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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习驱魔师(2) ...

  •   5

      跳下马车,看着神父从怀中摸出十银币递给车夫,入间心中的愧疚层层叠加。
      简直像一个被包养的情妇。现在老实厚道的金主还送情妇前往不正经的派对,温柔体贴地为他整理领口,说着:“抱歉,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糟糕透顶。他已经是遭受过毒打的成熟社会人,上午却放任自己在神父怀中哭得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将职业素养抛之脑后。午饭时,他明明对着新鲜出炉的三明治发誓,再也不给神父添麻烦,但当事人似乎毫无自知之明,现在反而变本加厉了。
      “领结也歪了呢。”神父抚平衣领,正调整着缎带的位置。手背总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下颚,入间不得不昂高了头。
      “我很快就回来……”担心神父误会,他说着又拔高音量,“请放心,我不会在这里过夜!”
      神父有些惋惜:“我已将生命奉献给天主,所以不能参加派对……”
      根据天主教义,神父终其一生侍奉天主与教友,不得婚娶。婚前性行为也是违反教律的,十诫命之七“不可奸/////淫”,即便普通人也多少有所耳闻。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驱魔师先生会被选中。”神父略微睁开青色的眼睛,目光落到胸口的十字架上,“如果我能在场就好了,或许可以帮上忙……”
      “应该不会吧?万分之一的几率呢。”
      神父微笑着,没再回答。

      宫殿前人声鼎沸。
      每周一次的对外开放使得居民们有了接近城主的机会,一部分不参加派对的闲散人士挤在广场上凑热闹,大多数参与者早迫不及待涌入公开区域。广场哪有辉煌的宫殿内部有趣?丽斯城主为参与者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他们能一边品味香醇的葡萄酒,一边享用高档美食,还能欣赏妩媚的女王大人。
      夜色、广场、围墙在这一切下黯然失色,连派对前的开胃菜都不如。
      入间张开双臂,供门口的士兵检查。宫殿内禁止携带武器与大型魔道具。戒指因为外观逃过一劫,士兵搜出了他衣服里的恶魔召唤书。所幸这玩意儿只要不用来召唤恶魔就跟普通地摊读物没啥区别,士兵左右翻翻,无法打开的书页令他心生疑虑。入间连忙解释,从恶魔召唤书的起源开始,搞得排在后面的参与者不耐烦地催促,士兵迫不得已向长官请示,得到首肯后终于放行。
      倒也不是必须要将书带去派对,更换礼服时他曾考虑过将其留在教堂,但一想到这书与他的行李等值,入间果断选择贴身携带。
      优雅的侍卫给参与者们领队,他跟在末尾,像个初来乍到的乡村客,被宫殿的光鲜亮丽迷了眼。华丽的五层大吊灯,柔软的金边红毯,做工精致的花瓶上插着娇艳的玫瑰——要知道这里是沙漠,新鲜的玫瑰究竟从何而来?奢靡得入间不敢细想。
      粗略望去,宴会厅里几乎全是男人,年龄段各有不同,大多穿着时髦,礼服五颜六色。当然也有另辟蹊径的来宾,干脆袒胸露乳,大秀肌肉。看来为博取丽斯城主的青睐,所有人都下了狠功夫。
      入间无情地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自助餐上拔开,某个熟悉的侧影闯进他的视线。
      是早上举行弥撒时见过的男孩!不过他现在没有穿着那件土黄色的马甲,为配合派对的气氛,男孩颇有心思地打扮了一番。
      瞧瞧他洁白如月的礼服,深棕色的真皮中筒靴。要不是那张青涩的脸点缀着稚嫩的雀斑,入间差点以为是从哪个国家出逃的小王子。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脖子。
      脖子,对,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款式不太大众,黑色的颈绳,蛇形的挂坠。
      入间从王都总部临走之时,为保证每名见习驱魔师能拥有在中高等恶魔手下存活的能力,总长特意分发了四件魔法道具。
      他食指上的戒指属于其一,拥有增幅魔法强度的能力。而那根蛇形挂坠的项链,则可以支起一个限时十秒的防护屏障。
      现在入间想起男孩是谁了。
      他怎么就忘记了,初到迪门萨克,酒馆里第一位跟他说话的人。
      服务生男孩高呼“欢迎光临”的声音记忆犹新,但偏偏因为注意力被酒客与老板引走,所以忽略了另一位有充足作案时间的嫌疑人。
      入间慢慢回忆着,他只在进门与男孩对视过一次,帮神父解围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你叫什么名字?”入间抓住了小偷的胳膊。
      男孩骂骂咧咧地回头,瞥见入间的脸,剩下的脏话顿时没了后文。
      “……你……你……你是——!”
      “请把行李还给我。”
      男孩慌慌张张,拼命想挣脱他的桎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脖子上的吊坠是衔尾蛇,衔尾蛇是驱魔师协会的专属标志。”他纹丝不动,“请问你是我的同僚吗?如果是,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男孩的肩膀下垂,方才炸毛般的气势消失殆尽。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不少围观群众正投来好奇的视线。
      男孩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我们可以去角落聊吗?”

      “你没有钱,但想参加派对,你喜欢丽斯大人,想在参与者中脱颖而出。”
      为防止男孩溜走,他一直没松手。男孩木着一张苦瓜脸,解释得不情不愿。
      没什么感天动地的理由,动机朴实无华。归纳整理完男孩凌乱的口供,入间感到一阵头疼,好在如今他捉住了罪魁祸首,希望小偷还没把他的财产花光。
      “怎么可能有剩啊?真没想到你只有十五金币,作为一名驱魔师也太穷了吧!”
      “你、你都花光了吗?”面对咄咄逼人的小偷,他的舌头差点打结。
      “没有了。这件白礼服三十金币,皮靴十八金币。你的十五金币根本不够花,所以我当掉了魔法道具。但这根该死的项链没人肯收,我只能自己留下了。”男孩拎起蛇形挂坠,“没想到居然是驱魔师协会的标志……嘁,失算啊。”
      弄丢总部的魔具需要赔偿吗?要赔偿多少钱呢?疑惑充斥他的脑海。
      “……喂,你没事吧?”男孩见入间不回话,表情严肃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反而心虚起来。他摘下项链塞进入间手心,“还你还你!别、别动手……我怕疼……而且为了补偿,我也送了你一本书啊!”
      书?入间回过神来。
      “那本书你是从哪……”

