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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致远在浴室。溅到身上的酒渍令他很不舒服,想起那个金发男人吻他唇角时,那种蛇信舔过的感觉。
客厅里,安致克与苍朗对峙般站立。
一张薄薄的信封放在桌上。
“里面是五万美金支票。”安致克淡淡地说,“虽然失职,但你将致远安全营救回来,也算是有功。”
苍朗极短地沉默后,说:“雇佣期还有一个月。”
“我不认为你能胜任这份工作。你的身手很好,但只是身手好而已,你根本不明白‘保护’的含义。”安致克出言犀利,“我不会把致远的安危,托付给一个不守约的人。”
苍朗抿紧嘴角,对安致克的话全然无法反驳。他从未真正保护过谁,也不习惯保证什么,但这次却不同以往,仿佛刀锋穿胸而过,他在一种真切的痛楚中豁然省悟。
“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他沉声说,像对自身灵魂发誓。
安致克冷笑:“倘若下回你的女友又进了医院呢?”
苍朗身躯瞬间绷紧,墨镜挡住他的眼神,却挡不出一触即发的气势。
安致克脚步微退,语气依旧强硬,“你不适合做致远的保镖。”
苍朗的双拳紧了又松,最终倔强地吐出一句话:“让他自己来决定。”
安致克目光沉沉,“好,你在这等。”
刚沐浴完毕的男人裹了浴袍,在朝阳斜照的窗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安致克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床沿,没好声气地问:“昨夜旅行如何?”
“惊险刺激,如好莱坞大片。”安致远回味似的吁了口气。
安致克跳起来,怒目而视:“我要在你身上安追踪器,再雇一个加强连的保镖!”
安致远失笑,“别威胁我,致克,你知道我最烦人多。有苍朗保护我就足够了。”
安致克慢慢坐回床上,轻笑:“确实,他很出色,所以我给他发了笔奖金。另外,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放他两天假,让他回去陪陪女朋友。”
仿佛全部血液从身体抽离,安致远脸色煞白。他神情恍惚地重复了一遍:“……女朋友?”
“是啊,他昨天不是请假,我顺手查了一下,他女朋友阑尾炎进了医院。”安致克没注意他的神色,尤自说笑,“我叫人送了束花过去,据说是个美女,这小子还挺有艳福。”
安致远手指扣紧桌角——他必须抓住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失态地摇摇欲坠。
苍朗,他声音颤抖,心急如焚,甚至不惜违背原则,将自己孤立无援地留在海滩上,是因为他的……女朋友,得了……阑尾炎?
苍朗已经有女朋友了。
理所应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健康,强壮,有魅力。他当然应该有个女朋友。
男人,和女人,这再正常不过。
不正常的人是你自己。
变态的人是你自己。
无情嘲笑的声音响彻脑海,安致远发出了个轻微的、古怪的喉音。
一个个音节像是脱离了他的声带,漂浮在空气中,自动拼成话语:“我……要换衣服……你能不能……”
“哦,我去叫佣人进来,顺便放他两天假。”安致克起身走出房间。
安致远一动不动,惨白、虚飘,像抹抽空了生气的幽魂,任由佣人们把他翻来覆去,穿好衣裤。
片刻后房门推开,安致克走进来,带着调笑的神色。“你的保镖,”他强调了前两个字,“说要得到老板的批准——真是尽职,居然忘了掏钱的人是我。”
安致远似乎没听清楚。
他的弟弟耸耸肩,“我叫他进来,你自己跟他说。”
熟悉的身影站在面前,安致远视线聚焦,忽然清醒。
苍朗,他爱的人正在医院……他满心担忧,强忍着陪伴抚慰她的渴望,留在自己身边工作,为了完成……任务……
安致远翕动了一下嘴唇,尝试发出正常的声音。
他可以做到。
他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回去吧……回医院陪她。”
苍朗稳如磐石的身躯一震。
“你……同意了?”
