还不等我想出了所以然来,殿门开了。
眼前飘过一个明黄色的衣角,我本能地攥紧了母妃的手指。
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咕——”。
母妃的肚子,在御前响得格外清脆。父皇的目光在母妃肚子上停留了一瞬。
母妃的脸“唰”地红了,活像蒸熟的螃蟹。
我连忙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着脸奶声奶气道:“父皇恕罪,是儿臣缠着母妃玩......”
皇帝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地上那颗孤零零的蜜饯梅子上。
“朕记得”他突然开口,“林美人刚入宫时,曾做出一道翡翠白玉卷。
母妃身子一僵。那是她刚入宫时为讨皇上欢心做的,结果因为紧张把盐当成了糖,难吃得让皇上三天没踏进后宫。
“明日酉时”父皇转身时,明黄龙袍带起一阵松墨香,“带四公主来乾清宫用膳。”
殿门关上后,母妃腿一软坐在地上:“完了完了,你父皇定是要罚我御前失仪......”
我盯着父皇方才站过的地方——那里有几粒细小的沙土,像是从校场带回来的。
深夜,我蹑手蹑脚溜进小厨房。
前世记忆像一锅煮沸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
现代烘焙技巧与宫廷御膳在脑海中碰撞,最终定格在外婆教的古法桂花糕上。
“要加一层流心......”我踮脚去够橱顶的蜂蜜罐,突然听见身后“咔哒”一声。
福安太监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手里捧着我要找的糯米粉。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袖口却磨得发白,像件穿了多年的旧衣。
“公主”他声音轻得像猫,“御膳房辰时送来的桂花是陈货,奴才这里有些新鲜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金桂香气瞬间盈满斗室。
次日清晨,母妃看着食盒里晶莹剔透的糕点惊呆了。
三层白玉般的米糕间夹着琥珀色蜜糖,顶层缀着金灿灿的鲜桂花。
最妙的是轻轻一碰,中间的流心便会微微晃动,像蓄着一汪月光。
“这、这真是你做的?”母妃小心地戳了戳,“我昨儿明明只教了你揉面团......”
“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神仙教的。”我眨巴着眼瞎编,顺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块。
母妃咀嚼的动作突然顿住,眼圈渐渐红了:“......和我娘做的一个味道。”
她慌忙转身去拿食盒,可我还是看见一滴泪砸在了青砖地上。
去乾清宫的路上,我们遇见了李昭仪。
“哟,林妹妹这是提着什么好东西?”她丹凤眼一扫,身后的嬷嬷立刻拦住去路,“皇上近日脾胃虚弱,可经不起乱七八糟的......”
“是桂花糕。”我突然掀开食盒。
秋风拂过,那股混合着蜜香与花香的甜味瞬间飘散开来。
几个小太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连李昭仪养的那只波斯猫都“喵”地窜过来。
李昭仪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哼一声:“到底是小门小户......”
她话音未落,乾清宫的大门突然开了。
“皇上口谕”大总管笑眯眯地走出来,“四公主的点心直接送进去。”
父皇尝第一口时,朱笔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未落。
第二口时,他抬眼看了看我沾着面粉的袖口。
吃到第三块时,他突然问:“听说你昨日摔着了?”
我正纠结要不要装傻,忽见父皇伸手拂过我的额角。那只批阅过无数生死奏章的手,此刻沾着一点桂花蜜。
“传旨”父皇对身后的大监说,“锦华宫小厨房即日起按嫔位份例供料。”
走出乾清宫时,暮色已染红宫墙。母妃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发现我的裙袋里多了一张字条——
“明日午时,带新点心来校场。”
落款画着一柄小小的银枪。
“校场?”
母妃抖着字条像捧了块炭火,“这这这......”
她突然压低声音,“莫不是有人要害我们团团?”
我正往荷包里塞新做的芝麻糖,闻言叹了口气。母妃进宫八年,竟不知皇室子弟六岁起都要习武——那字条上的银枪标记,分明是皇子所的徽记。
“母妃”我指着窗外一队走过的侍卫,“您看他们腰间挂的什么?”
母妃眯眼看了半晌,突然“啊”地一声:“糖葫芦?”
我:“......那是腰牌。”
午时的校场空无一人,唯有秋风卷着枯叶打转。我抱着食盒蹲在兵器架旁,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嗤笑。
“蹲得像只蘑菇。”
抬头望去,树杈上坐着个玄衣少年,腰间银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见我发愣,他轻巧地翻身落地,枪尖一挑便掀开了我的食盒盖。
“赵琰让你来的?”我盯着他左手虎口处的茧子——这是常年拉弓留下的。
少年突然僵住,半晌才闷声道:“......我是三皇子赵珏。”
这下轮到我僵住了。传闻中阴鸷狠戾的三皇子,怎么是个偷藏点心的别扭小鬼?
“冰糖葫芦?”赵珏皱眉戳了戳食盒里红艳艳的果子,“御膳房早十年就不做这等市井之物了。”
“所以才特别呀。”我踮脚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咬一口试试?”
他迟疑地咬破糖壳,山楂的酸味在空气中炸开的瞬间,校场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躲起来!”赵珏一把将我推进兵器架后。透过缝隙,我看见二皇子赵琰带着几个世家子弟走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听说昨日四妹妹的桂花糕,让父皇多进了半碗饭?”赵琰的锦靴停在我藏身处三步之外,“可惜啊,有些人天生就是......”
“哗啦!”
一串糖葫芦从天而降,正砸在赵琰头顶。黏稠的糖浆顺着他的玉冠缓缓流下,活像戴了顶琥珀帽子。
树上的赵珏冲我眨眨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跑。”
我气喘吁吁跑回锦华宫时,母妃正对着满桌食材发愁。
“皇后娘娘的千秋宴要到了”她愁眉苦脸地搅着碗里的面糊,“让我们准备一道点心......”
我洗手的动作一顿。前世外婆教的冰糖葫芦,或许能在这种场合......
“娘娘!”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公主往这边来了!”
母妃手里的木勺“啪嗒”掉进面盆。大公主赵琼英是已故端慧皇贵妃之女,向来独来独往,连皇后设宴都常称病不出。
宫门被推开时,我正把熬好的糖浆往山楂上淋。
“好香。”
清冷的声音惊得我手一抖,糖丝拉出长长的金线。转身看见个素衣少女立在门边,苍白的脸上嵌着双幽潭般的眼睛。
“皇姐要尝尝吗?”我壮着胆子递过一串。
赵琼英盯着糖葫芦看了许久,突然轻声道:“......我娘生前,最爱这个。”
七日后,皇后千秋宴上。
当我把插满冰糖葫芦的琉璃盏捧到凤座前时,满殿命妇都瞪大了眼睛。这种市井小吃,本该是上不得台面的。
“有趣。”皇后却笑了,亲手取了一串,“本宫幼时随父亲外放,最馋街口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凤目微微睁大,指尖抚过糖衣上嵌着的金桂——那是用蜂蜜特意凝固的,形如展翅的凤鸟。
“好精巧的心思。”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赏。”
我正要谢恩,忽见殿外突然传来小太监慌里慌张的声音:“娘娘!北境八百里加急——大旱!”
欢宴戛然而止。在一片慌乱中,赵琼英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
“明日子时,冷宫梨树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