      “——丽斯大人来了!”四起的惊叹与吸气声打断他的提问。
      美丽的女人站在台阶之上睥睨众生。瀑布般的红发倾泄而落,一股诱人的芬芳如洪水侵袭,席卷大厅。
      来宾们充满默契,不约而同地闭紧嘴巴。世界都灰暗了,聚光灯落在唯一的女王身上——只要她就好,只要欣赏她就好,让我们再看她一眼,然后扑进她雪白的胸脯,拥抱她,占有她!
      她的视线是毒蛇,她的嘴唇是禁果,她的气味是毒药。她艳红的高跟鞋踩进地毯,也踩进所有人的心脏。外露的腰肢勾引他们浮想联翩,思绪飞到卧室的床铺上。
      人们点亮贪婪与欲望的眼,渴望获取垂怜。女王大人扫过面红耳赤、神志不清的奴隶们,人群中唯一一位勉强维持自制力的男孩诱发了她的兴趣。
      “你好,初次见面。”丽斯来到入间面前,她拨弄着卷发,香甜的气味如粒子般散播,“跟我共度良宵吧,可爱的孩子。”
      那个矮小纤瘦的家伙何德何能!凭什么,凭什么选中了他!
      有人因愤怒而红了眼,有人因嫉妒而咬牙切齿。入间身旁的男孩显然也化身教徒,他张牙舞爪像一只刚被捞上船的八爪鱼,挥着胳膊摆出攻击姿态。
      入间放开手,躲过他野蛮的咬击。
      “各位冷静一点。”丽斯呵止道,“我的宫殿不欢迎粗鲁的客人。”
      微微勾下身子,薄纱制的低胸晚礼服兜不住她呼之欲出的胸脯。靠得越近,她身上的香气越发浓烈,入间头昏脑胀,眼前的光景逐渐模糊。
      丽斯似乎说着什么,光泽的红唇一开一合,美妙的嘴角微微上挑,略带嘲讽之意。入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回应,他觉得脚步虚浮,像踩在一朵云上。
      云,软绵绵的云,神父的怀抱软绵绵,身体好热。他开始胡思乱想。
      必须拒绝丽斯。他还肩负着搜查宫殿,调查恶魔的任务,没空在这浪费时间。
      恶魔,精神控制,危险。他猛地弹坐而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心形吊顶床上。内里的衬衣已经湿透了,眼前依然模糊,他按住太阳穴,使出全力捕捉仅剩的理智。
      今年初上任,今年二月开始发生的连续失踪案,神秘消失,不见尸首,垃圾场的碎尸块,宫殿里的士兵。
      所有线索串联。女魅魔正趴在他的身上,露出象征种族的尖锐獠牙,笑得猖狂,可动作又优雅得像一只高贵的纯血猫。要是普通男人,一定会跪倒在她的长裙下,心甘情愿地亲吻她的脚背,但入间不是普通男人,他是一名驱魔师,虽然目前尚未转正。
      魅魔的蛊惑对他造成了一定精神伤害,不过并没完全沦陷。千钧一发之际他从云联想到神父,将自己的意识从恶魔的甜蜜陷阱中拯救出来。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是神父呢?云跟神父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没有时间思考了。
      他一脚踢中魅魔的腹部,从床铺上滚下来,迅速调整姿势。虚空扭曲,他幻化出一把黑色的弓,眨眼间,魔力凝聚而成的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
      魅魔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卷发,雪白笔直的腿互相交叠:“什么啊,居然醒了,可惜。”
      “我是来自王都的驱魔师——铃木入间,奉命前来调查失踪案。”他按照规矩宣读台词,“魅魔丽斯,你违反了《人魔和平共处条约》第十项第八条,我有义务将你驱逐裁决。”
      “你身上的魔力波动有些古怪。”她冷哼一声,生着红指甲的手托住下巴,漫不经心道,“你是见习生吧?真是的,驱魔师协会怎么派你这样的小孩子来……为了给我增添食物吗?”
      魔力的弓箭射出,丽斯轻松躲避,惋惜地抚过焦黑的床垫,泫然欲泣:“真粗鲁啊,我不是说过‘我的宫殿不欢迎粗鲁的客人’吗?”
      女魅魔腾地起身,舞动锋利的红指甲。余波在墙壁留下五道狰狞的划痕,入间不由地心惊。他跟高等恶魔差距太大了,何况空间狭小,身为弓箭手的他根本无法施展拳脚。
      丽斯乘胜追击。他调动戒指,增幅魔力,一箭擦过丽斯的发梢。虽然没对魅魔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好歹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他从窗户纵身跃下。
      “你以为能逃掉吗?”丽斯轻蔑地笑着,“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入间奔走在漆黑的巷道里,追兵们的脚步整齐有力,踏破夜晚的宁静。他紧贴墙面,避过一队侍卫的搜寻,趁着空隙逃向下一条街。
      “……他身上残留着我的气味,逃不远的。”丽斯空灵的声音从房顶上传来,“我的奴隶们,你们可以根据气味追踪。”
      入间蹲到雕像后,难耐地喘息着。他屏息凝神,可始终集中不了精神。侍卫们缩拢搜捕网,以脚步声判断,估计足有上千名。魅魔正从上空俯瞰着城市,任何小动物都逃不过她玫瑰色的竖瞳。
      逃走,至少得拉开距离——但又能逃向何处呢?入间扼腕,他目前魔力紊乱,体温正飞速蹿高。种种迹象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了他的肩膀,入间瞳孔聚缩,下意识想回击,却提不起一丝力气。他脚下踉跄,扑进柔软的怀抱,像云一样的,熟悉的,令人终生难忘的怀抱。
      真丢人啊,明明发过誓,再也不给他添麻烦的。意识消散前,入间晕乎乎地想。

      6

      玛丽婶婶总夸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福利院的孩子多,调皮捣蛋的孩子也多。孩子做了坏事,逃不了玛丽婶婶的训斥。她叉着腰,高大的身躯像一头熊,眉头拧成麻绳状。捉坏孩子跟逮兔子似的,一抓一个准,揪着他们的耳朵,拉到后院罚跪一天。
      她每天要捉十来个坏孩子去后院,操碎了心。看着她唉声叹气,数落着嬉皮笑脸的小崽子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入间心疼不已。
      没有能力去管教别的兄弟姐妹,但他至少能管好自己。玛丽婶婶要给新来的婴儿喂奶、换尿不湿,批发食材,准备料理,聆听孩子们的胡言乱语。她已经很忙了,入间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他不睡懒觉,每天起床把被褥叠得跟豆腐块一样,安安静静吃饭,认认真真刷碗,自觉打扫卫生。
      成长的快乐多,烦恼也多。他也有烦恼,可从来不跟任何人说,幸好不是什么大事,他能独立解决。
      如果选一件最让他烦恼的事,那定当属偶尔晨起时湿漉漉的内裤了。
      第一次出现是在十一岁的夏天。他以为尿了床,惊慌失措地弹起来,险些吵醒了隔壁的孩子。
      福利院的孩子八岁后被教导如何清洗自己的衣物,每天不同时间段,不同宿舍的孩子分批前往洗衣间。
      单独处理内衣是件麻烦事。如果不想被人发现,必须赶在第一批孩子进入洗衣间前完成工作。
      由于事发突然,他没有准备,晾晒内衣时差点被厨房的玛丽婶婶发现。熟练之后就顺利许多了,至今无人知晓他早上五点起床后都干了什么。
      他查阅过相关书籍,确定自己没有生病,这是属于男孩子青春期的正常生理现象。生理现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排斥,说害羞的话,或多或少有一些,最主要是他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他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最近一次是今年准备驱魔师初试时,教材上对魅魔进行了科普。
      公式化的文字冰冷记录着他们危险的能力。长久以来,魅魔种都属于最棘手的魔族之一,繁衍是纂刻进人类基因的法则,极少人能抵御魅魔蛊惑的香气。
      亲身体验过,入间更深刻地认识到魅魔们的可怕——他四肢酸软无力,体温攀高,头昏脑胀,竭尽全力寻求一切可能舒缓病症的事物。
      他丧失了理智,仍残留着意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但他明白自己的行为。
      他知道自己蜷在神父可靠的怀里,后者带他逃进地下水路。这里的温度比地表更低,石墙上亮着昏黄的油灯,水流声哗哗吵个不停,使他心烦意乱。
      神父苍白的颈项近在咫尺,顺延下去,便能轻易锁定凸起的喉结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忍不住拨弄神父的领口,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对方注意到了他失礼的小动作,垂下头来。
      角度恰到好处,神父的唇线完美无缺,瞧上去柔软得像棉花糖。
      入间没吃过棉花糖,任何零食对福利院的孩子来说都属于奢侈品,但他总被棉花糖云般柔软的外观吸引。现在糖送上门来,他很想品尝一口。
      可惜两人正在逃亡途中,入间狼狈地撞上神父的下颚。偷袭落空,被害者停下脚步,对他投来一个相当无奈的眼神。
      “驱魔师先生……”神父叫着他的职位,彬彬有礼,充满陌生的距离感。
      想跟他靠得更近一点,入间再次凑上前去。天主保佑,这回没有错位,神父也没有躲闪,他结结实实地亲在了神父的嘴角。
      他用舌头舔了两下,味道棒极了,跟想象中如出一辙。不过到此为止,对于接下来该作何反应他毫无概念,只得凭借本能驱使,奶猫般一边舔舐一边刮蹭着神父的唇瓣。

