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异闻录》沧溟子

22、雪乘风势

　　在十一月八日的凌晨，还有另一个无法入眠的可怜人，此人正是刑侦司南区分部副警长杰克·玛洛。

　　和卡尔分别后他确实什么都没干，威灵顿警长果然不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员说他又跑去拜访老朋友了，这都在杰克的预料之中，所以算不上太失望。他随意买了两个肉包子作为晚餐，相比于面包他更喜欢这种南大陆风格的小吃，价格比黑面包要贵一些，但是馅料和味道好很多。

　　在外人眼里，杰克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虽说拉阔尔人比洛伽人更为理性和含蓄，普遍话不多，但像杰克这样的确实世间少有，就连哑巴都可以表达出比他更丰富的情感。将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放进人群，你可能一辈子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可当你试图了解他的时候，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毫无波动的双眼，你就会觉得这个人不可忽视。人们对他没有特别的映像，接触过他的人却又能时常记起这个人，一旦谈论起平平无奇，就会想起这个冷漠而无趣的男人。如果让林戈主观地形容杰克的长相，或许就是普通英俊，看到他你就知道是这个人，可是要向一个没有见过他的人描述这么一个人，却又无法找出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下雪了，很急、很大，不多久就把地面铺上了一层积雪，杰克并没有跑出门看看雪有多大，而是仔仔细细关好了门窗，以免风吹进来降低室内温度。

　　两个包子确实不顶饿，杰克便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吃完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他把灯关了，独自坐在黑暗中。

　　他目前正在思考一些问题，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他才敢放下心来思考。杰克一直以来就有这么个问题，当他要思考一些非常深入的问题，他必须全神贯注，放空身心，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发呆，虽然有的时候他确实是在发呆。

　　这种情况让夏洛蒂解释是再好不过了，让这位警探把自己封闭住的正是这种不安全感，事实上人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怕说错或是做错了，造成什么未知的损失。这种情况最常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之间，互相猜测对方的心意，想说些什么却不敢说，想做些什么却不敢做。持续时间则因人而异，性子直胆子大的人可能几秒钟就能说服自己，就算犯了什么错，想办法弥补就行了。而杰克从来都不说服自己，所以他几乎从不和人主动交流，都是别人发问他回答，甚至买东西都是凑过去等到店员注意到他，问一声“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这种人单身到三十岁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含蓄的拉阔尔姑娘不可能花时间叩开这块木头的心房，尤其他长得平平无奇，不值得姑娘们这么做。

　　此时单身的杰克正在思考威灵顿警长的问题，警长无疑在这件案子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且恐怕不是什么正面角色，如果是好事，他一定会告诉自己。他不告诉自己，他肯定是在干坏事，至少不是什么好事，杰克虽然平平无奇不起眼，被人注意到了也是通常是眼神冷漠面若冰霜，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这也算是杰克的一个特点了，总能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即使威灵顿警长可能是整个埃尔兰德和他最亲近的人。

　　也正因如此，杰克对案情的进展产生了迷惑，如果威灵顿警长真的在这里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查下去？威灵顿警长让卡尔来找自己，这显然是希望自己能够追查下去，可这和他隐瞒行踪的事实又产生了矛盾。

　　除非他游离于案件之外，在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不能上台面，所以需要借助自己来破案。

　　线索太少了，看来自己需要更主动一些，于是他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卡尔的真正目的。

　　侦探卡尔不是一个专业侦探，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很出色，但他对于案件的漫不经心表现得并不像一个以侦探为职业的人。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杰克能感觉到杰克对北帮和那条猎犬的兴趣要高于案件本身，他似乎对案件已经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完全不害怕那条传说中的恶魔犬，所有的线索对他来说只是理所应当，而且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自己分享他的收获。他的话很多，但他藏的东西更多。

　　他不是一个侦探，或者说不是这起案子的侦探，罗拉爵士让他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可能藏在妖犬案里，也有可能，妖犬案只是这件事的外在表现形式。卡尔还从贝拉的遗物里拿走了一个香囊，他看到了，但是什么都没说。

　　安娜在两人进门的时候发生了应激反应，卡尔和自己应当是没有问题的，而据夏洛蒂的说法，安娜对她也非常恐惧，夏洛蒂可能有问题，但杰克更倾向于没有。凶手、夏洛蒂、卡尔或者自己之间肯定有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可以被安娜察觉到，且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究竟是什么共同点呢？夏洛蒂很漂亮而卡尔非常英俊...唔，应该不是这个。

　　这些问题一个又一个纠缠着杰克，使他无法入眠。

　　正在杰克思绪纷飞之际，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蛇或者老鼠在爬行，隐约还有金属的碰撞声。这声音很微小，却把杰克拉回了现实，他皱起了眉头，确定是从房门处传来的声音。

　　杰克心里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人往往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生物，像是矛盾的聚合体。譬如杰克，你说他胆子大吧，他却对与人交流非常抗拒；你说他胆子小，这种时候他却一点都不慌张。他只是非常疑惑，于是轻轻翻开了抽屉，把警用左轮拿了出来，并在黑暗中装弹，直到弹仓压满。

　　终于，门被打开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门外有人在技术性开锁。门被慢慢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先一步摸进了屋内，没有穿大衣的杰克不禁打了个哆嗦。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有一把闪耀着寒光的短刀，如果卡尔此时在这里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来，有四个黑衣人曾试图用这样的短刀取他性命。

