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怜偆

3、末

　　那场仗大获全胜，我急匆匆回到府中却没有见到你，整个院子也没有打了胜仗的欢欣鼓舞，大家都静悄悄的，就连平日里人来人往踩踏的地面都一尘不染，屋子正厅中的桌椅也格外安静的伫立在原地，我记得有一次你穿着单薄蜷缩在右手边的椅子上，为了等我回来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你似乎总是爱睡觉，而且似乎怎么也睡不够，就连体力也比寻常人弱上几分。

　　我看见管家带着下人们整齐划一的跪在前厅中，就连身边粗神经的林七也感受到了这气氛的不同而异常宁静，管家说你已经失踪了两个多月了，从我出兵的那一天，你就已经不在府中。

　　我出奇的平静，下令让管家不用再找了，因为我知道除了沈云，除了他以外你不会那么心甘情愿的走，那年元宵节买的簪子也不知所终，当然还有一些衣物，这不是失踪，而是有预谋的消失，是你主动离开。

　　匈奴按照计划一步步迈入圈套时，我就便已明白了，其实实话说应该是在我将所谓的证据摆在你面前的那天后我便有了猜测。倘若你是卧底，那么这一仗怕是要有去无回，昔日你从不入我的书房，你待的地方不是卧房便是大厅，就连院子里的花园你都不爱去，出府时也总和我在一起，你不爱出门，常常坐在卧房门口的廊檐下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怀了身子的你更是不爱动，除了看书以外，一个劲儿的给孩子做衣服，从婴孩的虎头帽到四五岁的裤脚，无不齐全。

　　出兵那日，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穿戴着一身雪白，站在远远的山丘上看着我，在漫天雪地的白色里若隐若现，那是不是就是你，不是我以为的错觉，身子骨柔弱的就像是要立刻与雪花融在一起，随着那寒风一吹便散了。

　　我找你，不停的找你，沈云却来信让我不要找你，并且还送来了休书，让我签下这份休书，否则将要把你是匈奴奸细一事公之于天下，怎么可能呢，首先他不会这样做，再者我不会签字。

　　我总是好奇，你对我究竟是有何种吸引力，是你的气度，你的文采，还是你的那一双眼，那双总是深藏悲伤的眼，我想探究你过往的秘密以及你哀恸背后的故事，花冥，花冥，我甚至连倾听的机会都不曾有。

　　不过我还欠你一份道歉，我写信给你，却不知该如何寄予你，只得不停的找寻你，靠着点点蛛丝马迹去拼凑你抹去的痕迹。

　　一天，沈云将翎儿抱来的那天，正是我几个月后四年一次赴京述职的日子，沈云
　　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翎儿站在堂屋朝着院落中的天井，一动不动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雨幕，
　　大片大片的雨窸窸窣窣落在瓦檐上，滴滴答答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将前厅衬得与往日相比格外的寂静，沈云的身影也有些萧索。

　　入了前厅，我径直坐下，喝着你昔日最爱品的青茶，入口香醇后调苦涩。往日你常说这青茶性中和，入口下肚很是舒服。岂不知这青茶如你的性子，平平淡淡，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却又将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搁置。

　　我看着杯中湛黄的茶水，清香有足，馥郁不足，什么时候你我又能在屋檐下烹茶弹琴，不过是红酥手，黄藤酒。春如旧，人空瘦。

　　估摸着沈云此行的目的，没有看到你的身影，心有些莫名慌乱，猜想你应是被沈云藏在哪个院落，或许是想要趁着我不注意，想要出来吓我一跳，然后如往日般扑入我怀里，圈住我的腰身，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佯装怒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来寻我。

　　我怎敢不去寻觅，多少人，错过一瞬便是一世。

　　我压着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闷，没吭声，尽管后来林七说我的手都在抖。

　　我找过的啊，从你走后，一直在找，让府里的人不要找，可是一旦听闻哪里可能有你的身影，奔着那份可能，我也要拼尽全力，你知道我在找你你为何不愿意出来，你在故意躲着我，那时你可知我有多怨你，又可知我思你若狂，我想要等你回来，告诉你，早在蝉鸣鸟语时，戏台阁楼上，已擅自种下相思。