      “……想接吻吗?”神父将他放到地上。
      以为对方要离开,入间连忙伸出胳膊,套住神父的脖子,迫使他弯下腰来。
      “放心,我不会走的。”神父搂住他,捏起他通红的脸,“张开嘴,我教你怎么接吻。”
      他听话地张嘴,侵略的舌尖立马占领了他的口腔。

      事实上,入间根本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脑袋一团浆糊,只能微睁着眼,散漫地承受着。两人的舌头纠缠不休,发出暧昧的声响。耳边的水流明明嘈杂不堪,他却清晰听见自己越发疯狂的心跳。
      凌乱的鼻息喷洒在脸颊上,他从神父宝石般的碧眼睛中瞥见自己模糊的倒影。神父眼中的他究竟是何种表情?他不敢想象。
      无所谓了,表情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接吻没有解除身上怪异的反应,反而更想贴近神父了。
      神父适合穿白祭衣,他适合伫立在教堂的玫瑰花窗下领导信徒吟诵经文。他的白衣总一尘不染,仿佛诞生自圣洁的天光。
      然而现在,入间却觉得他的白衣服碍事至极。里外三层,纽扣多得像西瓜籽。他好不容易解开最上面两颗,正想钻进去触碰胸膛,神父不留情面地捉住了他捣蛋的爪子。

      “看来只这样做不行啊。”神父用喑哑的声音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神父先生……”他不停道歉,“我、我没事了。”
      神父沉默一阵,凑近颈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快:“你身上还残留着丽斯的气味。”
      他心急如焚,才消退的炽热渐有复苏之势。
      如何应对魅魔,如何解除魅惑,教科书上详细记载着一套系统理论。入间的初试成绩名列前茅,才过去短短几个月,他自然没有忘记基础知识。除去与人相交,用道具驱散外,还有另一种残酷的方法。
      以疼痛转移注意力,强行拉回意识。虽然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比起给神父添麻烦,他宁愿自己痛苦一些。
      帮神父清理完毕,趁着恢复理智的间隙,他环顾四周,捡起一块碎石。起身时双腿直打颤,若不是被扶着腰,他一定跌倒在地。
      “你要做什么?”神父偏着头,看上去有些困惑。
      他无保留告诉对方临时想出的解决方案,换来一张凝固的笑脸。
      “入间……真是喜欢撒娇……”

      诶?撒娇?

      神父夺走了碎石,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他挽上袖口,露出一截手臂,入间完全无法预料他的下一步动作。他的神色怪异,无时无刻保持柔和笑容的脸爬上莫名的红潮。
      他用碎石飞速割破自己的手腕,血液从伤口涌出。入间的理智再度飘远,神父的举动无缘无故,明明该受伤的是他,为什么偏偏反了过来?
      神父用流血的手腕封住他的嘴,哄道:“乖孩子,喝下去。”
      无法理解的举动,但他对神父深信不疑。铁锈味灌入喉咙,不太美味,口感粘稠得如同明胶。神父的手臂比想象中有力,肤色呈现病态的雪白,这样的手上不适合出现任何伤口。他细细地舔吻着,退化成一只孱弱的野兽,忘却了医学常识,妄图用唾液为珍爱的人治疗伤口。
      神父没有制止他愚蠢的行为,甚至从中收获一丝纯粹的愉快。这种未曾体验过的情感令他战栗,怨毒的想法再也克制不住,雨后春笋般地钻出表面。
      他是我的了。
      仅此一刻,神父丢掉伪装,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热潮消退,思绪渐明。血液竟有解除魅魔之毒的能力?前所未闻。难道神父是特殊的吗?
      那人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圣洁模样,要不是白衣上留着几道极其不堪的痕迹,入间一定以为刚才发生的都是一出春梦。
      地道冰冷的空气也无法缓解他的羞愧,一路无话,气氛尴尬得无地自容。他已经欠神父太多太多,从前的事物好歹可以用金钱偿还。如今却因为他的莽撞,造成神父违反了教义。
      他有罪,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入间始终垂着头,不敢去看神父的脸。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深刻地清算自己的过错。神父的沉默令他感到害怕,犯错的孩子需要得到一些回应。打也好骂也罢,最好跟玛丽婶婶一样,将他丢到后院罚跪一天——虽然他并不觉得罚跪能弥补什么。
      怀揣这样的想法,一路走到尽头。
      神父用钥匙打开一扇生锈的铁门,葡萄香气扑鼻而来。他从黑暗的房间中找到一盏提灯,习以为常地点亮。
      光芒抹开浓雾般的黑暗,房间面积大约十来平,四周堆满矮圆的木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拐角处连接着一扇铁门,似乎还有一个杂物间。
      从地理位置来看,入间判断这里应该是小教堂的地窖。神父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无法确定丽斯的爪牙有没有伸到教堂,我先上去观察一下情况。”他将提灯放到桶盖上,“请你在这里等我。”
      “可、可是……”
      入间还想说点什么,神父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他摸着耳尖说道,“入间是个乖孩子,会听我的话吧?”
      入间做出妥协:“如果神父先生三十分钟后没有折返,我就上去找你。”
      神父拎起长袍的衣摆走上木梯,推开地门前,他突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你也注意安全,不要随意走动哦。”

      7

      神父离去,顺便带走了燥热的空气。他细心十足地合好地门,慢悠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约莫几分钟,一切重归于静。注视着那块被神父踩踏过的木梯,入间没来由地感到寒冷。狭小的地窖像是漏了风,裹挟着冷雨拍打浑身上下。
      逃亡花费的时间仅几十分钟,他却犹如跨越一个世纪。神父事后的默不作声令他尴尬,临别前的避而不提令他窒息。
      他小心翼翼地揣摩神父的心思。
      例如这件事对神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就像路边的野猫野狗流浪汉,偶然得到帮助。神父帮他填饱肚子、养好伤、治好毒,属于分内之事,他不是特殊的那个,不必内疚。
      油灯闪烁了一下,空荡的地窖里剩下他惶惶不安的呼吸。
      又例如神父早对他失去耐心。他是个不可原谅的坏孩子,不知廉耻地一次次接受神父的怜悯,最后一次,既刚才,他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他偷吃了国王寿辰的蛋糕,摔碎了拍卖行的水晶杯,杀死了迟暮老人唯一的儿子。
      油灯闪烁了第二下,阴森的地窖里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响动。

      老鼠?入间疲惫地想,拖着沉重的步伐检查油灯。
      地窖空气不流通,充斥着醉人的葡萄酒味儿,酒桶们围成路障,中间穿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小道。如果失去唯一的光源,他可能没法分辨方位。
      灯罩里的火星扑闪着,燃料所剩无几,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这种油灯如果不频繁使用,添加一次燃料维持几周绰绰有余。地窖听上去不像是神父会经常拜访的地方,周日的弥撒需要使用葡萄酒,难不成平日神父也有饮酒的习惯?
      咚咚。
      不和谐的响动再度出现,他提起油灯,微弱的光芒晕开一个半圆的圈,木桶们士兵般并排进阴影,一切如常。
      声音短促,难以确定位置。他原地不动,仔细观察每一处,企图从中捉出一丝异样,而发出响动的东西不甘寂寞,又咚咚两声,听感像敲击着某种木制品。要说木制品的话,遍地皆是,但入间觉得源头来自更深处。

