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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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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梁以恩,家中排行第三,年岁又小,所以大家都叫我“小三”。
我爹常和我说:“小三,你要记住你这名字的来历,学你姨娘的温柔贤淑,切莫长成你主母那个样子。”
我点头称是,心里却气得直咬牙。
姨娘的事我听不同的人说过至少八百回,说来说去不过一个“惨”字。
那年杏花微雨,土匪横行。
我爹和米铺的伙计到乡下收货,途中遇到悍匪,粮食被劫,伙计跑了,他被打得半死不活弃于路边。
我生母,也就是我姨娘,一个被寄养在亲戚家,自身都难保的农家孤女突然同情心大发,竟救了这个垂死的男人。
光天化日甚至是乌漆抹黑之下,生母与我爹朝夕相处。
这下,即使两人真没什么也说不清了。
我爹放话说要娶我生母。
可到了梁家,生母才发现我爹家中已有正室和一个女儿,这正室便是何氏。
何氏极为彪悍。
作为一个镖头的女儿,她威风八面地嫁到梁家,用几招祖传的掌法轻轻松松就将我爹管得死死的。
怎么个管法?
店里的银钱归何氏管。
不给?
那就打到我爹给。
家里的规矩归何氏管。
不服?
那就打到我爹服。
纳妾这种事在梁家自然也是不许的。
可那一回,我爹不知为何硬气了。
他带着我生母上门,当着街坊四邻的面说着生母的救命之恩。
何氏不好发作,只好让我生母进门。
凭着这份救命之恩,生母在梁家站“稳”脚跟——做了姨娘。
何氏待我生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在记忆中,何氏连看都没怎么正眼看过我生母。
这其实也不坏,至少她没给我生母使绊子,该知足了。
而我爹呢,我不知道给我生母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屋住,还让她生下了我是不是我爹为我生母做的所有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没出生,我爹就给我想好了名字——梁以恩。
以恩以恩。
究竟是谁欠谁恩情?
这些恩情到底又值些什么?
我想不通。
记忆中的生母十分勤快。
她在梁家生活的十几年每天都勤勤恳恳地干活,公鸡还没打鸣她就开始干活,天黑了她还在灯下缝衣服,家里的活她干得比庞阿婆还多。
生母也因此积劳成疾,在我十岁的时候撒手人寰,而我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我真该死,即使不符合礼法,即使豁出去,我也该大大方方地叫生母一声“娘”,而不是那难听的“姨娘”。
可我没有。
我说不出的后悔。
这是大逢天成七年,天气和从前不太一样,明明已到梅雨时节,可老天爷偏就连着好些天不落半滴泪。
斜叶巷里甚至有好事者围在在树下摇扇感叹,“天有异象,必出大事。”
在好事者们口中的“大事”来临之前,我终于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下定决心,以后不能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庞阿婆这时风风火火提着一篮子豌豆走进灶屋,她将篮子放到灶台上,头也不回就说:“小三,餔食我打算炒些豆子吃,你收拾完就剥豆子去吧。”
我放下手中的抹布,没有像往常一样答应,思忖片刻后说:“庞阿婆,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我打理的,地我扫,柴我劈,衣服也是我洗、我晾、我收,灶屋的事难道不该都归您做吗?”
庞阿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小三,你还反了你。我虽是一个粗使婆子,但好歹也是主母从娘家带来的,除了主母没人能使唤我。劳烦你别拿自己当小姐,踏踏实实把家里的活做了,免得日后吃苦果子。”
我站在原处,就是不说话。
“小三,你剥是不剥?”庞阿婆干脆将豌豆一篮子扔到我面前。
我压住火气,故意慢吞吞地说:“我已和大姐约好要一起绣荷包,你要我剥就去找大姐吧,看她怎么说。”
庞阿婆果然不说话了。
看来搬出大姐是对的。
我见状不再跟庞阿婆纠缠,径直走出灶屋。
庞阿婆不忘在我身后放狠话:“小三,大姑娘快要出阁,到时候我看你去哪找这些幌子。”
那也不劳您操心。
我瞥了一眼庞阿婆,她正生气得直跺脚。
见她吃瘪,我心里小小的得意。
梁家并不大,就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而已,院子里不多不少刚好九间房。
走不到百步,我就到了大姐房前。
“大姐,我来了。”我在窗前喊她。
大姐眉开眼笑地出来,她手里拿着针线刺绣等物什。
“小三,外面光好,要不咱们搬些凳子到梧桐树下做活?”
“也好,那你先过去,我去搬东西来。”
大姐点头叮嘱我,“这次你一定要绣完,你要不绣完我可要闹你的。”
“大姐,你饶了我吧。”我苦笑着朝堂屋小跑而去。
堂屋里竹躺椅很多,我左手随意拿了两把,这两把是给我和大姐坐的。
我又上右手,拖着张长条凳往外走,这凳子可以放放东西。
还好我力气比一般女子要大些,只用一趟就能将它们弄到树下。
大姐见我如此直夸,“小三真能干。”
我只笑笑,不说话。
大姐将上次的未完成品放到我手里,“咱们开始吧。”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一个头两个大,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女红。
算了,咬咬牙就能绣完的。
然而才刚开始没多久,我就有些走神了。
我看着坐在身旁的大姐,针线在她手上极其听话地飞快穿梭,轻挑慢捻间一只鸳鸯很快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帕子上。
还真是……
都是吃一种米长大的,怎么大姐的绣出来的东西巧夺天工,我的就这么见不得人?