“是。”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对。”安致远吞回含在舌尖的苦涩,“不用在意任务,那不重要……你的任务,结束了。”
没人能看清苍朗脸上的神情,他直挺挺地站立,像绷得太紧,即将超出极限,随时都会砰一声断裂的弓弦。
但那根坚韧的弦终究没有断。
“是,老板。”他的回答简练如常,然后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房间。
安致远闭上眼,“我累了。”
佣人们把他安置到床上,动作利落地退去。
“好好休息。”安致克微笑,轻轻关上房门。
安致远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伸出手臂,压在冰冷的前额,神思模糊。
很累。全身脱力、胸口抽痛的累,却睡不着。
怎么也睡不着。
他挣扎着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两粒安定,和着半杯凉水灌进去。
又昏沉了不知多久后,他好像睡着了。
做了一个蓝色和白色的梦。
蓝色的是海,白色的,是灯塔。
小小的孤岛上,如梦境般美丽,又遥不可及的白色灯塔。
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划开海水,游过去,才能抵达。
有人说,他能做到。
有人答应他,假如有天到了那里,为他带回,一点灯光。
泪水从安致远的眼角流下。
粗糙温热的触感抚上眼角,拭去他的泪。
安致远朦胧睁眼,一个人影坐在床边。风从他身后吹来,他嗅到新鲜的、潮湿的、腥咸的气息,仿佛来自那片熟悉的海。
“苍朗……”他微不可闻地呢喃。
人影俯身,像要听清他的低语。
安致远知道他正在做梦。
既然是梦,何必像清醒时那样,用苦苦支撑的自尊,压抑难以自持的情感?
他耗尽气力地叹息,伸手搂住那人的脖子,奉献上自己颤抖的双唇。
微凉,柔软,受到惊吓似的,一触即离。但第二个吻马上降临,它火热而缠绵,丝丝缕缕纠结在唇齿间的深情,海盐一样化开,蜂蜜一样胶着。
一个只有做梦时,才能肆意享受的吻。
那就让他沉沦于梦,永不要醒来。
他急切索取着梦中人的气息,同时也被急切地索取。肌肤在贴合与摩擦的热意中战栗,像被一团温热的火焰包裹,满足而又想要求更多。
当那热源在胸口的皮肤上燃烧起来时,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呻吟。
——温度骤然抽离,空荡的冷风随即扑入怀中。
梦,终究还是醒了。
一片雪白在安致远眼前迷离地晃动,他慢慢看清,那是天花板的颜色。
安眠药最后还是没能起到效果,他被卡在清醒与昏睡之间,不小心打开心底魔盒,然后做了个恍如真实、戛然而止的绮梦。
安致远茫然坐起,夜风拂动窗纱,月光凉薄。
他蓦然发觉,床头柜上,多了个陌生的小东西。
那个是白玉般的柱状珊瑚,用小刀细细将中间镂空,放进一截白色蜡烛。
一点光,伸展着亮起来。
不摇不曳。
像个小小的、纯白的灯塔。
安致远惊异地望着它,几秒的思维空白后,一切霍然明了。
他来过了!就在他睡着的时候——或许就是刚才,苍朗,曾经来过!
安致远猛地掀开被子,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腿疾,追逐着想要抓住一道残影似的扑下了床。
他在地板上拼力拖动身体,肘行向前,终于用十指勾住窗台,撑起上半身。
窗外有月,有风,隐隐还有潮声。
惟独无人。
安致远沿墙壁慢慢滑落,脸埋进掌心。
海滩没有珊瑚,只有潜入深深的海底,或是在珊瑚礁岛上,才能得到。
苍朗真的去了那个小小的孤岛。
“那个白色的灯塔真美,像个永远抵达不了的梦境。”
“那种方法到达不了。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划开海水,游过去……可惜,我做不到。”
“那么你呢,能做到吗?”
“能。”
穿过茫茫波涛,避开重重涡流,用自己的双臂划开海水游过去,抵达他的梦境。
然后取下一块珊瑚,再游回来。
整整两万米。
在风浪中搏击了几个小时。
他身上新鲜的、潮湿的、腥咸的海洋气息,就是最好的证明。
“假如有天,你到了那里,能不能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你想要什么?”
“……灯光。”
他兑现了承诺,为他带回照亮黑暗的光。
以及,一个真实的吻。
——在他赶他走,叫他回到女朋友身边去以后。
泪水涌出指缝。
安致远,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窗下阴影里,悲鸣无声。只有海风彻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