      他蹑手蹑脚走到拐角的铁门前。门由黑铁制成,隐进黑暗不易察觉,底端开着一个矩形的洞,表面覆着一层木板。大小跟宠物进出的窄门或者牢房的送餐口差不多。
      咚咚。
      又来了,他没有猜错,源头确实出自此处,有什么东西在门后敲击着木板。
      应该不是老鼠,老鼠是聪明灵巧的活物。对人类的脚步声尤为敏锐,如果听见他靠近,它们绝不会按兵不动。
      他提高油灯,照亮门把手,上面挂着一把厚重的锁,锁面生了一层薄灰。
      “有人在里面?”入间警惕地问道。
      诡异的寂静。正当他以为等不来回应之时,门下的木板嘎吱一响,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伸出来,牢牢握住了他的脚腕。
      入间吃了一惊,提灯在他手中摇晃,混乱的光影沉浮整座地窖。他用力挣脱,那只手坚不可摧,像死刑犯捉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收紧的指甲差点掐进他的皮肉里。
      他凝聚魔力打算幻化长弓,动作倏地停滞。
      手的主人用力撞击铁门,并没再进一步动作。对方的行为不合常理,如果心怀恶意,下一步应该将他拖进深渊,而不是急切制造出巨大的响动赢得他的关注,道理如同“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铁门剧烈摇晃,哐哐震耳。门后的东西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咽,听声音应该是个人类。
      他犹豫了片刻,试探地问:“请问你不想我走吗?”
      门后的人给予激烈的回应:“呜呜——!”
      看来可以正常沟通。
      他暂时收回防御姿态,蹲下身。微光落到脚腕的手上,顺着青白的胳膊望过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窄小的门框中渴求着他。
      那人用另一只手胡乱抹开乱七八糟的长发,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是人类没错,尽管模样有些骇人,但的确是人类。他没有獠牙,没有尖耳朵,没有翅膀,披头散发,拢着半脸花白的胡须,看上去像一个年迈的老乞丐。
      真奇怪,教堂的地窖为什么关着人?入间能确定老人不是恶魔,哪怕低等恶魔也不会被这种小小的铁锁困住。

      “你不能说话吗?”入间问。
      老人呜咽一声,指向自己的喉咙。那地方裹着不详的黑雾,被施加了禁言魔咒。
      这种魔咒不难破解,跟火球术一样属于基础中的基础。只要愿意背诵几句咒语,每个人都能使用。不过根据施法者的属性,咒术效果与持续时间截然不同。
      入间好歹身为驱魔师,驱散一个低级禁言魔咒对他来说并非难题。
      解咒的白光散去,老人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欢呼,画了一次十字,语气虔诚:“阿门,你一定是主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老先生,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老人颤声道:“善良的孩子,请救救我!然后我们一起逃出这座魔域!”
      “放心,我会救你的,但我不会开锁。”入间说,“钥匙一定在神父先生手里。”
      像听见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词语,老人忽然情绪激动,整个人都挤到了门框前。他拔高音量,瞪大眼睛,表情扭曲:“神父?你说什么神父?!迪门萨克只有我一个神父!”
      他愣在原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仁慈的主啊……”老人喃喃自语,痛苦不已,“你们都被恶魔欺骗了!我年初被调任来迪门萨克,然而刚来的第一天晚上就碰见了那只恐怖的恶魔!”
      他哭喊着:“我被他囚禁至今!他居然佯装起了神父!”
      入间按住他扒在门框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威廉,你可以去王都教会打听,迪门萨克只有一位名叫威廉的神父!”
      “你跟丽斯城主是同期上任的吗?”
      “没错。”老人擦拭着泪水。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站起,身形有点摇晃,“请等等,我现在还无法立刻放你出去。”
      “你去哪儿?”
      入间一瞬间有些心神不宁。他捂住胸口,心脏沉稳地跳动着,陌生的感情四处流窜。捏紧的拳头放开又收回,重复几次之后,他喉咙发紧。口腔残留着神父血液的味道,嘴唇的触感,怀抱的温度也一一尚存。
      神父是恶魔?神父是邪恶的化身?老人似乎在跟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是非曲直,真相如何,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他不成熟,但也不愚蠢,他不会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谗言,他要亲自质问,从神父口中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
      入间决绝道:“我去教堂一趟。”
      约定的三十分钟已至。

      怎样的恶魔能完全伪装自己,悄无声息混入人类居住的城镇,完全不被察觉?
      入间攀上木梯,油灯耗尽最后一滴燃料,在他手中熄灭。教堂内落针可闻,窗外一片漆黑,黎明尚未降临。
      从地窖口向北望去,正殿灯火通明,昏暗的长廊是通往天国的隧道。是谁点亮了正殿的吊灯?入间面朝光明而去,魔力化作的长弓紧握于手,他的呼吸急促。
      正殿空无一人,殿门大敞,外界的街道透露着异样的死寂,仿若一座无人问津的空城。这不是该出现的场景。
      他明明参加了派对,从丽斯的寝宫夺窗而逃。女魅魔不曾有放他一码的想法,率领近卫们全城追捕。这注定是个喧嚣的夜晚。
      心中一阵慌乱,入间向教堂外走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驱魔师先生。”那人微热的鼻息落到他脆弱的颈旁,“你在看哪里呀?”
      入间猛然回首。
      第二次了。他凝望着神父微笑的脸,恍惚意识到一件被忽略的小事。
      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父为什么总能无声出现在他身后?他是一名驱魔师,会使用魔法,基础知识牢固,总长选他执行正式委托,多少对他是信任的。
      对付普通人不在话下,神父两次隐藏气息,逃过他的视线,极其反常。
      对面的人背着手,白衣上仍留存着害臊的痕迹,入间口中一片苦涩。
      “神父先生……您究竟是谁……?”
      “神父”心情愉快:“被发现了啊。”
      他展开恶魔的蝠翼腾空而起,脚尖落到耶稣受难像上。月色漏过高窗,铺满肩头,他胸前的十字银光闪闪。
      月夜的妖精。入间想这么形容他,但觉得不太贴切,他是某种更超然的物种。
      那人正露出慈爱的微笑,与壁画上的神祗相辅相成。他的脸庞陷在阴影里,白与黑交织,身处天堂与地狱的边界。水滴的声音敲打着缓慢的节拍,他放下双臂,右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事物——红发,红眼,大张的口中钻出尖锐的牙——城主丽斯就这样在他手中左摇右晃,他举止优雅得像一名绅士,仿佛右手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精心挑选过的、为爱人准备的礼物。
      “我叫亚米·奇里欧,是这次七十二魔神选拔赛的裁判官。”他发出玩味的笑,脸上漾起潮红,“同时也是魔神之一哦。”