　　林七是个急性子，受不住这样的安静。你待他很好，这么久没有你的音讯，他很是担心你。

　　“嫂嫂哪儿去了？”林七问。

　　“走了。”沈云过了会儿过分平静地答道。

　　“走？”林七不解。以为沈云欺骗他，颇是恼怒。

　　“孩子的名字，她说等你来取。”沈云转过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眼他怀中安静睡着的翎儿，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里还有几封信，阿泠写给你的。”

　　我那时突然有些不敢伸手去接这个孩子，沈云说他是我们的孩子，那你呢？你把他生了下来，却不想陪伴他长大吗？你就……不想再陪陪我？我有些恐慌无错。

　　沈云转身离开，从廊檐下拿过油纸伞，独自撑起，将要离开时似是想起什么，身影一顿“好好教他长大，莫让他因为没有娘而受到委屈。阿泠从小就敬仰父亲，她说就算嫁人，也想要嫁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言尽于此，望一切好自之。”话毕，步入雨幕，离开。

　　当时不解何意，这番说辞说的好像你永远不再回来样，真是可笑，我心中有些发颤发慌，甚至有些恼怒，怎么可能呢？定是你故意躲着我，就算你故意躲着不回来，我便来寻你，你我之间还有翎儿，丢下我便罢了，但你怎么狠心丢下翎儿。

　　可是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说服自己说你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你。这就是个笑话，让人一听便知是假的笑话。

　　心脏沉闷地跳，紧紧皱缩，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

　　奶娘向我走过来福了福身，红着眼眶，看着翎儿，语带哽咽，颇是艰难向我说，小姐毒发，不得不早产，在生产小公子时，剧毒到了心口，血崩……去了。

　　顿时，整个世界好像停滞了般。

　　怎么可能呢？明明还好好的。你莫不是不想见我说出这样的谎话来诓骗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不相信你吗？我不允许你用这样的方式不见我，换一个借口，好不好？

　　我再也坐不住，抱着翎儿滑下了椅子跪在了地上，我看见林七惊慌的向我跑来接过怀中的翎儿，还有那些下人，奶娘嘴里都喊着什么，可我听不清，恍恍惚惚看见沈云的背影，我追入雨中，狠狠地抓紧沈云的衣襟，愤怒的质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见你？甚至，最后一面，也……

　　他用那双血红的眼睛安静的看着我，假意的笑着，透露出巨大的悲伤，他说你瞒着所有人，直到一天吐血被他看见，他才知道你已经慢慢毒发。他本以为你余毒散尽平安一生的，从小乖巧的妹妹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以后去见了爹娘怕不是要挨打。

　　沈云想小时候生下来才那么大一点，软软的，香香的，没有骨头似的，爹娘总是把你抱着哄，等你大了几个月了就背着你在街上溜着，逢人便说这是我妹妹，我妹妹叫沈泠泠，多么宝贝的妹妹啊！那些个姑姑婶子也总是爱逗弄你，你在襁褓中睁着眼笑着，有着弯弯的弧度，那时候牙都没长出来一颗。小时候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保护妹妹，莫不让别人欺负了去，虽然父亲常年不在家，但毕竟是沈大将军的女儿谁也不敢欺负，可还是怕啊，抓阄的那天在桌子上爬啊爬啊，居然抓了我用木头做的小刀，坐着那儿冲着我乐呵呵笑。小时候的你上树抓鸟，下水掏鱼，不比男孩儿少顽劣些，我那么可爱的妹妹，多稀罕啊，如今一家人都离他去了，去了的人倒是团聚了，如今唯留他一人，往何处去呢，无处安放，无家可归。

　　沈云说因为你不想让我看见你七窍流血的模样，那样很丑，他说你身上到处都是褐色的硬突突的血管，紫红色的血块，不想让我你看见满是黑血的双眼，还有枯燥的打结的，快要掉光的头发，他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骨瘦如柴的双手。