大姐察觉到我的目光,并不看我,只问,“小三,发什么呆呢?你不是说这个荷包给我做嫁妆吗?”
做嫁妆?就这……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布,后悔和难为情交集,让我没法再抬头。
“大姐,你看我绣得这么……”这么烂就别做嫁妆了吧,怪丢人的。
大姐这下总算停止了手中的活,抽空看了眼我的绣品。
她像是吓了一跳,语气中带着些许疑惑,“小三,你绣的这是……包子吧。”
“……不是,我绣的是一个胖娃娃。”
大姐颇为无奈,“算了算了,待会儿我帮你改改就是了。”
“谢谢大姐。”
在梁家,大姐待我还是不错的。
她从不打骂我,若何氏打骂我实在厉害了,她还会过来说情。
大姐就好了,她就要离开梁家,我好生羡慕。
我大姐梁以柔,今年十七过半。
别的姑娘到了她这个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她却仍待字闺中。
这不能怪我大姐,她虽然算不上多漂亮,但长相端正脾气温和,女红也是出了名的好。
这也不能怪梁家家底差,梁家打肿脸还是能充充小富的。
要怪也只能怪何氏对大姐夫婿的要求过高。
何氏一会儿嫌张三长相寒碜,一会儿嫌李四是个大老粗,王五她也看不上——太瘦了,不能成事。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倒把我大姐耽误了。
实在蹉跎不起,何氏不得已选了个贫寒的乡下秀才做女婿。
媒婆说,那秀才虽说穷是穷了点,但人家是个读书人,又年纪轻轻的,以后好日子多着呢。
我不知何氏信没信媒婆的话,反正最后大姐和秀才订了亲。
那秀才我匆匆见过一面,是个白净的。
大姐心里应该也很满意,不然,她这些日子就不会这般喜滋滋的。
何氏因此对大姐很是心疼愧疚,一气儿给大姐添置了好些嫁妆,还给她弄来了好几件丝绸衣赏。
为这,我爹和何氏大吵了一架。
我爹好不容易理直气壮了一回,“我们商户人家怎么能穿丝绸?这是要被抓去牢房的。”
何氏不以为意,挺着四五个月大的肚子反驳:“你个老鼠胆的东西,现在时局这么乱,谁管你穿什么。三义巷的张家咱就别比了,毕竟人家姓张,但你看看你铺子隔壁卖药材的,再看看南门外东堤街的洪家,哪个没几件丝绸衣裳!我倒想天天穿金带银,你也得有那个本事啊。”
我爹说不过何氏,也打不过何氏,只好忍气吞声,得了机会就训斥庞阿婆几句解气。
“你在想什么呢?”
被大姐这样一问,我的思绪回到了眼前,“没什么特别的。”
正午的日光炎炎,抬头望的时候眼睛明晃晃地疼。
这种疼让我想起了几日前做的一个怪梦。
梦里,我是一个飘荡于一间屋子里的幽魂。
那屋子真是十分古怪,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色。
白色的……墙,白色的光,还有白色的床。
床上有一个人。
这人背对着我缩在被子里,他的头发看上去又短又硬,就像是还俗几个月后头发没长出多少的和尚一样。
他将手放在被子外面,手臂上插着一根银针。
针和一根透明而细长的东西相连,顺着这东西往上,我看到了血,一个透明的东西里装着好多好多血。
都是这人的血吗?
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一个年轻又羸弱的男声传来。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床上的短发人说,“人一出生就口含一枚金币,一面写着平等,一面写着自由……”[1]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梦中短发人的话却像咒语一般充满魔力,好几次在我耳畔响起。
我试探着说,“大姐,说起来,我真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大姐的手仍在帕子上飞檐走壁。
“你可知道平等和自由这两个词的意思?”
“平——等——?自——由——?好像听说过,只是不大懂。”
我摇头,“没什么。”果然,大姐并不理解“平等”和“自由”。
这两个词我自然也听说过,二哥在念佛经一类的诗词文章时我就听过好几次,虽说不大清,但我直觉那短发人所说的“自由”与“平等”和我常听到的不大一样。
听短发人的意思,好像是人能生而自由平等。
这怎么可能?
简直想都不敢想。
大姐见我苦恼,宽慰我说:“明日便是以斌休沐回家的日子,你要是实在想知道,明日问他便是。”
“也好。”
嘴里虽然答应着,但我到底还是有点头疼,整个斜叶巷谁不知道梁家老二是个古板少言、少年老成的秀才。
我与他虽然是兄妹,但每次和他说话我都有些忐忑,生怕他脸色稍有不霁我就要遭殃。
早知道就不与大姐说这许多了。
我默默整理绣品,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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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