      7.5

      奇里欧想,他可能还蛮适合当神父的。
      尽管这不是什么清闲工作。他必须通读教义,将八大经文背得滚瓜烂熟。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准备弥撒,倾听信徒们鸡毛蒜皮的大小事,对他们慈爱地微笑,宽慰每一个迷惘的灵魂。
      偶尔救助一下流浪猫狗,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安抚迷途的孩子过夜,为他们朗诵一个庸俗童话故事。清点慈善家们送来的捐赠物,分发给贫民窟的穷人们。主持婚礼和葬礼,宣读神圣或悲伤的致辞。
      他几乎从早忙到晚,工作繁琐得配不起微薄的薪水。但他不缺钱,身为七十二魔神之一的他只要肯挥挥手,无数恶魔就会前赴后继,颤抖着双手奉上生命与财宝。何况他还是这次选拔赛的裁判官。
      裁判官人选由现存的魔神们投票决定,奇里欧被全票通过。原因的话,他多少有自知之明。
      魔神象征绝对的力量与权威,没有恶魔不想把自己的名讳刻上古老的图腾柱。
      裁判官的职责是引导正义与公平竞技——表面如此,恶魔们可没多高尚的品德。既然没明文规定不能靠利益走捷径,那这群邪恶的家伙们注定踏平裁判官城堡的大门。
      当看到他们面红耳赤、争先抢后妄图讨取他欢心,奇里欧只会产生叛逆的想法。
      他是一名恶劣的垂钓者。别人越渴求,他越收线;别人越绝望,他越快乐。他的扭曲在魔界被广为流传,虽然总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容,说话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他的同僚们心知肚明,能爬到魔神之位的恶魔没一个省油的灯。

      参赛者名单交到他手上,备受瞩目的新人——丽斯·斯威特位列第一。
      过半的魔神看好这位女魅魔,她几年前胆大包天地混入了人族的某座中心城市,靠美色与智慧瞒天过海,倍受当地王公贵族的宠爱。
      贵族答应送丽斯一座城镇,被誉为沙漠之花的迪门萨克无疑与娇俏美人十分相称。
      虽说沙漠城镇环境堪忧,人口稀少,但丽斯能在驱魔师协会眼皮子底下周旋数年,单凭这一点,足以令恶魔们刮目相看。
      勇气、力量、智慧、美貌,丽斯·斯威特全数占其。如果她能在选拔结束前集齐九百九十九个人类的灵魂,那势必拔得头筹。
      为方便收割灵魂,丽斯同意了城主一职。消息火速传遍魔界,控制一座城,等于控制城内所有人类,完成目标指日可待。裁判官大人自然随之前往现场,监督第一种子选手的比赛情况。
      丽斯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他站在钟楼之巅,俯瞰这座即将凋零的城镇。对他来说,隐藏气息不是什么难题,然而瞒过丽斯的眼睛就不那么容易了。
      丽斯认识他,确切说,只要身为中高等恶魔,大部分都从纸媒或公开场合窥见过魔神的真实面貌。
      他需要一个低调的新身份,最好能时刻同居民们打交道,从他们口中探听各式各样的情报。
      一个人影突兀地闯进他的视野。迪门萨克不是个夜生活丰富的地方,午夜的低温和狂乱的风暴都使脆弱的人类避之不及。他好奇地观察了一会,那人脚步迟缓,向西而行。因为站得高望得远,他当然明白最西有什么建筑物。
      是一座残破的小教堂。
      新城主上任,教会也派来了新的圣职者吗?那人颤颤巍巍,身上没有一丝魔力,奇里欧判断他对比赛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的,新上任的神父。
      他想到一个好主意,这主意完美得让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次日清晨,居民们惊讶发现小教堂开放了。一名戴着眼镜、身穿白祭衣的新神父正在广场上打扫卫生,温和的面容跟晨光融为一体。
      相处几天,人们无一不对这位新神父赞赏有加。他脾气好得难以想象,对每个人有求必应。他看上去弱不禁风,清理垃圾、搬运货物的时候总气喘吁吁。
      东街铁匠铺的克雷克先生告解道:“我见过丽斯大人一面,她的美貌使我神魂颠倒,可我的夫人不同意离婚。”
      奇里欧微笑着说:“想要获得天主的宽恕,您需要补赎罪过。请诚心忏悔吧,我愿意聆听您的每一份烦恼。”
      西街百货店的艾拉夫人做完祷告,送他一瓶新鲜牛奶,说:“我的儿子最近好像恋爱了,魂不守舍,一个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他言不由衷地背诵经文:“陷入爱情的人是盲目的,我们提倡责任、神圣的婚姻,请安静等候。不要激动爱情,等他自己情愿。如果是出于神,那人终有一天会自己情愿。”(注释一)

      丽斯开始在周日举办狂欢派对,以物色合适的新猎物。搜集灵魂不妨碍恶魔们享用美食,丽斯是位风雅的魅魔。她先跟猎物调情,然后上/////床,在满足基本情/////欲后,她搜集灵魂。肉身当然不会浪费,她拆分猎物的四肢,挑选上好部位,呼唤仆人精心烹调。她用刀叉将美食切成小块,张开红唇小口吞咽。
      恶魔的性格千奇百怪,奇里欧懒得管丽斯用什么方式捕捉猎物,最后又怎样处理猎物,他只需冷眼旁观,验收结果。
      显然,丽斯的玩法拖延了进度。
      整座城镇为她的魔法所控,人类是智慧且情感丰富的生物,周围的亲朋好友接连失踪,部分精神抵抗力较强的家伙开始闹腾。
      审判所的所长亨利沦为丽斯的奴隶,冒险者工会早早被取缔,城镇封锁。这群家伙闹到宫殿前,丽斯对他们释放了更猛烈的魅惑之息。或许是人们的迷恋与尊敬使丽斯傲慢,她居然错过了一条漏网之鱼。
      裁判官大人斜倚在钟塔的外墙边,目送这人连夜翻越城墙,逃出城镇,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呵欠。
      如果他没猜错,驱魔师很快会光临了。
      漏网之鱼逃走的事传入丽斯耳中,她选择按兵不动。迪门萨克是她的巨型要塞,只要协会不派军团前来剿灭,她有自信斗过任何单枪匹马的驱魔师,何况她还坐拥整城居民充当人质。

      流浪汉杰森长期混迹于废弃物处理中心,靠拾荒为生。他是一名虔诚的天主信徒,每天清晨准时参加弥撒。
      “神父,我最近看见宫殿的侍卫出入东郊的垃圾场。”杰森满脸沉重,向他诉苦,“本以为他们会丢一些值钱的垃圾,您猜我发现了什么?”
      “您一定想不到,是残肢!我的天啊,我该向审判所举报吗?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虽然穷,但还不想死!”
      享用完美食,将食物残渣随意丢弃到垃圾场是人类的行为,优秀的恶魔应该采取更妥善的处理方式。
      审判所名存实亡,他想如实告知,欣赏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身份,他选择宽慰杰森,陈述一个神父该说的台词。
      丽斯果然还是不太成熟,魔神之位的归属有待考量。
      无聊透顶。所以,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送别流浪汉,他推了推眼镜。