　　他还说你非常想我，同时也很痛苦，却不想那样残破的你了无生气的躺在我面前，那样你会舍不得，就让你保持最后的尊严。

　　他还说你生产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力气，不得不活生生剖开肚子将翎儿抱出来，嘴里啊却依旧喊着我俞延的名字。

　　他说你连翎儿一面都来不及看到。

　　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从身体里抽去，一丝一丝，痛到窒息，痛过百虫噬骨。你知不知道，这样接受你的死讯，更是让我痛苦，让我生不如死，我的花冥啊，怎么会这么勇敢。

　　花冥，回来吧，为了我，回来。

　　如果可以，我们一定要重新认识。

　　“我好想你，好想你，我的俞延。”

　　花冥，你知道吗，孩子的眼睛和嘴巴生得很像你，每次看见他，我总是会想起你，想起关于你的点滴，我有些不想理他，他那么像你，总是令我无比痛苦。

　　他因着是早产儿，身体如此虚弱，我总会想到，你拼尽全力在最后一刻生下他的样子，固执却又那么脆弱。

　　在沈云离开后，其实我仍旧不敢相信，你已经彻底的离开我这件事，原本我想我们会儿女成双，幸福到老。

　　一天沈云拖着我去到你的坟前，我看见亡妹沈泠泠也不相信，沈云说我只是不肯相信，不想相信罢了。

　　为什么，他们不相信你会回来，一个个的都强迫我去明白你离开的事实，可是你并没有，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我感觉得到。

　　后来的后来，翎儿被奶娘抱着，朝着坐躺在梧桐树下，正在发呆的我怯生生的喊了一声爹爹，我看见他在阳光下那双与你同样清澈的眼睛，此时却充满胆怯，对不起，是我忽视了他，将所有的责任推在了他的身上，他又何其无辜，你不会这么对孩子的，我做错了。一刹那，我想，是时候放我心中的你走了。

　　我重新刻了一块碑，上面写着，妻，花冥，不是沈泠泠，沈泠泠早已经在陈国攻入楚国时便不知所踪，我的妻，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

　　在我心中的你，一直都是那个弹着琵琶，笑着眼睛会成一条缝，喜欢看我穿铠甲的花冥。

　　知道吗，沈云带着翎儿来的那一年下的磅礴大雨，明明是在炎夏，我却觉得格外刺骨。

　　许多年，我一人独坐在那把椅子上，没有你添衣加暖，格外的凄清。

　　花冥，那时等了你好久，明明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却像是过了许久，久到分不清今夕何夕，可到如今我才发现，那样的等待还有盼头，可如今，只剩下了荒凉，只独独盼着早早地去见你，可是我还有属于我的责任，我知道你希望的我的样子。

　　你怀着翎儿刚离开的时候正值凛冬，瞧着这便快到又一年复一年的酷暑。想着你，念着你，等着你，再用琵琶为我弹奏一次衩头凤，弹奏一支塞上曲。

　　花冥，我知道，你在等我，你在信中说黄泉之下，奈何桥边，会有孟婆向过往的孤魂舀一碗名唤孟婆汤的物什，忘去凡尘过往，但你会向孟婆求情，网开一面，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允许你这么做，你说你会帮她做这件事，毕竟她做了这么久，一定会很是辛苦，就算不行的话，你就坐在那儿，坐在往生石上，等着我，这样我一来，就可以看见你。
　　你还是这样，骨子里有许多想法。

　　花冥啊，我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去见你，这凡世间的日子走得好慢，慢到我一度怀疑是否已经停止，慢到我会质问自己你是否会忘了我。
　　好在翎儿渐渐长大，他很懂事，从没有向我问起过为什么别人有母亲而他却没有的问题，我告诉他，他的母亲会弹这世间最好听的曲儿，走过这凡尘无数风景，是世间最是温柔善良的人。时间缓缓流逝，你要等我，等着我，我们一起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下一世，做一对平凡夫妻。

　　可是，我现在真的好想你啊。

　　花冥冥。水泠泠。
　　雨雨风风满碧汀。劳劳长短亭。
　　想凄清。倚银屏。
　　点点声声不忍听。盈盈泪暗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