　　这人影正想关门，却看到黑暗中火光一闪，然后是一声巨响，手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刀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枪声在整个片区回荡，房屋管理员值班室的灯火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闪烁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了，整个沿河新街一片漆黑。

　　杰克拿着枪，指着门口按压着手部、发出痛苦的吸气声的黑衣人，并慢慢朝着他移动。

　　“谁让你来的？”杰克问。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狠狠瞪着杰克一眼，并向着屋内爬了两步。这让杰克警觉起来，他看了一眼还没有关拢的房门，一把□□现在那里，并朝着杰克连续射击。

　　这是斯图尔卡产的左轮手枪，威力不算大，声音也不算大，当然，不算大是相对于其他枪械而言。

　　好在杰克已经注意到了黑衣人的反常，此时已经第一时间趴在了地上，但是正对着门的花瓶和茶壶却被打了个粉碎，碎片铺在羊毛地毯上。

　　“该死的，他趴下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被门口的同伙拉了出去，他一边蜷缩着身子一边对同伙说道。

　　这声音也同样传到了杰克的耳中，他站起身来，侧身躲到墙边。

　　他知道门外那人的子弹打完了，但他仍不敢冲出去，毕竟门外能躲一个，也就能躲两个，甚至三个，莽撞地往外冲可能正好撞到枪口上。

　　不过这次他倒是过分谨慎了，因为麦克在卡尔那边浪费了太多时间，导致来这的确实只有两个人。

　　杀卡尔需要四个人，是因为想要在琉璃街不引人注目地处理掉一个人需要的人手肯定比这里多。虽然过程并没有达到“不引人注目”的效果，从结果上来讲卡尔也是毫发无伤，但这更多是卡尔的问题以及顾安流的出现，麦克这伙人横行这么多年，杀人放火的事并非没做过，如此扎手的点子确实少见。

　　而杰克这边更加离奇，如果不是他半夜不睡觉，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门外还是有一些微小的响动，像是有人离开了门口，接着传来什么东西在雪地上奔跑的声音。杰克跑到窗边，只见两个人影从渐渐跑远，但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迅速把门关上，然后锁住了一楼所有的窗户，自己走上二楼，通过窗户观察外面的情况。

　　他冰冷的目光在大雪覆盖的街道上游离，像雄鹰在巡视自己的狩猎场。

　　不过两人确实已经走了，为□□办事也就是混口饭吃，做些恶事，担点罪名不算什么，可和一位有所警觉的同僚持枪对射的风险实在太大，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些钱把命交出去。他们若真是能够忠心耿耿，为了任务可以舍身忘死，也不至于从警员变成□□爪牙，所以当杰克展露出他惊人的警觉性和杀伤力，并先发制人打伤了其中一位，两人便当即远遁，任务没完成也就是受些惩罚，总比把命丢了要好。

　　在各个窗口观察了十数分钟，杰克终于确定了暂时的安全，他打开煤气灯，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一楼客厅。子弹打碎了花瓶和茶具，并在墙壁上留下了弹孔和灼痕，跳弹则在沙发和桌子上留下了孔洞，并打碎了一只椅子腿。

　　杰克想了想，翻出了子弹带，并把抽屉里的子弹都塞了进去，然后把子弹带缠在身上，又套上一件大衣。接着他戴上帽子，找了一双不会进水的长靴，拿着自己的左轮□□了门。

　　他来到房屋管理员的居所，用力敲了敲门，他确信能把里面的人叫醒，事实上这条街的人被枪声惊醒后都没敢睡觉，也不敢开灯。

　　可一直没有人来开门，正常人都知道人醒了却不开门是什么意思，但杰克并非常人，所以他一直敲。

　　或许是担心敲门的人厌倦了之后直接把门踹开，终于，一个人打开了门，通过门缝他看到敲门的杰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个肤色偏暗的混血儿用颤抖而带着哭腔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叹：“是你啊！玛洛先生。”

　　“你好，保罗，是我。”杰克回答。

　　这便又是杰克异于常人的一点了，人家敲门都是边敲边喊，他一个人在这里沉默地敲门，跟游荡的死神似的，加上之前的枪声，吓得里面的人根本不敢开门。

　　“有...有什么可...可以帮...帮您的吗，玛洛先生？”保罗结结巴巴地问道，杰克可以看出依然在发抖。

　　杰克拿出两个法苏，说道：“天亮之后找人清理一下我的公寓，明早可能有人会来找我，让他直接去威斯克街。”

　　保罗伸出颤巍巍的双手，两枚银币落入他的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一个激灵，几乎要昏厥过去。

　　杰克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这里，向北走去。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他得去找个值得信任的人，然后在他那里过夜，早上再跟卡尔商议一下这件事。

　　问题有些严重，刚才来杀他的人他认识，进门那位和他有些交集，虽然戴着面具，但他对门外的喊话却被杰克听到了。对于杰克来说没有印象深不深刻一说，只要见过或者听过他就能认出来，那人曾经是塔罗街上的小偷，被威灵顿警长逮到过一次，现在在巡城司工作。

　　这让他不敢，也不想去寻求警务总司的帮助。

　　雪已成势，风声不息。