      奇里欧怎么也没想到来的是一名见习驱魔师。
      那天早上做完弥撒返回房间。他的衣柜大敞,床铺被弄得乱七八糟,入侵者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翻出了他抽屉里为数不多的工资。他不着急也不愤怒,悠哉地整理惨不忍睹的房间。
      这座城镇就是那么不可理喻,入室偷窃罢了。他曾经逛集市时五次被偷钱袋,九次被抢劫货物,二十一次被路人绊倒在地。有恶棍挥舞着匕首,把他逼到巷子里敲诈,他交出浑身财物,就差褪下长袍。
      奇里欧享受其中,毫不介意。既然玩扮演游戏,那一定得融入角色,他对自己的演技充满信心。
      这一次他也临危不乱,但当意识到召唤书也被偷走后,奇里欧的表情僵在脸上。
      恶魔召唤书单看外观绝非值钱道具,不过懂行的人自然明白它的价值。这玩意儿拿去黑市,价格可低至几十银币,高至数十万金币。造成差距离谱的原因在于书的制造者,既书的主人。
      这本书属于他,他自然可以再制作无数本相同的书,可问题不在于此。
      一名神父的房间里藏着恶魔召唤书——这件事传出去,他极可能暴露身份。
      该死的小偷,奇里欧微笑着烧断了手中的扫帚柄。
      教堂属于公共场所,每天进出的信徒却几乎固定,偷窃者隐藏在清晨参与弥撒的人群中。他仔细过滤每一位客人的容貌,十几人而已,挨个搜寻即可。
      正午前,他来到南面的酒馆,一位名叫杰克的男孩在这当服务生。正当他打算叫住杰克,碍事的酒客绊倒了他。
      其实可以闪避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躲。
      见习驱魔师出现了,救他于水火之间,等风波过去,杰克已经不在酒馆。跟驱魔师寒暄几句,匆匆道别,他一路追进杰克的家里。这家伙偷走了驱魔师的行李,正藏匿赃物,他假装没有看见,亲切询问杰克早上的行踪,并告知教堂遭窃,他现在很苦恼。
      杰克眼神慌张,局促不安地拨弄衣摆,奇里欧闻到了撒谎的气味。可惜,当晚他再度拜访杰克的房间,没有找到召唤书。
      站在杰克床前,一瞬间他极想把这家伙吊起来拷问。杰克已是丽斯的奴仆,如果擅自出手,丽斯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真麻烦。”他感慨着单手捂脸,想道,“被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也别有一番滋味。”
      书不见踪影,他的身份没暴露,一切如常。
      见习驱魔师因为失窃无处落脚,奇里欧收留了他,就像收留所有流浪汉一样。
      这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稚嫩的脸上生着一双坚定的蓝眼睛。晚归的恶魔做完晚祷,来到宿舍,他提高油灯,驱魔师小小的身体团进棉被。
      回忆起傍晚这孩子耷拉着脑袋,对一块微不足道的羊角包垂涎欲滴的模样,他帮他掖好被角。

      驱魔师光临城镇逃不过丽斯的耳目,想必身高体重靴子尺码都会被奴隶们记录成册,递交上去。
      丽斯没有出手,见习驱魔师完全不被放在眼里,这次并非女魅魔傲慢,连奇里欧也认同她的想法。那孩子正躲在石柱后悄悄观察他,眼中填满敬畏与困惑,宛如一个想向老师请教功课的学生。
      好了,要不要向可爱的驱魔师先生提供一些情报呢?他坏心地想。
      他故意只说一半,见习驱魔师礼数周全,毫不强求,一路送他到教堂门口。
      如果选拔赛的种子选手被一名见习驱魔师打败,一定会登上魔界周刊的头条。他想象着众恶魔傻瓜一样瞪大惊恐的眼睛,瞠目结舌的可笑表情,不由地哼起小曲儿。
      当然,这只是想象。他不觉得那孩子能战胜高等恶魔,他们的实力云泥之别,像刚出生的婴儿要与角斗场的勇士对决。
      他可以隐瞒下去,那孩子绝对找不到任何线索,然后无头苍蝇般忙得晕头转向,最终被丽斯所惑,变成她的储备粮之一。
      至少在注定的悲惨结局降临前,那孩子仍是教堂的住客,是他照顾的对象。既然如此,让他先玩一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收回了丽斯丢弃的碎尸,在午夜弄出响动。他控制了力度,音量调整得适中,驱魔师跟了过来,他按照计划行事,像出演一部舞台剧,台下唯一的观众正欣赏着他的表演。
      可怜的驱魔师似乎被吓到了,居然踢到了石子,发出明显的声音,呼吸声慌乱,魔力波动也控制不均。
      奇里欧在心中叹息,这孩子不适合做追踪类的工作。他的行为举止总保持着刻意的生疏,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从不提什么私人请求,渴求帮助的时候小心翼翼,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刺猬。
      这样的孩子为什么成为了驱魔师?奇里欧填补上最后一抔黄土。风吹草动,奶白色的月光落到他的肩头,和平美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保护孩子的好奇心》他突然想到一本书的名字。
      见习驱魔师坐在他对面低着脑袋,用力捏紧刀叉,一副苦恼烦闷的模样,何等惹人怜爱。他提昨天晚上的事,孩子颤抖着欲言又止。
      想跟他玩捉迷藏游戏。
      他是个称职的神父,一名神父保护孩子纯洁的心灵,引导他前往正确的方向理所应当。
      鱼线放出,到了该收网的时刻。见习驱魔师在一步步引诱下涉足真相一角,他不曾把目的宣之于口,但奇里欧能读懂他的眼神,他的眼中闪耀希望之光,对未来毫不畏惧。
      他当真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奇里欧不讨厌见习驱魔师的天真,恰恰相反,现在他越发想了解这孩子的过去了。
      他看破不说破,为其提供帮助。见习驱魔师倔强地抿着嘴唇,眼中水雾氤氲,像只被遗弃在雨天里的雏鸟。事情有趣起来了,比监督丽斯比赛有趣太多。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驱魔师的头,手感不错,剥开一个坚硬的外壳居然能令他产生如此的满足感,前所未有。
      他尝试敲开孩子的心房,大获成功。
      看吧,奇里欧想,他果然还蛮适合当神父的。他拯救了一只迷途羔羊,现在羔羊把他当做了安心的避风港。
      他对所有信徒一视同仁,说着不痛不痒的安慰,信徒会感谢他,回以致谢或礼物,但仅限于此了。神父是他的工作,他领了薪水,有义务执行每一件任务。信徒们理解,挥手道别后大家互不干涉。他们需要的并非“奇里欧”,而是随便什么能聆听倾吐的事物——一只布娃娃,一个人偶,一个垃圾桶——这些东西不能给予他们回应,但神父可以。
      浅尝辄止的关系让奇里欧享受,牵连过多只会促使他产生施虐欲。信徒们滔滔不绝的脸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一边听,一边嗤笑他们愚昧无知。
      现在,他不过稍微主动了一些,稍微温柔了一点。一个孩子对他产生了信任,这孩子还是一个驱魔师。
      信徒们当然也信任他,但两种信任截然不同。信任审判所的官员,信任王都的国王陛下,信任医馆的药剂师,这是广义上的信任。
      驱魔师躲在怀里,他身体瘦弱,手抚上去时能感到皮肤下硌手的骨骼。他肯定没好好吃过饭,奇里欧不禁想,这样的身体内居然装载着一个坚韧的灵魂。
      人类真不可思议。
      他开始思考中午要准备什么料理,见习驱魔师需要补一补营养,孱弱的身体在丽斯手下估计活不过五分钟。
      鸡肉似乎不错,蛋白质含量高。想到这里,奇里欧又开始困惑。
      他是否太入戏了?真对驱魔师产生了怜悯之情?
      他不是神父,是个无药可救的恶魔,不可能拥有任何美德。
      见习驱魔师仓皇失措地抹着眼泪,逞强的鼻头一片通红。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孩子是一颗顽石。任凭风吹雨打,有人踢他踩他,他从不气馁,越来越强大。他又有一颗孤独的心,容易被捂热。奇里欧把他抱在怀里,不过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职业台词,他立刻热泪盈眶,如得神谕。
      想撬开他的外壳,窥探他的内里。
      能用瘦小的肩膀扛起所有人希望的孩子,能在他怀里收回锋芒的孩子。
      想撕碎他的防御,摧毁他的倔强,让他绝望让他痛苦,让他支离破碎,让他憎恨这个污秽的世界。他不该那么纯洁的,都是他的错。
      奇里欧忍不住来回抚摸他脆弱的后颈。
      铃木入间,他默念驱魔师的名字。
      如果带他回魔界,身处一个比人间更混乱肮脏的沼泽,会变成什么样?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神父,入间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魅魔们向来擅长蛊惑人心。清除掉首领,城镇即能恢复如初。就像破坏一群整齐有序的工蜂,得先处理掉蜂后一样。
      丽斯强大,她的魔力足够控制一座城的人类,目前剩下的二十七位魔神半数看好她。她聪明伶俐,手段强硬,无愧为恶魔中的恶魔。
      但她不是奇里欧的对手。想杀丽斯,对他来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然而蚂蚁四分五裂的尸体会弄脏他的手。他得在事后洗手,洗衣服,去除血腥。步骤零碎,麻烦至极。
      入间喜欢他的白衣,喜欢躲在角落悄悄关注他。早些时入间弄脏了他的衣襟,那孩子露出了罪无可恕的表情。
      他不想弄脏衣服,入间愧疚的表情很有意思,维持在入间心中的洁白形象却更重要。
      所以,只能让丽斯自己去死了。

      今夜的月色柔和,晚风喧嚷。
      光蒙上丽斯的身躯,说不出导致她面色惨白的主因是月光还是突然出现的裁判官。
      “亚米大人!您为什么会在教堂,这般穿着是……?”
      普通恶魔没有资格直呼魔/////神/////的名讳。
      “丽斯·斯威特。”
      被点名的女魅魔跪倒在地,对面仁慈微笑的裁判官竟让她毛骨悚然。
      “你出局了。”奇里欧淡淡道。
      “什——?”
      “我说你出局了。”他耐心地复述,抚摸着衣襟上一块刺眼的污渍,“你的幼稚与鲁莽不适合晋升魔神。”
      女魅魔怔忪片刻,喊道:“不可能!我需要一个解释!”
      “首先,你的行动过于拖拉。”他缓缓道来,“明明可以一夜之间收割迪门萨克数万人类的灵魂,你却选择延长比赛。魔神之位在你心中应该比不上做一名人族女王吧?”
      女魅魔惊恐地张了张嘴。
      “其次,你招来了驱魔师。”他接着说,“并对驱魔师视而不见。”
      “那只是个见习驱魔师!根本不足为惧!”丽斯高呼。
      “是啊,见习……”奇里欧睁开眼睛,“为什么不提前出手,偏偏在派对上选中他呢?”
      丽斯因他冰冷的语气而瑟瑟发抖:“这……”
      “没法说出口吗?那我来帮你分析吧。”他笑道,“因为你还没体验过与驱魔师交合,所以很想尝试,我说得对不对?”
      丽斯噎了口唾沫。
      他叹了口气:“果然是魅魔啊。”
      “亚、亚米大人……您究竟……”饶是聪明如丽斯,也捉摸不透裁判官的想法。
      “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一名神父。”奇里欧张开双臂,十字架的银光刺痛丽斯的眼,“那孩子是我的客人……”
      他停顿了一下,大声宣布:“也是我的猎物!”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如释重负,随后血脉偾张,翻涌的热潮令他兴奋得目眩神迷。他红着脸,扣紧心脏,享受一阵阵陌生的战栗:“我还没玩够你就出手了,真是不可原谅啊。”
      他释放出风暴般的威压,丽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痛哭流泪。
      “我不想弄脏衣服。所以请你自杀吧。”奇里欧温柔地判决。

      8

      罗盘告诉他有恶魔,没告诉他有两只恶魔。
      藏木于林,藏尸于海。
      追踪罗盘绝非值得驱魔师们百分百信任的道具,偏偏缺之不可。它粗糙锁定恶魔的方位,当目标魔力过于强大或含多个目标时,它的作用就跟魔鬼三角域的航海罗盘无甚区别。难怪初到这座城镇指针摇摆不停,草率推断城中仅有高等恶魔他还是太天真了。
      丽斯死了,头颅被神父提在手里。神父——奇里欧说他是魔神,是选拔赛的裁判官。入间梳理完其中的因果,朝耶稣受难像上的“人”看去。这种感觉很复杂,像意外得到一块草莓慕斯蛋糕,咬一口是巧克力味。
      但它至少还是慕斯蛋糕。
      入间慌乱的心跳平稳下来,奇里欧正微微歪着脑袋,似乎相当期待他给予一些过激反应。很可惜要让对方失望了,入间想。知悉真相的一刻他确实感到刹那恐惧,可这种恐惧由另一种更可耻的感情带来,与愤怒悲伤毫不相干。

      “驱魔师先生,这座城里的人都陷入了深眠,现在只有我们。”高高在上的恶魔说道,“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有人来救你,你会孤独地死去——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尽情享用你的肉身与灵魂。”他的尾音上扬,不难听出潜藏于话里的兴奋。
      奇里欧的手心点燃蓝青色的火焰,跟他的发色瞳色如出一辙。丽斯的头颅化为灰烬,流沙般从指缝滑落。真是圣洁优雅啊,明明剥夺了恶魔的生命,正毁尸灭迹,却摒弃血腥残暴,简直如同屠夫生了一双纤细洁白的手。
      神父恶魔,恶魔神父,两个词汇在脑中颠来倒去、排列重整。两个对立面,违和感荡然无存。如果过去有人跳出来告诉他,这两个词可以并用,入间一定狠狠反驳,把驱魔师手册拍到那人面前。如今亲眼所见,他由衷为自己窄小的眼界惭愧。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样做……?”
      奇里欧的蝠翼忍不住扇动了一下,入间的表情让他差点控制不住理智。这孩子的笑容光芒万丈,坚强得难以置信,哭颜惹人怜爱,愧疚时使他心神荡漾。他活过数百年,看过无数人类,首次遇见如此牵动他心绪的猎物。
      想带入间回魔界,像顽固的龙族那样,建一个封闭的巢穴,将他囚禁。他的每缕情感,每副表情由他的主人——奇里欧独占,他会因他一人产生七情六欲,而不是福利院或驱魔师协会里的某个谁,更不能是哪个路人,这样就足够了。
      “因为我喜欢你呀。”奇里欧轻飘飘地说,“为你,我杀死了丽斯,她伤害了你,也会阻拦你的工作。我一直在帮助你,入间。”

      恶魔擅长说谎,用甜言蜜语哄骗人类,诱我们堕入地狱。驱魔师们,举起你的武器,稳住你坚强的意志,想想你家乡的亲人!恶魔是邪恶的,他们必须死在我们手下,誓死捍卫我们的家园,守护我们身后的重要之物!
      教科书上的宣言浮现脑海,入间张弓搭箭,漆黑的箭支擦过奇里欧的耳际,贯穿华丽的玫瑰花窗。后者纹丝不动,全无闪躲之意。
      “你射偏了哦。”他说。
      “下次不会了。”入间幻化出三支箭,箭支同样擦过奇里欧,没伤害他一根头发。
      奇里欧羞怯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计划。你想破坏花窗,把我逼下神像对吧?”他轻巧地落到入间面前,凑近了脸,“……如你所愿。”
      高窗的玻璃落了满地,碎渣砸到神像的十字架上。破坏了教堂的神圣,入间感到抱歉,他没有别的选择。
      面前的魔神收敛了气息,要不是亲口所说,他大概永远无法确定真相。这位魔神擅长伪装,完全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神父,是啊,本该如此,不知为何,他从奇里欧身上嗅到了危险,恐怖的威压与恶魔气息截然不同。恶魔气息浑浊,只会让人头晕恶心,但魔神的威压令他想下跪讨饶。
      “我会带你回魔界。”奇里欧诱惑道,“我不缺钱,可以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要听话,做个乖孩子,我保证,你会像睡去一般死得毫无痛苦。”
      入间挥开项链,蛇形的挂坠闪耀蓝灰色的光芒,一面透明的屏障隔断两人的距离。他催动戒指,增幅过的魔力凝聚成全新的箭支,他喊道:“我不能去魔界!”
      奇里欧勾起嘴角,见习驱魔师的全力一击被他轻松挡下。玻璃屏障扭入虚空,限时十秒的防护屏障在他面前连一秒都坚持不了。
      “我可是制作屏障的高手哦,你们协会的道具都这么不堪一击吗?”他伸出胳膊,入间一下子跌进他的怀抱,“捉住你啦。”
      他吻过入间的耳背,亲昵道:“猎物没有拒绝的权利。刚才我并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在告诉你一件既定的事实。“
      入间徒劳地挣扎两下,他的手臂异常有力,像一条正施展绞杀的蛇。入间捏紧衣角,退无可退,方才强行压下的可耻情感再度浮出水面。
      究竟是什么?感情如烈浪翻滚后,最终残留的竟是一丝庆幸——他没有给神父添麻烦,他没有害神父破戒,神父没被捆绑在这座城镇,他们或许还能有一些未来。
      他不觉得换一名神父能无条件为他提供帮助,那些人可能会给他面包和床铺,但不会帮他解除魅魔的蛊惑。
      想到这里,他耳尖烧红。隔着衣物,奇里欧的体温传来,谈不上多炽热,但掺杂着熟悉又安心的触感。这种触感撩拨他的心神,几个小时前亲密接触的画面盘旋眼前。
      太可怕了,一名神父身上竟有比肩魅魔的蛊惑之力,他必须镇定。
      入间道:“我不能跟你回魔界。玛丽婶婶、蕾切尔院长、福利院的大家都在等我。搬迁的事也没有解决,他们需要我。”
      奇里欧揽住他的腰:“我说了,你没有权利拒绝。你饮下了我的血,已经结下血契,无论距离多远,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只要求我,我可以考虑为你们提供资金。”
      他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继续陈述:“我希望他们幸福,希望跟重要的人生活在一起……”
      奇里欧收紧了胳膊,勒得他差点喘不过气:“……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你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别人?”

      他憋得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吞吞吐吐的话:“神、神父——奇里欧先生也是!我希望你能幸福,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你……说什么?”背后传来奇里欧闷闷的声音。
      “知道奇里欧先生不是神父后,我竟然感到一丝庆幸。接受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帮助,我无以为报,居然还产生了这种不可原谅的感情。”他急切忏悔着,“人是贪婪的,人生来带罪,无论你是恶魔还是人或者其他什么种族,对我来说,你都是你。”
      他声若蚊蝇,奇里欧忽略震耳欲聋的心跳才得以听清:“……我希望跟你还有福利院的大家在一起,两者缺一不可,所以很抱歉,不能陪你去魔界。”

      趁着身后的恶魔愣神,入间化出黑色箭支,丢弃长弓,向奇里欧的手腕刺去。那地方仍残留着一道刺眼的伤疤,恶魔为彻底解除他的毒以自己的鲜血为药引,覆盖其他同类的气息。箭头轻而易举刺破血痂,入间抚过去,像抚过自己的伤口。
      “以为这样我就会放手吗?”奇里欧声音沙哑,他的理智被入间一句话草草击溃,早飞到九霄云外。
      入间没有回答,他摸出胸口的召唤书,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将两人的鲜血抹上封面的五芒星。
      从容的恶魔忽然阵脚大乱:“等一下……为什么你有这本书!”
      只有恶魔才拥有恶魔召唤书,他们爱与人类签订契约,世上不缺因私欲与恶魔交易的蠢货,入间承认,他就是其中一个。
      召唤恶魔,献上生命和灵魂作为饵食,多么愚不可及。生命仅一次,绑定一只恶魔等于失去自由。世界残酷无情,但未到需要依赖恶魔之力时,入间不曾丧失过希望,他想,至少还有目标,现在目标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了使梦想照进现实,他应当勇往直前。
      入间已将奇里欧列入生命一环,如果要签订的那只恶魔是奇里欧的话,他可以逃离眼下的危机,他不用去魔界,他能跟神父先生在一起。毫无损失,一本万利。
      他是一名见习驱魔师,就像名号冠以“见习”一样,实力不济,经验不足,身无分文,买不起任何魔法道具也雇佣不了任何搭档。
      但好歹剩下滚瓜烂熟的课本知识,对恶魔的习性了若指掌。他没打算跟恐怖的魔神交手,他很冷静,没那么不自量力。他将奇里欧从神像上逼下来,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正常情况下,书召唤而出的恶魔随机,但有两人的血为媒介就属于定向契约了。
      鲜红的光与殷红的血交相辉映,召唤书飞出他的掌心,升至半空,浓郁的黑雾包裹着他们,入间念响咒文,呼唤魔/////神/////的/////名讳。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入教堂,邪恶的召唤书燃烧殆尽,四周一片寂静。
      “亚米·奇里欧先生。”他慎重宣誓,像在一生一次的盛大婚礼上宣读致辞,“请您跟我回王都吧!”
      恶魔愣在原地,额心亮着契约符文。他的表情诡异,看入间犹如看一只吃奶油的兔子,下一秒兔子还跳上了草裙舞。他的印象里入间乖巧听话,是个弱小又孤独的人类。他能把入间哄得团团转,诱拐一个小小的男孩根本不算问题。
      罪恶的念头一旦燃起,奇里欧必定遵从自己的欲望。他杀掉丽斯,故意出现在入间面前,展现自己的强大。他无时无刻用行为和话语提醒他的猎物——你已身处囹圄无处可逃。
      契约符文的光芒渐渐黯淡。
      现在,他的猎物却反客为主,坚定地告诉他:“我不去魔界,你该跟我去王都才对!”
      有趣……有趣……有趣!
      岩浆般滚烫的热流蹿上,若不是入间担忧地提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不堪地流着鼻血。
      “呃……奇里欧先生,你没事吧?”
      血滴上他的白祭衣,最后的最后,圣洁居然由他亲手毁灭。他用手背胡乱抹掉血液,颤抖着划了一次十字。
      阿门,感谢命运使我们相遇。

      沙,沙尘,沙漠,漫天黄沙。
      见习驱魔师与白衣恶魔行走在沙漠上。
      百里之外的迪门萨克正缓缓复苏。士兵们醒来发现自己歪倒在大街上,居民们做完漫长的梦伸了个懒腰,教堂地窖的老神父也醒了,他望向敞开的铁门,扑进希望之光。
      见习驱魔师从沙山远眺,生机勃勃的绿洲盘踞脚下。再见沙漠之花,愿这片魔域能重归于静。
      离正午大约还有四小时,徒步穿越沙漠并非明智之举,70℃-80℃的高温会将他们烤成一截干尸。
      但没有其他办法了,醒来的人们会围着他问个不停,他无法向老神父解释与奇里欧的关系,也没有钱租赁一匹骆驼或其他交通工具。
      身上只剩一张驱魔师证书,他用最后的两银币买了两个焉不拉几的苹果,作为今天的早餐与午餐。
      “你求我,我可以直接带你飞越沙漠。”身旁的恶魔说。
      他默默看了奇里欧一眼,递去一个苹果:“现在还不是时候。”
      “入间果然很喜欢撒娇啊。”
      他困惑道:“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撒娇……”
      那恶魔咬了一口苹果,酸涩入侵咽喉,他长叹一口气,一把捞起入间的腰:“有时候逞强就是撒娇。”
      耳边风声呼啸,高速飞行带来猛烈的失重感,入间不得不攀住恶魔的颈项。烈日当空,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抵达下一个目的地了。

      FIN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见习驱魔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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